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靠种坟地位列仙班/列仙奇闻录》作者:海柘   文案:   文艺版文名:《列仙奇闻录》   她本来是一颗小水珠,锦鲤体质,机缘巧合之下修成了人形。可天上哪会凭空掉馅饼?师父说,她得下凡做任务,功德圆满,才能正式位列仙班。   师父不厚道,在天上的时候明明说好分配给她一间干净的茅草屋、一顷良田。可她下凡后,得到的却是一座鬼宅,所谓良田,乃是鬼宅后的一处乱葬岗。   从此踏上与众不同的修仙之路。   别人有阳宅良田,她有鬼宅荒坟。别人垦地,她挖坟。别人种菜,她种尸体。别人遛狗,她遛鬼。   某一天,她遇见了一个野道士。这道士总喜欢在她遇到危险时候踩点出现,没事还喜欢撸猫撸狗。后来发现,这道士还有另一重身份。而他的猫,其实是只老虎,他的狗,其实是匹狼……   [强强]深情寡冷的野道士×明艳大胆的小散修   女主技能:挖坟、养尸、算命   男主技能:撸猫、撸狗、炼药   食用指南:   1. 1v1he,双向暗恋。   2. 传统仙侠思想,非典型修真文,私设略多。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种田文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露,唐谷雨 ┃ 配角:许清明,太虚真人,净无,阿清,小满 ┃ 其它:列仙奇闻录   一句话简介:边挖坟,边种菜,偶尔去宗门搞事   立意:生活再黑暗,也始终可以看见人性的光辉。 第1章 楔子   时约卯初,旭日东升。搬到许宅的第二日,白露刚刚睁眼,就被惊出一身冷汗。   看着满宅狼藉,她仰天长叹,坐在井边十分憋屈,气得几欲暴走。一个和蔼苍老的声音从苍穹落下来轻飘飘钻进她灵识:“徒儿,都是为师的错,是为师对不住你。” 第2章 立春·一   立春时节,暖风过境。被大雪闷了一整个严冬的人间,终于开始热闹起来。城外城郊的农人们扛着锄头出门务农,城内小贩们亦挑着担子走上街头,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不过,这一年的人间虽繁华,却并不清平。原因是,街头巷尾田野之中,除了有凡人动物这两个群体之外,还新添了一个群体——妖魔鬼怪。   白露走在大街上,两袖空空荡荡,浑身上下无钱财无法器,唯有金墨一瓶、地图一张。   姑苏街头人魔仙鬼摩肩接踵,权贵雇佣和尚道士做保镖,贫民仅有烂命一条。白露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闻着街头的肉包子香,浑身上下摸了摸,愣是没摸出一分钱。   她想起卯时三刻,她的师父太虚真人一掌把她从昆仑山拍到人间前说的话:   “你无前世无来生,不过是晨晓时分冷热交替,偶然结出来的一颗水珠,却因偷喝本座一杯药水修得仙体。可六界之中,安能有如此便宜的事?你既无修为又无功德,即便是有幸修成人形,也没有资格位列仙班。一万两千年前,为师飞升前在人间留下一间草庐、一顷良田,你就在那里修行历练,等功德圆满、渡劫飞升之后,再来见为师罢!”   忍着馋意羡慕地看着一个背着鼓鼓囊囊包袱从身边飘飘然路过的商客,正叹息,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白露探出个脑袋看看,只见方才那位商客在坐在地上捶手顿足痛哭流涕。身边一位过路僧人劝导:“阿弥陀佛,眼下是多事之秋。施主你虽包袱被夺,起码命还在。”说着,顺手拾起地上一块零落铜板,眼疾手快揣进自己兜里。   现下六界混乱,各处结界被打破,地府之门洞开,各类生物在人间这块风水宝地横行霸道。像白露这种有灵气蓬勃的仙体却仅处在筑基期的小散修,于不轨之徒来说,就是头攻击性弱肉还肥嫩的猪。   白手起家修行难于登天,何况,还得帮师父他老人家完成一桩不太危险却很为难人的任务。   根据师父依照一万多年前记忆信手涂鸦的地图,此地本应为城郊。但千百年来物换星移,大山成平地,平地成川河,此处变为繁荣城市,也不足为奇。她拿着地图绕来绕去,最后站定在一座豪华宽广的府邸前,府邸牌匾上龙飞凤舞了两个大字:许宅。   她愣了愣,嗬呀,师父也太够意思了!说好给她一间小草庐,她都已经做好清扫蜘蛛网的准备了,谁能想到师父实际上给她准备的竟然是一座大宅院。   刚推开门,一位跛足道友走上前来道:“这位姑娘,此宅邸……”   白露接口道:“这宅邸是我的。”   此话一出,道友当即闭嘴,跛着足跑得比兔子还快。周围路人立马离她数十丈远,其中一个住在附近的妇人把自己两个孩子一手抓一个提回家里。门“砰”地一关,妇人的教导声隔着门窗飘进她耳朵里:“你们以后见到这个女人,赶紧跑。”   她摸不着头脑。真是奇怪。难不成,是这些人以为她太富,心生畏惧了?想不到现下人间妖魔横行,秩序败坏,人心涣散,百姓们却仍如此朴实,真是叫她出乎意料。   吱呀,大门轻飘飘开了一条缝。刚刚迈出步子,一只脚猛地一顿。脚下绵绵软软,黏黏糊糊,她愕然垂首,“啊——”   一撮头发黏在她鞋底。且,是一撮带血的头发。   感觉到人的温度,整撮头发动了动,缠上她的腿。她猜想,眼下世道混乱,许宅太久无人居住,偶尔出现那么一两只低阶小鬼,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白露拿出怀中金墨,拿手指在头发上写了个“敕”字。一阵金烟一卷,腿上一干二净。   进门,上阶,登堂,入室。偌大的许宅装修得富丽奢华,庭前有假山花榭,卧房床榻前的屏风上绘有仙鹤祥云。床边一幅挂画中立着一个美人,美人发若流云,眉似远山,目含秋水,周围皆是芙蓉花。白露伸手摸了摸美人的脸,触感出奇地好。这不像市面上的寻常宣纸,倒有些像是……真人的皮肤。   她掐着手指暗自思忖,如此名贵的画,说不定几百两黄金都换不来。想不到师父他老人家取名字没什么涵养,看画的品位还是很不错的。   她四处初步转了转,厨房里没有老鼠蟑螂,院子里没有毒蛇巨蝎,整座宅邸一尘不染,干净得匪夷所思。她开始有些疑惑,难道,师父在她来之前,照顾她这个小徒儿,已经帮她全部收拾过一遍了?师父平时懒得恨不得吃饭都要人抬筷子喂到嘴边,安能如此勤快?   肚子又叫了两声,热衷于坑师父的白露朝上天昆仑方向一拜,毕恭毕敬道:“徒儿不肖,暂无家资,饥饿难忍,只好变卖师父人间财产,回去再赎罪。”转身从卧房里抱出那卷芙蓉美人图,掂量着价钱,估计能让她屯够一个月口粮,若再值钱些,或能再买一件防身法器。   街头嘈杂,许宅边一位牛首人身的仁兄蹲在路边啃一条人腿,看见白露从许宅里抱着一卷画走出来,噎了一噎,还未等她赶人就识相走开。   劲风从耳边疾疾刮过,一个蓝影与她擦肩而过。那人背上纹有太极图,似乎是个道士。风声不息,她感觉到背后有一只戾气很重的蛇妖正朝此处飞来。一扭头,眼看着就要被蛇妖就要迎头撞上,白露没来得及躲,蛇妖却率先猛地一个转身,跑了。   那蛇妖看上去很怕她?白露掏出从许宅正室床头柜里搜刮到的铜镜照了照自己,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长得也不吓人啊。   难不成是临走前,师父心疼她这个徒儿,给她施了什么护身咒术?师父真够意思。   姑苏多蜿蜒小巷,这位城市设计师,一定是个有着十足恶趣味的老顽固,净把条条道路都往一个模样设计。白露沿途问了好几个人当铺所在位置,这些人本想开口,却都使劲地瞟她怀中抱着的画轴,最后颤颤巍巍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经他们盯得多了,白露隐约开始察觉此画的不对劲之处。好像从它出许宅开始,摸上去就比原先冷了许多。纸质也不如先前柔软,倒是有些僵硬。花了一个时辰摸索到当铺门口时,芙蓉美人图已变得刺骨冰凉。掌柜刚刚打开窗格,她一个哆嗦,“阿嚏——”   当铺掌柜长了一张方脸,一开门就被喷了一脸口水,两根眉毛登时就竖了起来,准备开骂。   白露暗地里施了个小法术,让他骂不出口。堵了一句:“掌柜的你想说什么呀?”   她又道:“我想当一幅画,劳烦掌柜看看它值多少钱?”   掌柜皱着眉头忍住怒意,打量了她一阵,两只胖手刚刚碰到画,颤了颤,缩回了小窗格里。白露又主动将画从窗格子里递进去,掌柜的声音近乎癫狂:“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要害我!”   害他?没有啊。白露懵懵地说:“我只是想换些钱用。”   丁零当啷,五个铜板从窗子里丢出来。趁她拾钱的功夫,掌柜眼疾手快,哐啷一声重重拍上了窗子。   这些人,怕的好像不是她,而是这幅画。师父这画有问题?会不会这画其实是师父留给她的厉害法器,所以这些人感到害怕呢?她肚子咕咕直叫,来不及细想,虽然像个乞丐,但总归还是要到了第一顿饭钱,先解决了温饱再考虑别的。   初到凡间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春日午间暖风徐徐,白露坐在路边小摊风卷残云,一口气吞了一叠干菜烧肉两碗米饭三只酱肘子。   她打了个嗝清点桌上空盘,又瞧了瞧小二送来的账单,数着自己手中铜板,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她吃得太多了。颇尴尬地抬首望了望小二,她开口:“能不能,赊账?”   话音刚落,上一刻尚满面含春的小二当即就一拍桌子,震得碗碟抖三抖,“想吃霸王餐?!”   哇,这年头赊账也不行么?小二虽然凶,但怎么说,确实是她没有足够钱还吃人家饭菜,不占理。白露狠下心,拿刚刚没当出去的画递过去道:“要不,我拿这画暂时抵押一阵?”   小二一瞧就知道那画价值不菲,兴冲冲夺过去刚展开一些,看到画上一张美人面孔、二三朵芙蓉,脸色登时发青。立即把画往白露怀里丢了回去,嘴唇发颤道:“你,你想害我?!算……算我倒霉,不收你钱了。”   看这小二神色,与方才的当铺老板如出一辙。师父留在许宅中的画,就这么吓人?不应该啊。莫不是画太贵重了,此等名贵法器,他们都不好意思收?乱世中的富庶城市,民风竟淳朴到此等地步?她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没带够钱来吃饭,是我不对。这画你先收着,过两日我攒到了钱就来结……”说着就把画又递回去。   “啊——”小二吓得都快跪下了,嘴里喃喃念着,“这位仙修,不是,这位鬼修,小的方才不该凶你,都是小的的错,你饶了小的罢……”   白露被他一番话搞得一头雾水。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个温温雅雅的少年之声,“这位姑娘的账,我来结罢。”   她闻声回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少年公子面貌柔和,容颜恬淡,眼尾低垂,右眼角长了一颗泪痣。他尚未束冠,发间横插一根通灵白玉簪,身着白底烫金攒花云纹长袍,腰间别了一把雕花宝剑。   修长的五指放了几两碎银在小二手中,他抬首朝白露看去,体恤道:“想来这位姑娘是出门忘带钱了,我身边恰好有些余财,望姑娘不要嫌弃。”   成天被好运气眷顾的白露慌忙摆了摆自己油光发亮还沾着酱油的手道:“不嫌弃不嫌弃。”师父曾经说过,在世为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一穷二白,无甚报答的资本,唯有好运。于是想了想说:“你帮了我,我得报答你,我却无甚可以报答你的东西。但我会算卦,我可以免费为你算一卦。”   她不知道的是,凡间有句俗话叫穷算命富烧香,算命乃是越算越穷,这不是摆明了得了便宜还咒人家么?   少年公子身边的侍从脸色有些发青,他却不大在意,说:“不必,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着就转身离去。   想不到世风日下的人间,竟还能被她碰着如此良善之辈。她朝着背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闻声回首,朝她淡淡一笑道:“许清明。”   此刻已近午后,日色正好,白露酒足饭饱抱着师父收藏的名画回了自己的许宅。不知为何,这画一回宅邸,手感又变得温暖柔软。她心中一番感叹,师父真有品位。   近年人间不太平,白天日头正盛,仅有精怪出行。一入夜,没了阳光,只怕所有地府厉鬼都会涌出来,到时百鬼夜行,估计她从师父身上学到了再多本事,也是应接不暇。   她拿出金墨在门窗上写满了符文,届时入夜,大门依靠符文自动锁上,再放不进一只精怪来。她可以过些安生日子。   倒腾好半日,已是日近西山时候。余下一星半点金墨,她拿来写了面旗子,上书“看相测算”四个大字。明日就能开始摆摊赚钱。   没钱吃晚饭,无事可做,只好倒头睡觉。她有些认床,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觉得有些凉,大约是没有被子的缘故。她又翻了个身,说来师父明明承诺给她一间房屋加一顷良田,如今这房屋找到了,良田呢?左思右想,如若她可以边算命边种田,那她发家致富的速度就又能快上许多。修道者,必备四个条件:财、侣、法、地。如此,她可以先初步掌握“财”这一条件。   夜愈来愈深,一阵阵阴风袭来,白露闭着眼睛觉得风很凉,仿佛直往她头顶和肩膀上吹。再翻一个身。师父把原来的小草庐折成这么大一座宅子给她,那一顷良田呢?会不会也扩张改变?会不会变成十顷良田?说不定会是十顷沃土也未可知……她愈想愈兴奋,反正睡不着,不如直接起床研究地图。   这一睁眼,就十分要命。因为她的床头,蹲了一只红衣女鬼。   红衣女鬼脸色苍白,眼睛空空洞洞,已没了眼珠子,正在不断地朝她吹气,想吹灭她头顶和两肩的三把火。白露猛地一怔,一巴掌朝她呼过去。   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红衣女鬼身上怨气本就不足,被白露一拳打飞之后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软绵绵倒在床上化成一滩血水。   白露颇为无奈,这床看来今晚是没法睡了。正要掀开床帷,却另有一只手抢先一步掀开她的帷幔。   那只手没有肉,只是五根骨头。床帏被掀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要被吓疯——   她清晰地看见,整个卧室,全是游魂。   有的只是在床榻边飘飘荡荡,只是缕没有意识的魂魄,有的在不远处跃跃欲试,想要尝一尝她这具仙体是何滋味。其中一个浑身青紫的婴孩正朝她爬来,舔着嘴唇,嘴角流出的却不是口水,而是脓血。   撩开床帏的,是一副骨架。   明明睡前都在门窗上画满符了,按理来说,一只鬼怪都进不来才对。怎么回事?为什么满屋都是……唯一的防身法器金墨早已用完,没有任何武器。她一脚踹散那副骨架,拾起一根骨头就朝扑面而来的婴鬼打过去。   婴鬼迅速一闪,露出一口锋利的牙,咬住那根白骨。白露懵了一懵,心想现在小孩真早熟,这么小的小婴儿的牙居然比她的还大。   她掰开婴鬼的嘴扬起骨头就朝它头顶打过去,婴鬼猛地撞上墙滑落,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怎么会有这么多鬼?她应接不暇,看来眼下只能先冲出卧房,先找间干净屋子躲一夜,天亮了再找原因。正要开门,一双脚突然从头顶挂下来,险些迎面撞上。白露敏捷往后一闪,一抬头,一个白衣女人悬在顶上看她。   是厉鬼!白衣厉鬼的脖子里缠着一根白色缎带挂在梁上,面色青紫,吐着鲜红的舌头,两个血红的眼球突出眼眶,直直地盯着白露。仿佛下一刻,她就扔下一条缎带也把白露吊成这副模样。   白露被这个厉鬼盯得浑身发毛,这厉鬼怨气那么重,她未必打得过。于是赶紧闪开,恰好闪到那副芙蓉美人图前。   此时的美人图,已不是白天看到的模样。图里的柔婉美人笑得极其诡异,她猛地张开大口,口中竟然挤出一个无头尸身!   白日里所有人对这幅画的恐惧情态一一浮上心头。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整个卧房的鬼物,都是这幅画里跑出来的。她一骨头打飞无头尸,想卷起那幅画,可那幅画却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墙上,怎么也不动。   与此同时,顶上那双脚朝她飘了过来,一根白色的缎带突然绕在她脖子上将她提起。白露被勒得差点断气,她强撑着咬破自己手指,在缎带上画了个符,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她不断咳嗽着,师父啊师父,你在搞什么名堂,徒儿都快被你坑死了。   她冲到门口想开门,白日里用金墨书写的符文泛着淡淡金光。白露急得简直想直接锤死自己,她只顾着用金墨防住外头妖怪,想不到反倒把自己锁在鬼堆里了,真是要命。   没有办法,只能硬扛到太阳出来。   皎皎月光照亮了整个卧房,她持着一根骨头靠在门上,与鬼物不停打斗。寅时,日月交替,些微晨曦照入内室,屋内鬼物方开始渐次消失。   白露一身伤痕,筋疲力尽地歇了一个时辰不到,又被枕边一个人头惊醒。   辰时日色敞亮,经过多种厉鬼轮番考验,白露揉了揉两个黑眼圈,惆怅无比地坐在院中,与师父隔空对话。   白露恨恨地回应太虚真人:“师父,我觉得你不是想让我修行,你是记恨我当年偷喝你一杯药水想直接玩死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1 17:27:19~2020-05-11 20:5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且徐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且徐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立春·二   太虚真人的声音十分飘渺,他说:“为师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透着愧疚:“为师也是方才想来看看你情况,才知道,原来当年为师的小草庐连带那顷良田,都被当地的富商许氏占了。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   白露听到师父一声叹息,师父接着说:“只是近年六界为了争夺盘古的心脏,去闹了地府,鬼门关洞开,这才会冒出这么多鬼物来。”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道:“而鬼门关……”师父接口道:“而鬼门关,正对的就是为师当年的草庐。也就是,你现在所住的许宅。许宅正室里的那幅挂画,就是阴司通往人界的通道。”   白露欲哭无泪,心说师父你堂堂一届仙人为什么懒成这样,就不能调查清楚了再决定让她住在哪吗。她问:“那师父你能不能给我换个住处啊?”   师父沉默了好半天,声音听起来更加愧疚了:“徒儿,为师当年一心修行,成了仙后还是一心修行。两袖清风,哪来的多余住处给你呀。”   “那良田呢,良田也没有了吗?”她着急了。   阳宅变鬼宅,纵然此刻是大白天,她仍觉得周围阴风习习。只听师父迟疑道:“田么,田自然还是有的。”   她刚刚舒一口气,师父嘴里又冒出了“只不过”三个字。他道:“只不过,那顷良田,成了一片坟冢。”   师父的话仿佛一根大棍,狠狠捶在她头上。白露晃了晃脑袋,想听听自己的脑袋里到底是进了多少水。师父平时天天跟她互相坑害,这么不靠谱一个老头子,她怎么就会信了他的鬼话来人间办事。   向来仙人指路,指的都是修真的阳关大道,师父这位大仙倒好,给她指的路,乃是通往鬼门关的黄泉路。   师父不厚道!   白露气得开始念咒召云,想回昆仑山找师父理论。结果怎么也招不来云,肯定是师父了解她的脾气,事先在她身上动了手脚。师父的不厚道声音再次传入脑中:“其实鬼宅荒坟么,也没甚么。太极分两仪,大部分人修仙,修的是至阳之术。你倒是可以利用此处天时地利,反其道而行,修至阴之术。”   太极分两仪,万物有阴阳。师父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毫无处世经验的白露懵懵懂懂,怒气消下去几分,说:“那好罢。师父你能不能赐我些钱财法器,起码让我能吃顿饱饭,有个武器?”   听到她说“好罢”,太虚真人呵呵一笑,目的达成,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为师向来两袖清风,成仙以后一辈子都待在昆仑这个穷地方。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钱财法器赐予你。”   白露觉得,自己又被师父坑了。正要与他争辩,脑中的弦却“啪”地一声,断了。   师父溜了。   今日天气不好,许宅后院荒草丛生,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偶然路过,打算找地儿避雨,稍稍在屋檐下听了听,感到不吉,又飞走了。天上阴云密布,逐渐没了阳光,白露往古井里瞅了瞅,底下一具不辨男女的尸首咯啦啦朝她转了转脖子,蠢蠢欲动。   白露默默挪来一个井盖。   她颇为惆怅地起身。看样子,此事是不会有什么转机了。没办法,只能开始修阴术。她接下来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先搞钱,买一件基础的防身法器,好在乱世中能活得安心些。   通过什么途径来钱最快呢?白露根据师父的地图,踱到那块荒坟前。   照师父所说,占领此地的人家,是富商许氏。富商这个词,听起来就很有钱。既然有钱,那么他们埋葬逝者时,按照民间风俗,棺木中十有八丨九会有不少值钱陪葬。倘若她能淘到那么一两件,就能有基础资金去买种子和生活用品了。她嘴里头一边念着“多有得罪”,一边开始徒手刨坟。   坟地土壤松软,刚挖下去不到一丈,手指就触到一个硬物。   一阵恶臭传来,蹲下去仔细瞧了半天,隐约看到泥土当中露出件暗红色的物什。   这么快就挖到了?白露刨得满指甲都是泥。徒手刨棺材,估计三界之中干出这种事的也就她了。逐渐,棺材出一角,接着,又露出一截,再挖……白露停住了手,此箱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看外形,只是一个……装小儿尸骨的小棺材?   暗红色的棺材上有个小洞,阵阵腐烂味就是从这小洞里传出来的。白露又道了声“生活艰难,多有得罪”,抱了一丝希望,准备开棺。   浓重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但真正让她想作呕的,并不是这气味,而是棺木中,不仅满是粘稠的尸水,壁上还扭动着无数蛆虫。尸水中可见一个头骨。按理来说,民间丧葬,一般会在逝者口中放些金玉珠宝,就是穷人家也会放枚铜钱。白露撸起袖子,忍住作呕之感将手伸进尸水里搅了搅,摸到一件冰冰凉凉还略带柔软的条状物。   猛地一捞,冰冰凉凉的条状物瞪着一对又圆又亮的眼睛看着她,发出一个稚童之声:“你干嘛开我棺材啊!”   ……开棺居然遇到正主?白露愣了一愣,这是什么惊人的运气啊……这年头,真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此刻空中乌云密布,她的手中握着一条脑袋上长着两个角的小妖蛇,小妖蛇扭着尾巴质问她,声音清清亮亮。   白露把它放在地上,有些尴尬道:“我在这里刨坟,没想到正好开到你的。”   小妖蛇抬起半个身子,吐出猩红的信子,语气有些愠怒:“你居然在刨我祖坟?”   做贼心虚的白露道:“这里是你祖坟么?那真是……”她本来想说“太巧了”,但是想了想,此话似乎不大合适,于是转口道,“那真是抱歉。”   她太息一声,老实巴交地道:“我被我师父丢在边上的许宅里,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得想办法弄点钱,先吃上一顿饱饭,买一件防身法器。没有迅速赚到钱的办法,只能来坟地先看看棺中财物。”   小妖蛇听后摇头晃脑,又吐了吐蛇信子,语气缓和许多:“好罢,看你还挺惨的,就不与你计较了。我记得我死后,爹娘让我嘴里含了一块蓝田玉,反正对我来说也没用了,就给你罢。”说着,它就钻回棺材里搅了一阵,叼着块沾满尸水的美玉游到白露面前。   小妖蛇如此豁达,白露十分惊讶。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刨你家祖坟,你不怪我,反而还要帮我?”   小妖蛇说话有条有理:“所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死去的人,肉身早就腐烂,灵魂早已投胎转世,坟头、棺材、钱财于他们来说,都是虚的。活人过得好,才最重要啊。”   师父讲过,神仙未必皆良善,精怪亦非皆无情。老年人的生活经验果然丰富。白露接过小妖蛇的美玉,千恩万谢,又笑眯眯地看着它问:“小蛇精,你从哪里来?”   小蛇仰头看她,说:“我从地府来。”未等她开口,小蛇又立马接口道:“你身后有个女鬼。”   她闻声猛地回头,一根细细长长的红指当即戳在她脸上。“嘶。”白露的右脸被划出一道血痕。   雨水滴滴答答从云上落下来,方才挖棺材太认真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怨气极重的厉鬼站在她身后。   白露一闪,手边没有防御的工具,直接划破自己掌心,将血抹在手边一根藤蔓上制成根缚鬼绳朝长指甲女鬼抽过去。女鬼抬起头,一张惨白没有五官的脸突然化作一个唇红齿白的美人模样,可怜楚楚地望着白露。被划破相的白露冷眼看她说:“我不喜欢这个类型。”说着握藤蔓的手紧了紧,把对方捆成一个粽子。   小蛇十分识趣儿的扭着下半身游过来,一对又圆又亮的眼睛瞪了瞪,嫌弃地“咦”了一声说:“资历这么深一个鬼了,还不知道要修剪指甲。”   眼见雨势逐渐变小,空中云卷云舒,似有日色破云之象。白露把刚刚收服的女鬼搁在树林阴翳之处,准备今晚开始祭炼它,让它能为己所用。   她继续与小妖蛇搭话,道:“你明明是妖,如何会从地府来?”   小蛇绕着棺材游来游去,说:“这躯壳是妖,可我的魂魄是从地府里来的。”它叹口气道:“其实坟地边上这座大宅,是我爹娘的宅邸,我俗姓许,是人。但天生寿短,不到十岁就病死了。”   原来生前是位朱门小少爷,难怪说话还文绉绉的。小蛇道:“我爹娘从小就疼我,我舍不得他们,就一直不肯投胎,站在黄泉路边上等着爹娘。等着几十年后,爹娘寿终正寝的时候来地府,我能再见他们一面。”   “你倒是很孝顺。”白露说。   小蛇的脑袋上下点了点,满嘴尸臭味继续道:“后来有一天,妖怪过来打开了鬼门关,我就和一群小鬼一起跑了出来,想见一见爹娘。可是等我上来的时候,我的尸体已经烂得只剩下骨头了。我的尸首边上,正好有一条刚死的妖蛇,它的尸身还没腐,我就钻了进去。我想着有朝一日,我若可以借这个身体修成人形,就能名正言顺地回去找爹娘了。”   白露听后信口问了一句:“可是等你修成人形,你爹娘能接受这具妖物的躯体么?”   见小妖蛇垂首不语,白露略有不忍,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它滑腻腻的脑袋,道:“你是个善良孝顺的好孩子,就算现在是妖,也是个好妖。你爹娘一定会接受你的。对了,你生前叫什么名字?”   小妖蛇诚实道:“我生前叫许清明。”   白露愣住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路边摊头遇到的那位温润公子,也叫许清明。她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这条小蛇在骗她?但小蛇与她无冤无仇,没必要骗她。那么,她当天在街头遇到的那位少年公子,又是什么角色?   白露心中存疑,转念一想,可能就是两个人撞名字了。不过,这么独特的名字,也能有一样的?还是在同一座城?同样是富家子弟?罢了,多虑无益,反正那人与自己无甚关系。   她对小蛇道:“这块地曾是我师父的,但也是你本家,你又赠了我一块玉,我俩有缘。你从今往后,就与我一同在许宅修行罢。我师父传授过我许多修炼之法,我可以教你。”见小蛇朝她点了点头,她又道:“我叫白露,我以后就叫你小清罢。”   蛇头上两颗黄豆般的眼睛眨了眨,稚童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觉得不好听。”   “那叫你什么?清明?祭奠的日子,是不是不大吉利?小明,这称呼是不是有些耳熟,容易让人联想到一段痛苦的课业生涯,不大好罢……”她道。   小蛇若有所思,答道:“叫阿清罢,从前我爹娘总这样叫我。我唤你声什么,小露,小白?”   白露的脸抽了抽,当年她一滴刚刚成人形的小水珠,无名无姓,太虚真人收她为弟子后,好心说要赐她个名字。   老人家想了许多时日,满头茂盛白发即将秃光,终于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了一个带着十足老年人审美意趣的名字:白露。   师父作为一个资深老年人,给她取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一股乡土又大众的气息。白露揪了揪小蛇额前一个角说:“我一百二十岁了,肯定比你大,叫姐姐。”   阿清闻言张大了嘴,“哇,”紧接着又跟了一句,“照这个岁数,叫太奶奶更合适罢?”说完,又摇头晃脑地喊了一句:“奶奶~”   嘁,小小年纪,没有见识。   白露拿手指拍拍他的脑袋,说:“嗯,孙子。”   得了阿清的蓝田玉,白露拿去当铺换了些钱财带阿清去吃顿饱饭。   阿清通身银白,鳞片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子宛如两块墨玉。阿清竖着半个身子盘在木桌上,努力吞着一块比它嘴还大的刀切牛肉。她眼睁睁看着那块牛肉顺着阿清的蛇身缓慢滑下去,显出鲜明的牛肉轮廓,惊叹道:“阿清你们蛇类这样吃东西不怕噎着吗?”   阿清支支吾吾半天没出声,似乎是噎住了……   早晨阴雨绵绵,午后天空放晴,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凉意和泥土香气。白露拿余钱找路边老道买了一个护身罩,也不晓得这种低等的护身罩子能否在她遇到危险时给她挡上一挡。   一块上好蓝田玉换来的钱,只能买一个最为低等的护身罩,那灵植的种子,她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修仙好难。   刚刚吃饱喝足,嘴中略有些腻,路过一棵野树,打算摘两颗野枇杷吃。刚拨开一层皮,就有一条小青虫钻出来,声音轻轻悠悠,似如梦初醒:“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呀?”   白露默默将枇杷丢在了草丛里,想叫它腐作护花春泥。彼时两个兔耳朵从草堆里竖起来,草堆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呀?”   兔耳朵和小青虫对视一眼,突然化作一个白衣小孩和一个青衣小孩,握着四个小拳头准备干架。罪魁祸首怔了怔,拎起阿清拔腿就跑。   微凉的风疾疾略过耳畔,墙上一张糊得不牢的告示轻飘飘飞过来,正正当当盖在她的头上。罪魁祸首脚步一顿,“谁这么没有公德……”剩下两个字还未吐出口,她就瞟到了告示上的几个大字——道友比试大会。   人间这种普普通通的道友比试大会,倒也没什么。她正要将此告示扔掉,天上适时的落下两坨鸟屎,一坨正正当当落在白露头顶,一坨落在“道友比试大会”六个大字下面的一排字边,吸引了她的目光:赢家可获得金稻谷种子十颗。   金稻谷?白露回忆着,她好像听师父提起过这玩意。这玩意儿是……对,这是一种有别于寻常稻谷的灵植。它的种子结出来的稻米,粒粒金黄,是一种炼制各种丹药的基础性原料。最重要的是,这种灵植七日就能熟。也就是说,她要是有幸赢了这场比试,就又能离发家致富就近一步了?   她必须参加这个比赛。   白露正要贴回那张告示,似乎想起了什么,手顿了顿,卷起告示擦了擦自己脑袋上的鸟屎。 第4章 雨水·一   按照告示上所说,“道友比试大会”将会在二月廿七举行,时长不定,胜者只有一位。   二月廿七,是一个月后。   迄今为止,白露身无分文,全部家资,唯有一个护身罩。近年凡间乱成一团,普通凡人难以生存,便会花重金雇佣僧人道士保自身平安。是以,佛门道教都赚得盆满钵满,简直富得流油。那些道士们一定坐拥各种厉害法器。她有什么?一双手?   所以她得赶在这之前,先攒出钱来买一件攻击性强的法器。   她搬出自己昨日写的算命小旗,想着想着就头疼。别人修仙,最惨的地步也就是白手起家,她的修仙起始点,却是一穷二白还得处理鬼宅荒坟,这也就罢了,她居然还要帮师父办一件事。在他老人家眼里,她简直就是个工具人。   午后,姑苏街头人声鼎沸。白露搬了个小桌小凳坐在街边,深呼吸一口,气沉丹田,扯起嗓子喊:“算——命——啦——”   等了等,仿佛没什么人来,于是她又补了一句:“不——准——不——要——钱——”   再等一等,还是没人来。   白露惆怅地举着面算命小旗,嗓子都快喊哑了。眼看着夜幕降临,决定换条路子。她回到坟地,割开自己手臂,放了一碗血喂进那只白天收服的长指甲厉鬼嘴里。又拿新的藤条缚住她,步入街市。   春日里的酉初,天几乎要黑透。天边仅剩一小团淡淡的金色,周围是蓝色,再往外扩,就是近黑的深蓝。几颗星子镶嵌在空中,衬得人间一片寂寥。   入了夜的街道冷冷清清,许多无意识的黑影白影在周围飘飘荡荡,精怪在街头小巷中穿行,时而看牵着长指甲厉鬼的白露一眼,蠢蠢欲动,却又不明对方道行,不敢轻举妄动。胆小的阿清识相地钻入白露袖中,声如蚊呐:“大晚上的,外面好危险啊。”   白露牵着长指甲厉鬼说:“宅子里也不安全啊。你说鬼怪和妖魔哪个更厉害些?”   细细长长的阿清盘在她手臂上想了一阵,觉得两者不相上下,还是自己的小棺材最安全。   白露看它想了半天不吭声,接着道:“你看,宅子里有鬼,宅子外有妖,反正都要打架,不如出门逛逛,看看能不能帮哪户被邪祟盯上的倒霉人家除个妖赚点钱。”   阿清恍然大悟,又说:“既然是除邪祟,那你为什么还要带个累赘?”他把“除邪祟”这三个字说得理所应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从鬼门关出来的,本质上来说也是个邪祟。   “我喂了它我的血,它现在听我的,可以帮我们引路、打架、还有……”话未说完,被藤蔓束着脖子的女鬼突然低吼一声,扬起长指甲朝东南方向一指,意为那个方位有情况。   刚要抬腿,右手边的小巷里突然冲出一个巨大的人形,和白露猛地一撞。她顿觉眼冒金星,险些跌倒,“谁呀!没长眼睛啊?”   一个身影挡住她的去路,与她双眼齐平的是瘦可见骨的青白色胸膛。白露抬头,来者是具高大的僵尸,它连头都没有,果然没长眼睛。   它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声音:“还我头,还我头……”说着就朝白露的脖子伸手。   刚被驯服不久的长指甲女鬼见主人有危险,吼了一声朝无头尸冲过去,鲜红的指甲还未碰到它,空中忽然如箭般飞来一张符咒,贴在无头尸身上,无头尸瞬间倒地化为一滩尸水。   好厉害的符!   “不知是哪位高人相……”最后一个字还未吐出口,白露朝符咒的来处望去,只见花色正浓,树荫寂寂,不远处一棵高耸入云的繁茂的古木枝桠上立着一个人。那人身态颀长,一袭白衣和白色的束发缎带在微凉夜风中飘舞摇曳,头顶是一轮皎洁明月,将那人一身的白晕出一圈淡淡光辉。   尚未等白露看清那位高人面容,对方已一挥衣袖不知去向,视野所及之处,唯余一片繁星。   阿清不知何时从袖中探出个脑袋,说:“哇,做好事不留名,是哪位神仙下凡了吗?”   白露回过神来道:“你看清那位高人的脸了吗?”   “没啊,蛇眼神不好,你不知道吗?”阿清眨了眨一对漆黑的竖瞳,说道。   话音刚落,长指甲女鬼又朝东南方向一指。   “那个位置可能出事了,我们去探一探。”白露道。   根据女鬼的指示,他们来到一座雕梁画栋的府邸前,府邸白墙黛瓦,墙上还有雕花的镂空窗。门口两尊石狮子张着大口,严肃气派。两盏红灯笼散落在地上,两人高的大门微敞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从门内飘出。女鬼一直指着府邸,让人不寒而栗。   顺着两扇门往上望,上书两个大字:许府。   白露感到缠在自己手臂上的小蛇颤了颤,阿清的声音从袖中传出,语气略有迟疑:“我……我闻到了我爹娘身上的气味。这可能,是我家人所居之处。”   她轻轻推门,小声道:“别担心,我们先进去瞧瞧。”绣花鞋刚要踏过门槛,鞋面一顿,意识到里面情况不定,若是门后蛰伏着精怪,直接闯进去,指不定就是个活靶子。   正要把脚收回,一只沾满鲜血的手蓦然抓住白露的脚踝。刚准备出手,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传来:“道长,别走,快、快进来……”   “救……”话未尽,抓住脚踝的手垂下。   白露进门,伸出手指往方才抓她脚踝的人鼻息间探去,已无气息。借灯光可见,那人一身短衫,斑斑血迹下是一张黝黑的面孔,双手粗糙,应为许府中的仆人。   他至死都瞪大了眼睛,显然是受了惊吓。   估计这个仆人,是误把她当作了前来除妖的道士。   小心翼翼踏进去,一路循着嘈杂叫声来到内室前方的庭院。她矮身躲在庭院中一处假山石洞里,割破手指头,一滑,喂了一滴血给长指甲女鬼,以灵识对它发出号令:“探明情况,回来报我,去。”   石洞里虫蚁穿行,阴冷潮湿,是阿清喜欢的环境。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今夜被邪祟盯上的倒霉人家,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家。   阿清绕在她的手臂上传声道:“这里不止我们的气息,还有一个人,是活人。”   白露闻声往石洞深处探了探,果然发现一个穿长衫的人,蹲在角落里抖如糠筛。她一靠近,他就惊恐地抬头,险些失声大喊。她道:“你莫怕,我不是妖怪,我只是来看看此处情况。”   她念了个火诀,手上蹦出一朵小火花。借着火光,她看清了那人的脸,他满脸皱纹如同纵横交错的土地沟壑,深而多。她又安慰了一遍,“你莫怕,”她问,“你是住在这里的人么?跟我讲讲许府情况,或许我可以帮你们除邪祟。”   老者见她没伤害自己,居然还能徒手捏出个小火团来。颤颤巍巍开口道:“你是道长?”   “我是个散修。”她道。   老者一听,如同见到救世主一般,立即抓住她的手腕跪在地上说:“仙姑,救救我家老爷罢……若是老爷能恢复正常,仙姑要百金,千金都可以……救救老爷罢……”说着说着,泪水就从眼中渗了出来。   搀老人家的手一顿。百金?千金?有钱,真有钱。   即便是许府情况再危险,听到这里的白露脑中也只剩下八个字:有钱不赚,天理难容。   “你先与我讲讲府中发生了什么,我定全力帮你。”搞明白府中情况,她定全力赚钱。   老人家开口道:“我家老爷夫人,都是大善人,可他们,可他们,哎!”   眼前的老人家,叫做许忠,在许府做了八年账房。   许氏靠商贾为生,乃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富商。许老爷和许夫人琴瑟和鸣,育有一子。   近年因成批妖魔涌入人间,修仙理佛行业崛起,富户权贵多会送孩子去宗门佛寺修习术法,学一项自保技能。许老爷和许夫人商量过后,动用了一批保镖于昨日午后护送小少爷去句容茅山修仙。   许老爷爱子心切,为了儿子平安,一下子就动用了府上超过半数的护卫能人。偌大一个许府,姑苏巨贾,满是油水的一块肥肉,当然会被盯上。于是从昨夜开始,就不断的有精怪前来作祟。   就在昨夜子时,两名保卫许府的修士踉踉跄跄跑进来,说门口从天而降一口红木棺。   其中一名修士打开了棺材,发现里面是一具十三四岁的男尸,未腐未化,像是刚死的。   白露蹙眉,问:“家门口,从天而降一口棺材?”   匪夷所思。   什么妖怪路子这么野?   许忠点点头,继续陈述道:“老爷觉得莫名其妙,以为是不是哪家人出殡时候遇上了事,正巧把灵柩停在了许府大门口。就出去瞧了瞧。可等他去看的时候,棺材里却是空的。”   听到这里,白露的目光落在许忠的脸上,他一张布满褶皱的脸,开始有些扭曲,显然内心极度惊恐,只听他继续道:“昨夜我就在老爷边上。老爷见棺中是空的,整个人突然一怔,怒吼一声,徒手掐死了一个修士。另一个修士冲上来拦住老爷,不知道老爷哪来的力气,居然拔出那个修士的佩剑,直接把他杀了。他的叫声,叫声就像野兽一样,绝不是老爷自己的声音……”   白露眉头拧得更紧了,推测说:“听上去,像是被什么附体了。”   “可不是么,”许忠的声音都在颤抖,“府中的修士都来拦老爷,可老爷太肯定是沾上了厉害邪祟,一夜间,一夜间竟把他们都杀光了……二十八个修士啊……”   二十八个修士,全被杀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她一个筑基的散修,凭她自己的力量,未必除得了那附体邪祟。但总要试试。   “之后呢?”白露问。   许忠道:“等修士都被老爷杀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老爷把那口红木棺材抬进了灵堂,自己睡在了棺材里。夫人吓得叫人去请道长来驱邪,道长赶到的时候,已经白天了。”   “太阳出来以后,老爷从棺材里爬起来,又恢复正常了。道长给老爷做了法,本来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看许忠的表情,他都快崩溃了。   “谁知道,今天刚刚入夜,老爷突然又发作了,杀了府中好多人。除了夫人,老爷见谁就杀谁。我派了人出去请道长,不晓得请来了没。”他强撑着说完了。   白露初出茅庐,这情况未免太棘手了。但是,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既然许老爷被邪祟附了身,见谁都是杀人不眨眼,那为什么独独不动许夫人?这也太奇怪了。   稍等片刻,派出去的长指甲女鬼总算回来报信。情绪刚刚平复下来的许忠,又被吓得哆嗦起来。   “你不用怕,这是我的傀儡。”白露想了想,对女鬼下了命令:“你留在这里,保护许忠。”   此刻石洞外草木阴翳,庭中清泉泡血,满地惨白月光。根据长指甲女鬼打探的情况,许老爷方才追着一个小厮跑到了前堂,许夫人被囚禁在灵堂之中,那具红木棺材也被搁置于灵堂之内。   白露一路走到灵堂门口。她暗自揣度,能连杀二十八个修士的邪祟,正面硬来,她肯定打不过,须巧取。既然许老爷被附身后六亲不认,却唯独不伤害许夫人,还要将她囚禁起来,那么如若要请走这邪祟,大约得从许夫人身上下手。   推门进去,灵堂之中摆了一排棺木,装的应为昨夜死去的修士尸首,地上一片血迹。灵堂之中烛火跳动,许夫人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身前,堆满了人体碎肢。   见有人进来,许夫人抬起睫毛,眼睛都哭肿了,豆大的泪水还在不断往下滚。白露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是个散修,来帮你家驱邪。”   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许夫人突然遇到这等事情,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口中说道:“刚才他过来,拎着人手人腿说送给我……”   白露听得脊背发凉,给她念了段定心咒,问道:“在许老爷被邪祟侵体前,你出过门,或是遭遇过什么事情么?”   许夫人闻声逐渐安定下来,睫毛微微颤抖着,开口道:“没有。倒是出过一趟门,可也没碰上过什么怪事,要么,要么就是见到了一具尸首。”   白露皱眉,道:“你仔细说说。”   许夫人声如蚊呐,白露凑过去才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昨日午后,我与老爷送孩子出门,回来的路上遇见街边一个男孩,那男孩大概十三岁,脸上烂了一大块,拖着一具女尸走在路上乞讨。他说那是他娘,他想给他娘置办一副棺木。我瞧着那孩子可怜,就给他买了几个肉馒头,还给了他些银两买棺材。”   十三岁的男孩?白露记得,许忠说过,昨日许府门口的棺材里,躺的是一具十三四岁的男尸。正要再问,许夫人一抖,眼泪又掉了下来。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糟糕,许老爷回来了!   白露四下看了看,这灵堂没有窗户,且无甚摆设,毫无遮蔽之处。脚步声已到门口了,怎么办,躲在哪……她把头转向那一列棺木。   吱呀,大门洞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2 17:14:25~2020-05-13 21:4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雨水·二   许老爷步伐沉重。滴答,滴答,液体滴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周身一片黑暗。   白露侧身躺在棺材里,不敢有大动作。   她深呼吸两口,逐渐冷静下来。手臂上的小蛇动也不动,似乎情绪格外低落。她用灵识与阿清传音道:“你怎么了,太害怕了么?”   袖中小蛇这才动了动,回应她:“这是我爹娘。”   没想到第一回 赚钱,碰上的倒霉人家居然是阿清自己家。白露安慰他说:“你放心,许老爷和许夫人会没事的。”   她的背贴着棺材板,闻着阵阵恶臭,膝盖触到一柔软物什,这是……脊背发凉,胃里翻涌。   棺材里除了尸体,还能碰到什么?   她默念了一个咒诀,指间冒出一朵小火花。借助微弱的火光,只见一具尸体同样侧身躺着,与她面对面。   这具男尸大约十七八岁,生得朗目疏眉,神仪明秀,长长的睫毛阖着,如同睡着了一样。他穿了一身的白,就连束发缎带都是白的。白露猜测,他应该是许府里被杀的那二十八位修士之一。   年纪轻轻就死了,真惨。   白露在他浑身上下扫了一圈。何以他死了,身上却一点血污也没有?就连伤口都找不到。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皮肤竟然没有死尸的僵硬手感,正要与阿清谈论这一奇闻,尸体蓦地睁眼。   白露被他突如其来的睁眼吓得手抖了抖,诈尸了……?   对方冷冷地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三个字:别碰我。   人死后七天内,魂魄没走干净,躯体又失去了战斗力,极有可能会因为邪祟的侵扰而诈尸。   可这棺材里,除了她和阿清,哪来多余的邪祟?尚未来得及细想,忽然,原本摆在地上棺材被猛地一撞,往前方一翻,发出震耳的撞击声。   被不知什么东西撞到的棺材板,就是白露所靠的那块位置。棺材突然倾斜,她没有防备,直接被迫滑到尸体的怀里。   那撞击声与她就隔了一块棺材板,几乎要把她震聋。白露强忍头晕之感看了看棺材盖,幸好,没被撞开,贴着的尸体没有反应。   她喘了口气,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这具尸体身上,是暖的。   什么情况?她又往他胸膛上贴了贴。心跳声?   她不信,顺势伸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竟然……真的有脉搏。   她重新点燃自己的小火星,有些茫然的抬头,只见那具尸体正无声无息看着她,眼中透着愤怒。   这,是个活人。   这时白露才意识到,此时此刻,她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方才还主动伸手去摸人家白皙的脖子。像极了一个……   那人的眼神格外凌厉,眼神所透露出的,除了“别碰我”三个字以外,仿佛还有两个字:淫、贼!   棺外的打斗声愈来愈远,逐渐消失,似乎是打到外面去了。白露把耳朵贴在棺材板上听了好一会儿,没动静,又把棺材盖抬起一条缝。确定许老爷已离开灵堂后,爬出棺材,对“淫贼”二字耿耿于怀的白露朝那个修士道:“平白无故躺在棺材里吓唬人家,变态!”   修士看了她一眼,也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站在她面前,声音清清洌洌:“我躺在这里,本是为了查看此棺木的特别之处。”   白露打量着他,发现他腰间一柄木剑上,纹有一个小小的太极八卦图。   她觉得,他身上的这柄木剑,有些眼熟。但她已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了。   原来是个道士。   “那你看出什么了?”白露问。   道士嫌弃地从自己洁白的衣衫上捻起两根她落下的头发丝,语气格外不近人情:“与你何干?”   白露被他噎了一噎,算了,自己不留神占了他便宜,他认为她是个淫贼,不想搭理她情有可原。反正,她通过方才的事,已想到了些端倪。   灵堂内烛火明亮,她发现,自己与这道士躲的棺材,与其他几个棺木都不一样。这棺木的材质,是红木。也就是说,这应当就是昨日出现在许府门口的棺材。   躺过这棺材的人,有那具不翼而飞的十三四岁男尸、许老爷、她,以及眼前这个道士。   那具十三四岁的男尸从昨日起就消失了,许老爷是活人之躯,照理来说,他们不会在棺材里留下什么浓烈的气味。可白露却从一开始躲进去,就闻到了浓郁的恶臭。   她本以为这道士是个死人,恶臭应当是从这个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可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却并没有在他身上闻到那么令人作呕的气味。当她发现他是活人的时候,那气味,就更不可能是他身上的了。   所以红木棺材里,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白露直接掀开整个棺材盖,借着明晃晃的烛火检查。棺材边缘还留有许多血迹,约莫是方才徐老爷和人打斗时留下的。那股恶臭萦绕在鼻息边……果然,她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团白色还带着点点霉斑的物体。   许是想到了一块儿,她正要伸手去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率先拾起了那物体。   只见白衣道士站在她身侧,掌心托着一方白色的蚕丝帕,帕子包裹着那团脏兮兮的物体。除此之外,白露还瞥到修士腰间挂的一个鼓鼓囊囊的银色绣云纹锦囊,看起来装了很多钱。她垂首看了看自己一只伸了一半的、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的手,心中不由得感叹:有钱人就是讲究。   白露把目光挪回到道士掌心之物上,道:“这是半个肉馒头。”   道士颔首,说:“已经发霉了,应该是放了近两日。”   白露按照时间推算,许夫人施舍路边男孩的时候,是昨日午后,至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日有余。而许夫人当时给他的,就是几个肉馒头和棺木钱。   依这个思路,附在许老爷身上的邪祟,很可能与许夫人救济过的那个男孩子有关。   可,若真是如此,许夫人明明是帮助那个男孩子,他应该报答她才对,如何要闹得整个许府都不安宁?   白露表现得分外疑惑,她看了看那个道士,他的脸色却十分平静,她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许夫人在街头遇见过一个小孩的事么?”   他点了点头,没有细讲,言简意赅说了三个字:“他死了。”听上去,他不太想与人攀谈。   死了?这么突然?   深夜起风,带着凉意的晚风吹开灵堂大门,还没来得及把门阖上,一个年近不惑,满身是血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不远处,他手里提着半具人尸,目不转睛地盯着灵堂。   阖门的手一颤,背上顿时冒了冷汗——许老爷看到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翼翼来推一波自己的接档文《捡垃圾捡到一尊神》,灵异神怪的甜文,感兴趣可以点开专栏寻找~ 第6章 雨水·三   一阵狂风卷来,直接吹熄了灵堂中的烛火。她来不及躲闪,被许老爷一掌击中胸口,重重摔在地上。   白衣道士见势立即拔剑迎击,一剑正要挥下,白露感到自己手臂上的阿清很不安,她当即喊道:“别伤他,他只是被邪祟附体!”   她的意思是,别伤他,许老爷只是个被邪祟附体的凡人。他若一剑劈下去,邪祟不一定死,但许老爷一定死了。   道士不说话,理解她话中含义,剑锋一移,劈中灵堂的门。大门裂开一条缝,轰然倒落。   那道士写了一道驱邪符,往许老爷额上一贴。   许老爷顿了顿,忽然大吼一声,变得暴戾无比。道士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的符居然对许老爷一点用都没有!符没有用,剑不能用,道士只能徒手迎击,逐渐处了弱势。她观察着许老爷,眉间有黑气,双目无瞳,脸色青灰……她记得在昆仑山太虚洞府时,师父教过她关于恶灵的知识。   其中有一种恶灵,附身人体时,呈现的就是许老爷这种状态。这种恶灵极其凶悍,非符咒所能驱除。想到这里,白露开始有些欣喜,因为,师父他老人家教过她驱除这种恶灵的办法。   可想着想着,她又逐渐头疼,因为,这办法,得边念咒边使用自身灵力驱除。她现在仅在筑基期,咒语知道,灵力却不够。   白露心中郁闷,为什么她第一次驱邪,就遇上这么棘手的事啊!   方才猝不及防被击了一掌,她胸口疼痛无比,靠在角落里,泛起一阵恶心感,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许老爷听到这边动静,注意力又转到她身上,朝她奔来。她身处角落,已无处可躲,忽地,一个白影闪到她面前,挡去一击。强大的掌风把白影打了个踉跄,道士后退两步,手臂被击中,渗出血来。   道士的衣角恰好从她身上拂过,她闻到血腥味。看来这人虽然冷淡,但做起事来还是非常仗义的,还帮她挡了一挡。   眼看那道士也要败下阵来,白露心一横,开始念咒:“操天道、化两仪,生阴阳、转乾坤,应敕令。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这是从前师父教过她的一种咒术,他说若她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紧要关头,可以念这个咒,将他的灵力暂时借到她身上。   她内心其实并不想用这个咒。毕竟修行就是她自己的事,她不可能一辈子都仰仗师父。但若此时不用,她只怕自己与这个白衣道士就都要折在这了。   师父乃是上古时候飞升的仙,灵力霸道又强悍。念完咒的那一刹那,她感到一股强大的灵流在自己体内蹿动,掌心聚起光芒。她站起身,紧接着念师父教她的驱除恶灵之咒,“闪开!”她不顾道士的惊愕,正面迎着许老爷的攻击,朝许老爷眉间一点。   那一刻,掌心的光芒蔓延到她整个身躯,也传递到了许老爷身上。灵堂之内狂风骤起,吹得她衣袍翻飞,早已熄灭的烛火重新燃烧起来,一下蹿得极高。整座灵堂在浓浓夜色中变得极其耀眼。   当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感知到了那个恶灵的悲伤。   她看到许老爷的身体里,除了许老爷自己的三魂七魄以外,还有一个淡灰色的影子。   淡灰色的影子瘦瘦弱弱,身上唯有一件宽宽大大的麻布衫,满脸都是少年稚气。他因太虚真人的灵力,被召回了一丝灵识。他朝白露抬起睫毛,迷茫地看着她,声音有些嘶哑:“这……是哪里?”   白露本以为他是一只恶灵,掌心已聚满了灵力,看到对方清澈的双眼,她暂时压制了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回答道:“许府。”   “啊……是许夫人的家吗?”说着,他环顾四周,看到那个瑟缩在角落里惊恐看着自己的中年妇人,他的表情愈发惊讶,当目光触及满地破碎尸骸的时候,他的表情开始扭曲,从惊讶转为惊恐。   白露点点头,问他:“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淡灰色的人影沉默许久,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   他叫阿净,本住在临安城一座山脚下。   阿净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他的父亲。他有一个长他十岁的哥哥,每当他问起关于父亲的事时,他母亲就闭口不言,他哥哥性格暴躁,只会怒气冲冲地回应他:“问那个人渣做什么,他早就死了!”   他与他的兄长、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三载。他们一家,唯有一小块田,和田心一座小茅屋。他们一家虽然清贫,但十分和睦。   阿净十三岁那年,已能与母亲一起承担农活。他哥哥希望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可以活得更滋润些,便独自离乡,去姑苏学经商。   起初三个月,他和母亲都能接到兄长托人送回来的钱。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六界的边界被打破,地府之门被打开,人间突然出了许多邪祟。是以,时常有许多精怪来骚扰乡民。但乡民们住在山里,消息闭塞,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天,一个九十多岁的神婆说:“山村受侵袭,是因为我们太久没祭祀山神,山神发怒了。”   乡民们恍然大悟。历代祭祀鬼神,往往都是活祭。可乡民们活得好好的,能有谁愿意平白无故为了别人去当祭品?   整个村,只有阿净和他娘孤儿寡母,最好下手。况且,他还有个哥哥。一个每个月都不回家,却会把钱寄回来的哥哥。   于是,神婆就盯上了阿净和他的母亲。   神婆私下对乡民们说:“把他跟他娘都拉去祭了,妖怪就不会再来了。至于他大哥寄回来的钱……”   他们如同砧板上的两块肥肉,那时是冬天,他与母亲正坐在屋里烤火。突然一批乡民冲进小屋内,阿净警觉地将母亲护在身后。神婆站在门口强调道:“把他和他娘都拉出去祭了,妖怪就不会再来了。至于他大哥寄回来的钱,大家以后平分,补贴家里罢。”   阿净看着神婆瞪大了双眼,想反抗,却被一个中年大汉拽住细细的手腕。他蹬腿挣扎,神婆又说:“牺牲你们两个,能保护一村的人,你知足罢,能被活祭,是你们的福分。”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不肯去,直接打晕罢!”   “听说他大哥在外经商会寄钱回来,他们要是死了,那钱……”   白露听到这里,开始愤怒,握紧了拳头。   话音刚落,两个壮汉冲了上来。阿净被按在地上,他母亲生怕他受伤,跑过来把他护在怀里。   乡民的拳脚不停落在他们身上,阿净怒吼哭泣着:“你们凭什么打我和我娘……”这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嘶吼了多少话,亦记不清自己怒号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是在叫喊中失去意识的。   他和他母亲被捆成一团丢在了柴房里。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娘……”他刚想叫她,她娘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她正在用自己的牙齿,咬开捆住阿净的麻绳。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的唇被麻神磨得皮开肉绽,还有一颗牙齿在晃动。他想哭,却又生怕自己一哭出声,就换来一阵更恶毒的殴打。   等母亲咬开他的绳索时,已经毫无力气了。冬季的夜,寒风刺骨。阿净趁看守昏昏欲睡之时,背着母亲跳出了窗户,逃出山村。   山路上的石子和荆棘磨破了他的脚,他看到周围飘荡着很多鬼魂,却不敢停下来。生怕自己一停,他和他娘就会重新被抓起来。   他就这样背着他母亲,靠着光秃秃的一双脚,一路走到了姑苏。   他母亲身上伤很重,他背着母亲一路上走走停停,等他到姑苏城的时候,已经立春了,他母亲的伤口早已溃烂流脓。他试图乞讨,但这年月,大家自顾不暇,没有人会来搭理他。他们一路上吃的是草根树皮,饮的是路边溪水。   立春这一天,他还没找到他哥哥,他的母亲就已经死了,母亲一走,他只觉得自己也撑不住了。他倒在街边,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过了多久,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出现在他面前。   许夫人仁善,在听到他的遭遇时,泪眼婆娑地给了他几个肉馒头和一把银两。他倒在地上大口啃着,他还想喂给他母亲吃,却只碰到他娘僵硬冰冷的嘴唇。   吃了东西,他有了些微可以站起来的力气。但他知道,他的身体早已因长途跋涉和长久的饥饿而垮了,纵然现在站得起来,也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阿净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棺材铺里买了一口棺材,把娘装进去之后,徒手挖土,可坑只挖了一半,他就已经没有力气了。他趴在棺材边上,眼皮越来越重。   到最后一刻,他想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许夫人。她是这一路上,唯一帮过他的人。   树上杜鹃啼鸣,眼前愈来愈黑,他好像看到有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哥……”他伸出手想抓住对方的衣角,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灵堂内的火光还在晃动着,少年的双眼溢满了泪花,他颤抖着,声音嘶哑:“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们的,我只是,我只是想感谢许夫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白露看着他,人生前执念太深,死后三魂七魄很容易做出乎意料的事情。   阿净生前如此痛苦,大约是怨念太深了,所以才会在死后变成一个恶灵罢。   许老爷和许夫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阿净本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来道谢而已。   白露动了动嘴唇,想开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阿净道:“对不起。”   她看着这个可怜人,想安慰他,可又看了一眼堂中尸骨,安慰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她道:“你成为恶灵,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的人,得为此付出代价。但这并非你有意而为,所以……”   阿净垂首,打断了她,“让我魂飞魄散罢。”   什么?   白露手上的光芒变得十分柔和,她心有不忍,说:“这么多人惨死,并非你有意而为,其实你并没有必要魂飞魄散的……”   “二十八个修士,数不清的许府奴仆,是我害死了他们,”阿净看着白露道,“即便你留我在这世上,我也没法安心。”   “让我魂飞魄散罢。是我害了他们。”阿净坚定地看着她。   白露沉默很久,还是点了点头,开始运行师父的灵力。   宽大的袍袖一挥,一片金色的光将整座灵堂湮没。白露只觉眼前金灿灿一片,大风卷起庭院中无数芳草飞花绕着阿净的魂灵飞舞。渐渐地,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淡灰色的细长身影朝许夫人作了一揖,从许老爷的躯壳中浮起,化为一团蓝色的鬼火,在金色的柔光中变成星星点点的细碎泡影。   白露再次挥袖时,师父的灵力已从她身上流走,灵堂暗淡下来,先前被一掌击中的胸口重新开始发痛。她有些脱力,双腿一软就往边上倒去。   一只有力的手搀住她,顺着干干净净的袍袖看上去,白衣道长的俊秀眉目映入眼帘。   白露反应过来,往边上一看,腿更软了。   不知什么时候,整个许府的人都来了,齐刷刷跪在她面前,更夸张的是,他们不仅跪着,还要给她叩头。边叩头,嘴里边喊“仙姑”。   活了一百多岁,从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不小心沾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光,白露厚厚的脸皮一红,道:“我不是仙姑,我就是个散修。”   她低下头,恰好再次瞄到道士腰间的鼓鼓囊囊的锦袋,当即想起一桩极其重要的事,她又道:“你们别跪我了,会损我功德的,给我钱就成……”比起功名这种虚无的东西来说,还是钱最实在。   邪祟一除,许老爷渐渐苏醒。许夫人眼中终于焕发光彩,急忙吩咐下人:“快,快,老爷醒了,快些给仙姑去拿钱。”   白露强调道:“我只是个散修。”   许夫人又道:“快,去给散修仙姑拿钱。”   白露扶额,算了,不说这个了。   这会儿天已快破晓,她走到许府庭中透气,长空之上露出些微晨曦。煌煌金光照在她身上,衣袂飘扬,倒真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感。晨间小风拂面吹来,白露捂着疼痛的胸口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了坐,闻得一阵淡淡的野花香。   阿净的事,让她分外惆怅。其实她动了恻隐之心,她并不想让阿净魂飞魄散。   可那是阿净自己要求的。或许,满足阿净最后的要求,也算得上是一种圆满罢。   正思索着,只见白衣道士立在一潭小池边。庭中春光无限,水面波光粼粼,白衣道士仍旧冷冷冰冰。   好歹他也帮她挡了一击,白露笑了笑主动与他搭话道:“我刚刚突然变强,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白衣道士抬眼看她,语气不咸不淡:“不想。”   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啊。   见那个白衣道士抬脚欲离开,白露又喊住他道:“除邪祟也有你一份功劳,你不等一等,拿了钱再走吗?”   “不必,我来此处只是寻人,并非图钱财。”白衣道士道。   钱都不在乎?这人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富得不稀罕钱。   道士走了两步,忽地又回首看她道:“附身许老爷,连杀数十人的,未必只有阿净一只恶灵。”   “什么?”白露疑惑看他。   “阿净那种等级的小小恶灵,怨气还未强大到控制许老爷连杀二十八个修士。”   话一说完,他马上就走。   天还未亮透,看着他离自己愈来愈远,白露又陷入沉思。阿清从她的袖中钻出来道:“谢谢你。”   她回过神来,晃荡着脚坐在山石上,颇大度,摆摆手说:“不用谢啊。”根本上来说,阿清得谢谢她师父才对。   “对了,刚刚那个道士身上的气味,我觉得有些熟悉。”阿清说。   白露看着他,阿清继续道:“他就是刚刚入夜时,那个帮你击杀无头尸的高人。”   作者有话要说:  “操天道、化两仪,生阴阳、转乾坤,应敕令。天地无极,乾坤借法”这句咒语的来源是道教咒语是道教隐宗中的太乙天尊的《太一拔罪斩妖护身咒》,非原创。   感谢在2020-05-15 20:29:25~2020-05-16 21:5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萌萌哒小可爱、7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惊蛰·一   白露一惊,原来这个道士默默帮了她两次么?   向来没有什么道德感的白露,首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她不仅轻薄了这个与人为善的良家少年,还骂了人家变态。   她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卯时三刻,许府小厮扛着一个锦袋上前道:“这是夫人给仙姑的,共五千金。”   那锦袋足有半人大,上头用金线绣有牡丹。看料子,似乎是蚕丝材质。   白露的手沉了沉,暗自赞叹:“真有钱!”   清晨街道熙熙攘攘,石板路两旁屋宇鳞次栉比。她扛着重重的钱袋走在闹市之中,沿途还要提防是否会有不轨之徒劫财,回到许宅时已汗流浃背。   背上负重,胸口伤重,两夜未眠,白露几乎体力透支,绣花鞋一迈入门槛,她扑在榻上,眼皮死死黏在一起,和衣就睡。   她这一觉,一直从早晨睡到戌时,睡得不识天不应地。   落日西垂时候,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听到阿清在唤她。但她实在是太困了,根本不想醒来。酣然大梦之中,她隐约听到一阵嘈杂声,觉得自己在乘着一股力量缓缓上浮,恍若离开人间,回到了万里之外那座仙泽蓬勃的昆仑山。   昆仑山脉多水,她感觉到自己坐在一汪水泽中,清清凉凉的泉水浸润了她全身。不知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山泉水开始变暖,山泉仿佛变成了温泉。白露转了转脑子,眼中白茫茫一片,只觉迷迷糊糊,万物氤氲。   再过不久,温泉水开始变烫,甚至烫得她有些受不了。突然,一阵尖锐宛如杀猪般的叫声划过耳际,把她吓了个激灵。   四下嘈杂之声如潮水般袭来。   白露猛地惊醒,还未从泡温泉的美梦中缓过来,下意识发出一声比方才还刺耳的叫声:“啊——”   只见周身雾气缭绕,她却不是在昆仑山的潭水之中,而是被搁在一口大锅之内。   她再一惊。   环顾四周,这口大锅底下燃着火,周围尽是光秃潮湿的石壁。她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身体,一伸手,竟然捞出一把香料。   白露愕然。她入睡前,明明应该睡在许宅内室的榻上,还枕着五千黄金,怎么会……阿清呢?她的傀儡呢?   她被汤水烫得全身发红,刚想站起来,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按住她的肩膀,又把她按回了汤水里,白露垂首,汗毛倒竖,那只手青白僵硬,全是尸斑——   白露硬着头皮转过脑袋,那只手却又消失了,她只能看见一块光秃秃的石壁。   一个黑影闪过,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女孩笑声,清脆宛如银铃,飘忽空灵,仿佛就来自于她耳边。   白露的头脑胀得厉害,用灵识去探寻阿清,却怎么也探不到。阵阵阴风吹拂她的发梢,如同一只手在把玩她的头发。下一刻,那只手就会把她的脖子掐断。   她努力聚起灵识,却只能看到一个灰蒙蒙的地界,灰色的天地中什么也没有,只有荒草和挖了一半的坑,以及……一口红木棺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6 21:55:08~2020-05-17 23:1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且徐行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惊蛰·二   头皮发麻。   红木棺材,红木棺材……她飞速搜刮着自己的记忆,阿净说过,他死的时候,正把土坑挖了一半,趴在这具棺材边上。   难不成,这事跟阿净有关?可他不是已经被她打得魂飞魄散了么?   阿净肯定还有事没说,或者是说了,但她遗漏了某些细节。   这里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石壁缝里还渗满湿漉漉的泥土,像是地底下。   她硬着头皮再次聚起灵识去探,还是灰蒙蒙一片,然而就在她要撤回灵识的时候,突然瞥见一道白光,硬生生撞到她的灵识相互交汇,强大且霸道。白露分不清对方来历,立即收了回去。   心里止不住暗骂一声,谁那么缺德啊,差点把她闪瞎了!   看来灵识指望不上了。   锅里的汤水越来越烫,她觉得自己的皮都要被烫没了,忍不住再次站起来。一只手再次按过来,然而就在她着急想对策的时候,突然一道符篆猛地朝这里拍过来,直接贴在那只青白的手上,燃起白色的火焰。   这道符来得太突然了,带动的灵力强大且霸道,擦过她的肩膀时直接刮出一道极深的血痕,她毫无防备地吃了痛,下意识闭眼,等她睁眼的时候,白色的衣袍、冷峻的神情……   她愕然,原来方才碰到的是这个白衣道士的灵识。   眼前的情形容不得她多思考,道士一眼不发,一掌拍过去直接炸裂了整口锅,顺势一把将她抱过。他的速度太快了,又是一道符打过去,耳边再一次响起女孩的笑声,这一次笑得尖锐凄厉,白色的火焰燃得更猛了。   等他停手的时候,眼前多了具焦尸,散发着阵阵恶臭。看身形,估计是个小女孩。   “你……”白露刚想说话,就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保险起见,她立即闭上嘴。   道士也听到了这声响,左手把白露挡在身后,右手紧紧握着剑。   声音越来越近,一个老太太走进来,手中拐杖在地上一敲一敲,听得白露汗毛倒竖,下意识抓紧道士的衣袖。   老太太的脚步极其迟缓,两手指甲奇长,脸上布满了尸斑。两腿一跛一跛,朝道士和白露缓缓靠近。   这老太太身上阴气很重,白露刚想躲,道士立刻拽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别动。她僵在原地,老太太靠得她愈来愈近,几乎要跟她脸贴脸。她呼吸都屏住了,注意到这老太太的双眼翻白,没有瞳仁,好像是个瞎子。   这老太太,是依靠听觉走到这里的。   老太太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没有察觉到异样,又走了出去。   等到拐杖声变轻的时候,白露轻声开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道士闻声回首,耳根一红,率先脱下自己的外袍朝她兜头罩下。   白露这才注意到自己衣服都没了。   这道士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居然足足拖在地上七八寸。   “找人,”他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嘛。她本以为自己在昆仑山的温泉里泡澡,谁知道是在地底下的大锅里当锅底。她扬了扬长出一截的袖子苦笑,说:“你看我像主动来这里的样子吗?”   她想了想,又问:“既然你是主动来这里的,那你应该知道出去的路吧?”   道士颔首,默认了可以带她出去。   “这符能让邪祟以为你是他们的同类。”他在她胸口画了一道摒息符。   她看着自己胸口的符咒,眉眼弯了弯,说:“你都救过我三回了,总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唐谷雨。”他转过身走出石室。   白露跟在他身后,脸蓦地红了,一边又喘了口气,幸好,他没发现。刚刚他指间触碰到她的时候,她躲在袖中的手指有些微颤抖。   转出石室后是一条长而窄的走廊,两壁有石亦有泥土,前方嘈杂之声灌入耳朵,复行两步,白露被眼前光景惊呆了。   整条走廊里,密密麻麻站了起码有上百活尸,每具活尸的手里、嘴里都叼着一块金子。为首的是一个佝偻老太太,她拄着拐杖在活尸间灵活穿行,走廊的一角有一个锦袋,锦带上绣着金线牡丹。   这是……许府给她装金字用的锦袋啊,那么这些活尸手里的金子……白露欲哭无泪。   才刚到手的五千金!   还没捂热呢。   好心痛。   但命跟钱相比,还是命比较重要。她跟着唐谷雨走入尸群,突然感到背后泛起凉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   老太太翻着眼白,拐杖不停敲着地面,仿佛在窥视什么猎物,一直跟在她后面。唐谷雨也发现了不对劲,但生怕惊扰行尸,没有轻举妄动。   白露扬手想结印攻击她,但眼下他们的周围都是行尸,如若动静太大,只怕这些行尸发现不对劲,一旦扑过来,她跟唐谷雨就难逃了,便又垂下手。   走着走着,行尸渐渐少了,眼前已可见光。   唐谷雨带着她回到地面,眼前衰草连横,一口空荡荡的红木棺材横在边上。   这口棺材……不正是落在许老爷家的那一口吗?!   以及这块坟地,就是师父他老人家赐给她的啊……   她打了个寒颤。   这一切,太奇怪了。   与此同时,土坑松了松,一只惨白的手从洞里伸了出来,险些拽住她的脚踝。   老太太竟然一路跟了出来!   这老太太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身上邪气太重了,尸斑密集得让人恶心,只怕被碰上一碰都会中尸毒,不能跟她发生任何接触。   白露调动灵识,在地面上终于召来了她的长指甲女鬼,割开手指喂了血给它。   她很自觉地避到一边由她的鬼傀儡去对付老太太的尸体。   那口红木棺材在月光底下,显得有些瘆人。   阿净的事,铁定没有那么简单。   “你不是人。”一直没说话的唐谷雨蓦然开口。   白露回过神来,愣了愣,还击道:“骂谁呢,你才不是人。”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说:“我是指,你这具身体,并非肉丨体凡胎。”   白露:“……”   “嗯,我的本体是一滴水珠,一百二十年前偷喝了我师父一碗药水,运气好,便偶然得了仙体,”白露别过脸去,尴尬道,“但师父说我能力配不上这具躯壳,说我只有修满了功德,才能正式位列仙班。”   “仙体嘛,肉可以让修为大增,血还可以用来养鬼。可能就是因为我这具身体值钱,才会被这些活尸带回去煮来吃罢。”她道。   唐谷雨若有所思,没接话。   她靠近他,笑了笑说:“这是秘密,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估计我活不到明天早上。你救了我三次,我才告诉你这些,可别不小心说出去啦。”   唐谷雨仅是嗯了一声,一点都不惊讶。   白露语塞。这人居然不仅没有好奇心,就连知道了大秘密,也还是能端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真是奇了怪了,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人。   鬼傀儡效率很高,此刻那老太太已成了一滩绵软肉泥堆在地上,迅速腐化,黏腻的尸水浸泡着一截白蒙蒙的东西。   白露忍着恶心感把它从尸水中挑出来,惊讶道:“两曜剑!”   两曜剑白中带金,拿在手中时会闪出淡红色的光,是上古神祇盘古生前的神兵,与盘古共生共灭。   她在昆仑山的古籍中看到过此物的介绍,盘古寂灭之后,他的神兵也随之消失,据说只有在感受到盘古相关的气息时,才会再次出现。   但盘古早就死了几万年了,它怎么可能感受到盘古的气息。可能是近年六界动荡,四时之序错行,所以早已消失的神器再度现世,也可以理解罢。   误打误撞,居然被她给捡着了。   虽然五千金没了,但换来一把上古神兵,可能算是赚了。   不得不说,自己的运气确实很好。   看到上古神兵,唐谷雨还是波澜不惊。他拿一块帕子垫着手从尸水中取出一个碎纸片,看了半天道:“身份文牒。”   月光衬得唐谷雨白袍胜雪,他转头看向白露说:“这具活尸,应该是阿净提到过的山村里的神婆。”   作者有话要说:  拖更太久,我不是人……   感谢在2020-05-17 23:17:08~2020-05-27 22:0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且徐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惊蛰·三   “我下去的时候,还捡到过两张身份文牒,都来自临安陈家村。很可能底下的活尸,都是与阿净同村的人。”唐谷雨补充道。   “这说不通啊,”白露沉思,“临安那么远,阿净跑来是为了躲避杀身祸患寻他哥哥,这些山民为什么要跑到姑苏来,还成了一群活尸待在地底下?”   唐谷雨没接话。   她百思不得其解。罢了,阿净既早已魂飞魄散,她也已逃出生天,这事也就没有追究的意义了。她还是安安心心修她的仙比较好。   白露瞥了一眼那个洞,阿净的事她虽然管不来,但这底下成百上千具活尸,倒是可以为她所用。   她正要与唐谷雨搭话,他却已在连通地下的洞口处设下结界后离开了。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静了片刻,晚风吹拂宽宽大大的衣摆,衣襟处可以闻到浅淡干净的皂角香。她的目光还停留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发了一会儿愣,垂下睫毛,只觉偌大的人间空空荡荡,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回到许宅时,阿清正盘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一见到白露,熟门熟路地缠到她手臂上,“你去哪了呀!”他顿了顿,语气从焦急转为疑惑,“怎么身上一股香料味,你不会是偷偷跑出去吃火锅了罢?”   “吃倒是没吃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白露扶额,“我差点被做成火锅。”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补充道:“我们刚刚赚来的钱也没了,我唯一一件衣服也没了。我们现在更穷了。”   阿清瞪大了双眼,仿佛眼泪都要出来了:“啊?足有五千金呢!”   “不过,我无意间得到了一把神兵,还在宅子边上的坟地底下发现一群活尸,我可以想办法把它们一只一只炼化,再慢慢把钱拿回来。”她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一节 第10章 春分·一   白露跟阿清把自己经历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完,忽然发现今夜的宅中不大对劲。   按理来说,许宅正对鬼门关,入夜必当像她住下的第一晚那样百鬼环绕,缘何今夜如此安静?   她看了看周围问阿清:“怎么今天晚上这么清静?”   阿清这才想起来,“我差点忘了,你回来的前一刻,有一个老爷爷来敲门,说是来找你。我说你不在,他还是执意要进来,现在就坐在堂里等你呢,”阿清顿了顿,接着道,“那个老爷爷好厉害,他一进来,连手指都没动,所有鬼魂就直接吓得钻回了地府。”   老爷爷?她脸上露出几分疑惑。在过去一百二十年的岁月里,可只结识过一位厉害的老爷爷。   阿清还在说:“他是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呀?是天上来的吗?”   正堂之中仙泽满溢,白露刚走到正堂门口,就看见一只蟑螂刚从墙壁缝儿里钻出来,被这灼灼仙泽烧掉两根触须又钻进了墙皮里。复行两步,又撞见一只叼着半个饼的老鼠路过正堂,老鼠门还没过就已经吓晕了过去。   她感慨万端,一推门,一股澄明醇厚的仙灵之气扑面而来,把她浸染得神思清明。   堂中之人立如松柏,满头白发,发戴子午簪,手抱玉如意,袍绣太极图,周身晕有浅金色的光,仙风道骨,宛若神祇。像这样一尊大仙,普通凡人看到他,会忍不住屈膝。寻常精怪看到他,须得颤上三颤。   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白露跪下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开口道:“师父。”   太虚真人闻声转身,五根手指捻了捻几绺长须,凑上前将她扶起来,亲亲切切一笑:“好徒儿。”   白露这回被他狠狠坑了一把,看到这张老脸就来气,说:“您还记得我是您徒弟呀?您老人家贵人多忙,没精力顾虑我这等小辈的死活,广袖一挥就赏我一座鬼宅一片荒冢,话不说清楚就溜得比兔子还快,今天怎么就有空高抬贵腿跑来人间找我了?”   师父老脸一皱,双眼笑成两条缝,道:“徒儿莫生气,为师当日说好要给你良田草庐却不守约定,是为师不对,为师道歉。为师这凡下来是事出紧急,有要事找你。”   白露气哼哼别过脸道:“你说。”   他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语气有些沉重,道:“为师先前交代你的任务,进展如何了?”   师父交代给她的任务,有些难办。个中因由得从鸿蒙时期说起。   鸿蒙之后天地初分,盘古怕它们重新合起来,以手撑天以脚踏地五百年。期间思考了两件事情。一件,是他独自撑天立地百年,太过孤独,就流下一滴自怜的泪水,落到人间。于是,就引发了第二件事。   他下定决心,等自己累垮的时候,要让自己的身体,除了承载他一生神力的心脏以外,都化为山川风物,生出万千生灵来,好让天上地下热闹些。他倒下之后,一边看着自己缓缓消失的身躯,一边起卦推算未来风貌。却发现在将来,这万千生灵贪念太多,竟然要为了争夺自己的心脏开战。   他觉得很难过,纵使这天地间热闹了,这些生灵也要因为自己的贪念而殒命,实在悲哀。是以,他又落下了一滴悲悯苍生的眼泪。   盘古那颗心脏,一直被封存在昆仑山最深处,在他死后一万八千年时会苏醒。据说得到它的人,就能得到他一生的神力,坐拥六界。   而今年,正是盘古死后的第一万八千年,六道跃跃欲试,皆想分一杯羹。所以,近年才会六界大乱,弱者留在人间欺负凡人,强者直登天庭斗法。因此,不管什么来头,六界中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昆仑山上。   作为盘古心脏的守护者,太虚真人自然容不得这种事情发生。不管是神仙还是精怪,利益面前,没有善恶可言,太虚真人谁都信不过,唯独信任自己亲手带大的白露。于是他在白露下凡之前,额外交代了她一件事情——找回盘古的两滴眼泪。   这两滴眼泪在人间游历万余载,如今应当已修成人形,根性纯良,是继承盘古心脏的最好人选。太虚真人希望白露把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带回来,稳定局势。   白露扭头看着师父撇了撇嘴说:“偌大凡尘,我无凭无据地找,与大海捞针何异?哪能那么快有进展啊。”   师父又捋了捋胡须,高深莫测道:“一定很快就会有的,毕竟你天生鸿运。”   “我此番前来,是想告诉你,”师父说,“这两滴眼泪在人间游历太多年了,没人给它们开智,修为够了就自己化成一个婴孩,像寻常人一样长大,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来头。”   “……那我怎么找?”   “它们身上有一块特殊的玉。盘古生前脖子里带了一块美玉,时间久了那块玉通了灵性,会自己循着主人气息贴着。盘古既亡,那块玉应当也就一裂为二,附在修成人形的两滴眼泪上了,”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递给白露,“那玉长这样。”   她看着图纸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这么重要的线索,师父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师父挪开目光,看着光秃秃的地板道:“为师毕竟年纪大了……一万两千岁了,许多事情,能记得起来就不错了。”   白露心说你一把年纪了,记忆力衰退,坑徒弟的手艺倒是没退过,还是一把好手,真叫人叹服。   “对了,你黑眼圈怎么这么重?”年纪大的师父终于想起来要关心她了,“头发也比之前少了,衣服怎么也……”   提到这个,她又来气了,反问他:“您认为呢?”   师父和蔼一笑,揉揉她的脑袋说:“不气了,不气了,都是为师的错。为师今晚就在这里守着你,让你好好睡一觉罢。”   她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仰仗师父恩泽,她打了个哈欠就枕在师父膝上沉沉入睡。夜深露重,宅邸安宁,一只萤火虫飞进卧室落在白露鼻尖,鼻尖痒痒的,她睁眼朦胧睡眼,迷迷糊糊看见师父确实还守着她,便心满意足地继续酣然沉睡。   太虚真人看着熟睡的白露,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轻声道:“孩子啊,你是为师这辈子唯一一个徒弟,为师安能忍心看你如此劳苦?只是为师已活了一万两千年了,也不晓得仙元还剩下多久,还能守你多少时日。你人生的路还长,为师不可能庇护你一辈子,你总要学会独立的。”   几日来首次安稳睡上一觉,一夜无梦,睁眼天已大亮。她揉了揉眼睛,卧房中空无一人,想来师父已飘然回了昆仑山。她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愈合了,估摸着是师父渡了些仙气给她。床头摆了一套新衣裳,榻下摆了一双新绣鞋。她试了试,皆是适合她的尺寸,大约也是师父留给她的。   她起来洗了把脸,神清气爽,准备带自己的女鬼出去再赚些小钱。至于坟地里那群活尸嘛,也好开始祭炼了,说不定这群活尸能让她在道友比试大会上大肆风光一把。   她打了一盆水准备洗衣服,想着想着,目光落在了唐谷雨留给她的衣服上。她愣了一会儿神,这件衣服上的香味淡淡的,还留有他的气息,她竟然……有点舍不得洗。   睫毛轻微颤了颤,她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啊? 第11章 春分·二   惊蛰响过几声惊雷,物候更替,便迎来春分时节。   二月廿六,白露起了个大早,一路风尘仆仆赶到穹窿山——开展道友比试大会的地方。   白露刚徒步走到山门口,就被门口两柄拂尘拦住去路。   “站住。”   她停住脚步,顺着拂尘看过去,只见开口的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道袍所用丝线皆是金线银线,发上插的簪子都是质地通透的良玉,拂尘的柄还是玛瑙做的。这对孪生道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趾高气昂得恨不得在左脸右脸各写两个字:有钱。   这年头的道士,真是比什么行业的人都富。当此,小贫民白露,由衷发出了一声感慨:“有钱真好。”   两个道士在门口负责登记名录,其中一个高一些的拿着支毛笔捧着本册子瞥了她一眼,“道号,宗门,报上来。”   白露愣了愣。师父起名的品位太差劲,还没赐过她道号,师父久居昆仑,在人间也没有宗门。她道:“我没有道号,没有宗门,我叫白露。”   道士拿着毛笔瞥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道:“来砸场子的?”   “不不不,我是个散修,来参加比赛的。”白露慌忙摆手。   道士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轻蔑。   与此同时,后边又来了几拨宗门的人,听白露道号没有就算了,居然连宗门也报不出来,便开始小声议论。   修士甲怀疑:“宗门都报不出来,也有胆子来参加比赛吗?”道姑乙猜测:“姑娘家家的身上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应该是寒门出来的,自然没有资格进几大宗门。”修士丙鄙夷:“穹隆观的比赛门槛这么低了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随便便来了?”   白露从小在昆仑仙境长大,对人间的人情世故尚不熟悉,自然也就不会懂这些人脑子里装的等级差异,讶然道:“宗门有这么重要?”   那对孪生道士嗤的一声笑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高一些的说:“哥,你就给她记上罢,让乡下野丫头见见世面也算得上是功德一桩。”   白露没有听出小道士口中的嘲讽,一本正经颇有礼貌地对他说了声“谢谢”,便抬步进了穹窿山。   举办此会的是处于穹窿山颠的宗门“碧霄间”。据说这是近年最强盛的一个修道宗门,四海之内所有名门贵族都抢着把孩子送到这里来修道。碧霄间的宗主为了展示本门的财大气粗、富得流油,专门雇了许多侍女来接待参会之人。   接待白露的是一个女修,看她打扮朴素,两袖空空,边带她进山边炫耀本门历史:“碧霄间之所以那么强盛,是因为建派的老宗主在两百多年前飞升了,他是所有修仙门派里飞升最早的人,所以我派很受景仰。按理来说,你这等人既无出身,又无宗门,其实是没有资格进山的。”   “好厉害,”白露赞叹一声又问,“那他飞升以后去哪了呢?”   “听说是去了昆仑仙境的一位真人座下做了仙使,门派里还供着那位真人和老宗主的牌位呢。”说着就走到了供牌位的殿宇,她看着白露端着仪态一笑:“按照规矩,所有来的人,都要先来这里拜一拜这二位。”   这殿宇宽敞辉煌,燃着高香,一进去便都是降真香的气味。白露看了一遍老宗主的生平功业,赞叹一番。又看了看门口石碑上所刻的那位真人的功德,这些事迹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过见过。   她跟着女修进门,刚要拜,看到牌位猛地一顿,于是这位没有道号、没有宗门、本无资格进碧霄间的修仙界底层散修,不禁发出了感叹:“噗……”   牌位上刻了一长串名号:左圣南极南岳真人左仙太虚真人。   太、虚、真、人。   她惊呆了。   女修以为白露是被碧霄间老宗主的辉煌历史震慑到了,掩面轻笑,心里暗想:果然是个土包子。她斜着眼睛笑眯眯地带着傲慢问了一句:“姑娘既然是个散修,虽无宗门,总该有师承罢,姑娘师承谁呢?”   土包子并没有注意到女修对自己的态度。她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毕竟在她过去一百二十年的岁月里,虽知道师父是位厉害的大仙,却从未想过师父竟然是位这么厉害的大仙,还厉害到了各路宗门都得拜他的地步。   师父他老人家真低调啊。   作为太虚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土包子皱着眉头转着脑子掂量半天,觉得既然师父是这样一个低调的人,那么她也应当尊重师父的意愿,也做个低调的人。她说:“我的师父啊……嗯……他以前在姑苏的一间草庐里修行过。名号就不说了,他老人家不爱张扬。”   女修仍端着笑眯眯的神情,哦,原来只是个草庐里修行的老大爷,得多寒酸?难怪徒弟连师父的名号都说不出口。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带白露先去客房歇下。   碧霄间的客房与客栈类似,分了许多幢楼,每幢楼里的间与间之间仅隔着块木板,里头的房号皆是按二十四节气排的,颇为风雅。客房门前有鹅卵石小径连接一片小池塘,中有游鱼相戏,岸边摆了几块凹凸不平的大石,边上种了丛丛翠竹。   女修递来一块小木牌,“这是姑娘的房号,”她又递来一个小铃铛,道,“这是碧霄间的通讯法器,姑娘若想在房中用膳,可以摇铃,会有侍婢将餐食送来姑娘的卧房中。姑娘若是想自己走走,也可以顺着石子路走去膳堂吃。姑娘今日好生休息,比试会在二月廿七,也就是明日卯时开始。”   白露接过木牌:小寒。   女修扭着腰肢一路带她来到房前,脸上带着一丝歉意,道:“先前两个弟子打架,不留神震掉了几间客房门口的号牌,所以‘大寒’和‘小寒’这两间的门上,都仅剩个‘寒’字了,姑娘仔细着些,外出归来时,千万别进错了房间。”   她点点头。   “姑娘若没什么别的事,我便先离开了。”   “好。”她点头。   卧房虽小,但干干净净,设施一应俱全。白露合上门在床上略躺躺,赶了四个时辰的路,又爬了一个时辰的山,这会儿已近黄昏。   阿清从她的袖中钻出来,道:“我有些饿了。”   “嗯,我也有些饿了,”她本想摇铃,但想想还是罢了,她不大爱劳烦别人,便说,“我们去膳堂吃罢。”   穹隆山间云雾接天,晚霞斜上山头,将云雾染出几分温煦。   白露款步踏入膳堂,身无细软,一身粗布衣裳,与周遭满身珠饰法器的修士们格格不入。周围人明里暗里打量她,有的露出同情目光,有的小声议论,不时抛来鄙夷的眼神。   她被盯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对阿清说:“我怎么觉得这些人眼睛老在往我身上瞟?”   单纯的阿清蛇头捣了半天,说:“不知道啊,可能是眼抽抽了罢。”   递膳食的弟子看她一身形容,还是独身来去,料定这人不是来参赛的,而是个借机来蹭饭的,便没什么好脸色,还刻意少给她两个菜,想羞辱她。   白露接过盘子,看着一荤一素一汤沉默了好半天,“哇……”抬首惊喜地看他,“你们好大方啊!”   一人一蛇吃完了饭,她带着阿清四处逛逛消食。偶然发现房后僻静处,一潭清泉淌在成天连片的云霞之下,碧波荡漾。   出了一天的臭汗,白露十分惊喜。她对阿清道:“你先回房去罢,这潭水澄澈,我正好洗个澡再回去。”   看着阿清一扭一扭身子走远了,白露看四下无人,清泉周围还有几株花开正盛的梨树作遮挡,便褪去衣裳慢慢走了进去。温暖的水一直由脚踝逐渐没到脖子,居然还是温泉。   水泽养人,格外舒适。她伸手一晃枝桠,树上花瓣便簌簌落下漂在水面上。白露拈起头发上的两朵梨花,春风适时拂面,细细香风满盈。她的眉眼弯了弯,眼中仅余洁白花瓣,微黄梨蕊。   她在温泉中小憩片刻,待到溶溶月色遍地流淌时才悠悠披上衣裳回房。   泡了太久的温泉,白露浑身酥软,只想赶紧睡觉。她所居的客房前刚好正对一排翠竹,挡住了本就不那么明亮的月光。她按照记忆摸回自己的寝房,终于辨出一个“寒”字,一开门便又把衣裳全部褪尽,黑灯瞎火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白露感觉床好像自己晃了一下,被窝自己抖了一下。   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发上还沾着浅淡的梨花香气。她翻了个身,好像闻到了除梨香之外,另一股熟悉的香气。边上还有些温暖。   她顺着温度摸过去,突然手一僵,腿一僵,她立刻想到了什么,脑袋嗡的一声,不会罢——   被褥被猛地一掀,一只手先她一步捏了个火诀,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明亮。   明晃晃的灯光下,一个俊朗少年垂着头发,身上仅着一件白色薄衫。他震惊地看着她,满面通红,长长的睫毛下,眼神逐渐由惊讶转变为愤怒,仿佛在说四个字:   大、胆、淫、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0 00:48:14~2020-05-30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且徐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春分·三   白露一丨丝丨不丨挂地愣在床上,脑袋里先是有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脸皮一红,强烈的羞耻感占据了她整个脑袋。   诚然,她是一个道德感薄弱的人,不过总还是有根底线的摆在那的,但眼前这桩事情,实在是打破了她的道德下限。她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不知如何开口。倘若身前这个人,是个陌生人,或许还有相信她解释的余地。但,身前这个人,偏偏是唐谷雨。   唐谷雨是什么人?是上个月刚刚被她轻薄过的人。在唐谷雨眼里,她已经有前科了,如今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安得下心听她解释吗?   此时此刻,白露长且湿的头发还垂了几绺在他身上,逐渐晕开,沾湿白色的薄衫。唐谷雨显然没碰到过这种事情,又羞又气怔在原地。白露懵了好半天,试探性地问:“如果我说,我是不小心跑到你床上的,你信不信?”   唐谷雨反应过来,立刻别过脸不说话。白露看见他手一挥,整条被子都盖在了她身上。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脸登时烫得如同刚刚出锅的猪肉。   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闷死自己,连解释的心情都没了,裹上被子就冲回了自己的卧房。   她一头扑在自己的榻上,整个人都蜷进了被窝里,这世上,真是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白露翻来覆去,脑子里时而出现“大胆淫贼”四个字,时而浮现出唐谷雨羞红的脸,失眠了好久才睡去。寅时二刻,就被阿清的声音吵醒:“咦,为什么这里有两床被子?”   她睡得朦胧,下意识去找自己的衣服。床上床下看了一圈,一边翻着两床被子一边道,“阿清你有没有看见我衣服哪去……”最后一个字哽在喉咙里,她猛然想起,昨夜……她好像匆忙之中就裹着被子跑回来了,压根没留意自己的衣裳。   所以此时,她仅有的一件衣裳应该在……   白露捂住脸哀嚎一声倒回床上,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脸,都在这几个时辰里丢光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潜回去拿。只是,该怎么拿呢?她现在可是一件衣裳都没有,难道还要厚着脸皮光溜溜地跑回唐谷雨面前吗?万一唐谷雨因此对她的误会加深,将她从淫贼升级为采花贼,那她岂不是以后再无颜见他了?   除此以外,她是要敲门进去呢,还是偷偷开门进去呢?她仔细想了想前者的场面,天色未亮,她轻轻叩门,唐谷雨气刚刚消下去,又被她从床上吵起来,一开门,却又看见她赤身裸丨体站在自己门口。她没有颜面事小,万一唐谷雨怒火上来一气之下提剑把她杀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白露十分懊恼,眼看天就要亮了,要是再等片刻,大家都起来,眼睁睁目睹她赤丨裸地敲开唐谷雨的房门,那误会她的人就更多了。痛定思痛,最终决定裹着被子偷偷潜进去拿回衣服。   她裹上被子,探出个脑袋贼似的在门口望了望,确定庭中空无一人,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   唐谷雨的房门没有锁。她轻轻推开门,谨慎地窥探房中光景。只见她的衣物一直从门口到榻前,被昨晚的自己丢得七零八落。榻上一个少年背对着门斜躺着,似乎还在一枕酣梦之中。白露松了口气,蹑手蹑脚溜进去,十分周到地先把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拾起。   里衣、外袍、腰带、鞋袜……还有,她的发带呢?发带去哪了?她难堪地在地上找了找,没找着。她努力回想着昨晚自己干的好事,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最后解开的发带,信手丢在了床上?于是刚走到门口的白露,只好再返回榻前,把刚刚给唐谷雨盖上的被子掀开,心里默念:别醒、别醒、别醒、别醒……   手刚刚探过去,一个声音飘飘然传来:“我醒着。”   裸露的手臂僵在半空,白露一惊,被榻前鞋子一绊,猛地向下摔去。慌乱之中胡乱一抓,唐谷雨正好合衣躺在床沿,本就松垮的薄衫被她拽开,露出一个肩膀。   白露抬头,唐谷雨愕然睁眼又立刻闭上,她沉默片刻道:“……我若说我是不小心,你信不信?”   唐谷雨的眼睛还闭着,抿着嘴唇似有怒色,仍在隐忍,开口道:“你的发带在枕边。”   白露觉得自己脸红得都可以滴血了,本想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发带”,但想了一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慌忙去拿枕边的发带,指间还不留神擦到了他裸露的肩膀。   拿了发带,她正想开门,又垂下手。这会儿天微微明,已是寅时三刻,马上就到卯时。她隔着门缝看见许多修士都站在庭中攀谈,她觉得异常尴尬。唐谷雨再一次适时开口:“把衣裳穿上再出去罢,我不看你。”   白露如获大赦,立刻开始穿戴衣裳。穿戴完时,唐谷雨方束完发,穿戴得整整齐齐转过身,仍旧是从头到脚一身的白。遇到了这样的事,恁白露再大的胆子,再厚的脸皮,也觉得羞耻万分。她的心直跳,小心翼翼瞄了唐谷雨一眼,立刻朝门外奔去。   很不巧的是,方才一位弟子刚把地扫完,很不厚道地就把扫帚丢在了这间房的门口。白露没留意脚下,发现时已然来不及。绣花鞋被扫帚一绊,整个人从门口倒了下去,险些磕掉一颗大门牙——   闹出的动静太大,庭中修士闻声齐齐转过脑袋,惊讶地看着她。此楼的房间都是独居房,晨起时分却有一位女修从男修房中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修士们皆心照不宣地投来八卦且暧昧的目光。   白露拿袖子捂住自己的脸,欲哭无泪。   彼时山顶上传来三声悠远钟响,卯时已至,她急急忙忙跟着众多修士上到山巅。   碧霄间在山顶上挖了一片湖塘,澄澈见底的水中摆着数不尽的玉雕莲花,朵朵莲花又簇拥着一座巍峨楼台。楼台高可接云,祭司一身巫衣立在顶上,手里捧着几页金纸宣读。   白露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来,站在密集的人群中有些恍惚,以至于错过了祭司一长串的开场白。等她回过神来时,祭司已开始念第一轮比赛的规则了。   第一轮是组队捉鬼。所有到场的修士都会抽签,抽到一样的签便自动结为道友,共同进入幻境之中,幻境会根据一些陈年卷宗编织出一个故事,参赛的道友只要找出故事中的一只鬼,厘清它成为鬼的因由就能走出幻境。   白露抱着胳膊,听起来还挺简单的。刚这么一想,就有一位侍女递给她一份生死状,祭司在顶上继续道:“每年能出来的修士寥寥无几,更有甚者会直接死在幻境里。所以须得先签一份生死状,尔等在幻境中是死是活,皆是自己的因果,与本门派无关。”   这么吓人?她犹豫一下,抬头看了看祭司手边莲花座里的十颗金稻谷种子,临阵退缩向来不是她的风格。   所有人都签下名字后,侍女便列成九排捧着一张张状纸离开,不一会儿又返回来,捧着一个签筒依次递过来。白露伸手进去,摸出一张水红色的小纸片,心下有些踌躇,也不晓得自己会和谁组队。   卯时过后日头愈盛,白露等得心焦。须臾,水红色的小纸片上出现了一个名号:碧霄间南安子座下首席弟子青仪道人……   白露看到这里停了一停,觉得虽然方才短暂地衰了一下,但目前运气还不错。碧霄间宗主的首席弟子,一听来头就很大,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她挪开恰好遮住名字的拇指看了下去:   唐、谷、雨。   白露的笑容逐渐凝固,一个晃神,差点晕厥过去,于是,自认为目前运气还不错的倒霉蛋对着长空由衷发出了感慨:“天啊……”   生死状都签下了,估计这会儿退赛也来不及了。她郁闷地负手踱来踱去,很是踌躇。   眼看着修士们逐渐找到了队友,都已步入幻境中去,那个白色的挺拔身影,在日光下尤为刺眼。白露咬着嘴唇艰难地挪着步子走到白衣少年背后,为难地扯了扯他的袖角,开口道:“嗳,我是你队友。”   唐谷雨一言不发,闻声回首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由她拽着自己的袖角,带她向幻境中走去。   绣花鞋一踏入阵法,周身风光轮转。   白露一眨眼,就陷入一个黑漆漆的境地。   这哪?   浓烈的腐臭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一动,手臂一阵疼痛,撞到一个坚硬物什。她迅速捏起一个火诀,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具狭小的棺材里,小到她只能蜷缩着。   灵敏的耳朵捕捉到轻而悠的脚步声,棺材一动,盖一开,那张极俊秀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白露走出棺材,把手上的小火星燃成大火苗,照亮了一片天地。她竖起汗毛——   整个空间里,悬着许多钩子,有的钩子空着,有的钩子挂着人皮俑。她忍着恶寒走了两步,发现角落里,摆着一面角度怪异的铜镜。 第13章 清明·一   铜镜高五尺左右,正对着整个空间。   此处的氛围让人毛骨悚然,白露没心思去顾虑先前的尴尬,被这一阵气味熏得干呕两声,道:“这个幻境编出来的故事口味有些重啊。”   唐谷雨看了她一眼,“幻境没有那么强的灵力来编织新的人事,这是卷宗上记载的真实发生过的事,幻境只是把它复原了而已。”   空间格外安静,连风都没有。她托着火苗端详了一会儿人皮俑,更想吐了,“都是女人,从头到脚的皮全被剥下来了。看体貌特征,像是豆蔻的年纪。”   见唐谷雨又没搭理她,这才注意到他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铜镜前,一声不吭,似乎在沉思。   突然铜镜里飘来一阵女人歌声,由远及近,愈来愈响。   “有人来了。”唐谷雨想到了什么,立马转过身朝她跑来,卷起她就躺进棺材。一声响动,棺材盖被他盖上。   一下子又陷入黑暗。   白露听到歌声之外还有缓缓靠近的脚步声,立刻识相地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具棺材太小了,她一个人躺的时候都没法躺平,现在又加进来一个唐谷雨。他们躲得太匆忙,来不及调整姿势,此刻她跟个蛤丨蟆似的蜷着手蜷着腿压唐谷雨身上,头还正好埋在他肩窝里。唐谷雨也好不到哪去,两条腿只能拱起分开,给她留出容身的余地。   若是平时无事,那么这个姿势一定极度暧昧。但目前,白露被他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料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加上这个空间里的气味实在难闻,她觉得,这样的姿势简直能要了她命。她的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抽动两下。她感到唐谷雨的胸腔突然起伏得厉害,灵识突然被一层白光浸染,他传来的声音难得显出几分焦躁:“别动了。”   她很无奈,她也不想啊。于是又传音回去道:“我想吐。”   此刻看不见唐谷雨的脸,她都能想象到他脸色有多难看了。一身白衣沾上呕吐物,那确实让人无法接受。他静了很久,又传音回来四个字:“你想死吗?”   她实在是对不住唐谷雨。从初识到现在,他救了她三次,她却轻薄他三次,若是现在,她还忍不住吐在他身上了,那她只有自刎谢罪了。白露死死忍住,坚决不能干出这种事来。   她使劲竖起耳朵打探棺外的动静,歌声还在持续,“花一重,影一重,迢迢闲云锁一重。月盈枝,风满楼,云鬓稍改恨一重……”她恍惚听到些些微声响,像是皮肤摩擦的声音,“奴道……”   脚步声与歌声渐行渐远。   确认对方已离开,白露移开棺材盖,重新捏起一朵小火花,发现在她头顶位置的钩子上,本应有一个人皮俑,此刻却已不翼而飞。   她扭头要与唐谷雨说此事,却发现他虽已起来,但仍坐在棺材里动也不动,耳根都能滴出血了。她道:“来者已经走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唐谷雨背对着她,声音有些低:“缓缓。”   缓什么?她觉得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可能是刚才僵着腿的姿势太难受,他腿麻了或是抽筋了罢。   空间里人皮俑密密麻麻,熏得人直犯恶心。她绕一圈找出口,脚底踩到一滩黏腻湿软之物,忍着恶心抬起鞋,是一张腐了一半的人皮。   除了她脚底之外,地上还零零碎碎落了不少人皮。   唐谷雨终于赶在她呕吐之前起来了,还是端着一副冷漠的架子,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别碰我”的气质。   “出口在这里。”他道。   白露跟着他走进铜镜,这镜子竟然是一个连通隧道的入口。隧道仅高五尺左右,白露虽能直立通过,唐谷雨却只能猫腰前行。她看着他的背影,从心底佩服他,同样处在一个恶心境地,她就忍不住想吐,他就能处变不惊。她的脑子转了半天,认为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实力,而是他的胃功能比较好。   不知走了多久,等他们见到光的时候,已从另一面铜镜里迈了出去,两个人刚出来,铜镜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光景并没有比里面那个空间好到哪去,她可以很明确地判断出他们是在一间阴暗的土屋里,屋外传来市井特有的嘈杂之声,这里仅有几只脏的空碗,一根擀面杖,还有一方满是血污的木台。这里的气味与里面不一样,但都很臭。那里是很明显的尸体腐臭,这里则是一股腥臭。   他们靠近木台看了看,台面上除了凝固的血液以外,还有白色、偏黄、褐色的一些痕迹,唐谷雨皱了皱眉头,接连两种气味一熏,白露再也忍不住了,冲出土屋在墙角边呕吐。   外面就是街道。一个老妪从她身边经过,脚步一停,语重心长叹了口气道:“伤风败俗,造孽,真是造孽啊……”路人们纷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白露听得莫名其妙,看了看身边,没有其他人,确定这个老妪是在说自己。她干什么了,怎么就伤风败俗了?因为她路边呕吐破坏环境,所以伤风败俗吗?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与此同时,唐谷雨也从土屋中走了出来,袖长的手指递来一方丝帕。白露接过帕子擦嘴,看到老妪的目光挪到了唐谷雨身上,瞧了好一会儿,语气听起来还有几分惋惜:“多俊俏的小伙子,就这么糟蹋姑娘,太造孽了。”说着又叹了口气,佝偻着背离开了。   白露拿着帕子懵了,唐谷雨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也略过一丝茫然。   此地人烟阜盛,商贩走卒络绎不绝,烟柳画桥,楼市珠玑琳琅满目。街市上偶有释道往来,却无精怪踪迹。看样子,幻境所呈现的是某个太平盛世。   这一块的屋宇的装修都格外精致,显得这间残破的小土屋格外扎眼。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衣衫褴褛蹲在路边,搭拉着一双草鞋,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两边各放了一个竹筐。白露款步走过去与他面对面蹲下,刚想问这件小土屋的事,小少年就先一步开口道:“一钱药三文,如意套五文。”   白露懵了,“药?还有如意什么?干嘛用的?”   小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眼,表情有些烦躁,嘴里的狗尾巴草晃了晃,他挥了挥手道:“去去去,没事别拿老子寻开心。”   嗬,这人年纪不大口气还挺大。白露笑道:“我不买东西,就是想与你打听个事。”   “老子只做生意,不递消息。”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白露还想与他搭话,丁零当啷,突然从上落下几两碎银,她抬起下巴,唐谷雨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少年迅速拾起地上碎银,咬一咬悉数揣进自己怀里。嘴里狗尾巴草也不叼了,脸上笑得都能开出花来,连称呼都变了:“公子想打听什么?我从小在这巷子里长大,这一块我最熟悉,没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白露恨恨看着唐谷雨,天啊,他的钱是专门赚来浪费的吗?暴殄天物!   “这间土屋,是用来做什么的?”白露看着他们出来的这间房问。   “姑娘与公子是外地来的?”他的语气变得格外客气,手指依次指过这条街上的房屋,“这些都是临安城出了名的窑子,官大人来这,富公子也来这,读书人都管这条街喊‘章台路’,我们粗人都管它叫青楼。诶,客人多么,窑姐们难免有那么一两个怀上的,有的就把孩子生下来,不过生个孩子,前后起码一年都没生意了,所以妈妈们都会带窑街去这屋子里堕胎。我刚瞧着你从里头出来,还以为……”他瞥了唐谷雨一眼,没敢说下去。   难怪方才那个老妪那样的反应。小少年又摸了摸怀里的碎银,表情很是满足,话也多了,“既然公子与姑娘是外地来的,那可有定好的客栈吗?”他压低声音道,“近来这一带晚上很不太平呢。”   “不太平?”   “是啊,最近一到晚上,这屋子里就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头两回,我还以为是有窑姐半夜在这里堕胎,好奇去看看,却发现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血迹,你说吓不吓人?接下来的几天,临安城里每晚都会有人失踪,大多是十三四岁的姑娘,晚上尖叫连天,到了白天,就只剩下一堆骨肉丢在门口。所以有女儿的人家,吓得一到晚上,就把门窗都封死呢。”   白露联想到了他们来所见的那数不尽的人皮俑,又问:“全部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只留下一堆骨肉?”   小少年摆摆手,“不不不,”他道,“我都说了,只是‘大多’嘛,男人也有,都是长得俊俏的,还都是外地来的客商。”他把目光转向了唐谷雨,真诚地看着他说:“所以啊,公子是外地来的,又生得俊朗,多危险啊,你们得早些找个客栈落脚才是,一入夜,最好再拿个桌子椅子什么的,把门窗堵住。”   她看着满街商客,有点怀疑道:“既然那么危险,那街上怎么还那么多外地商人来往呢?”   他答:“危险是危险,可赚钱更重要嘛。有命没钱,还不是迟早要饿死。”   白露一时无言,也对,赚钱第一位嘛。她笑眯眯地起身道:“我了解了,多谢。”   刚走两步路准备去找客栈,却发现唐谷雨没跟上来,她回头看到小少年扯了扯唐谷雨的衣摆,对他轻声说话,以为白露听不见:“公子与姑娘成亲了吗?若没成亲,我这里有一些避子良法,可以为日后减少许多麻烦呢,你别瞧我年纪比你小,但我都明白……”   唐谷雨没搭理他,一言不发地走了。白露乐了,心说唐谷雨这种人,思维模式跟别人不一样,他就是比他老个一百岁也不会明白的。 第14章 清明·二   “这幻境里的鬼物凶险未知,满屋子人皮俑,估计也不是什么善类。若起了正面冲突,你我万一不是它的对手,那仙途可就折在这了。我想我们还是今晚暂且先找间客栈住下,探清形势再作打算罢。”白露边走边对唐谷雨分析。   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她就近挑了一间客栈,前脚刚进去,掌柜一张老脸就笑得扭成一团,道:“二位是来住店的罢?不巧,刚好客满了,实在对不住。”   又走了好几条巷子,却发现大多数客栈都已关门,鲜少开的几家也悉数客满。   眼看已近酉时,白露有些饿,便先去食肆填饱肚子。   白露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着菜单问唐谷雨:“你想吃什么?”   唐谷雨的回答叫她很头疼:“随便。”   她盯着菜单选了半天,余光瞥到自己身边站了个黑影。抬首只见一个青年立在边上,头发用冠竖起,插了一根镶银玉簪,一身玄色衣袍上绣有几朵浮云花样。他朝二人热情一笑道:“没座位了,公子与姑娘可否跟在下拼个座?”   看这人举手投足都很知礼,白露也回了他一个笑:“可以呀。”   他一坐下,就开始搭话:“这位姑娘面容清雅,衣衫简素,独特出众,不像是寻常的闺阁女子呢。”   她穿着这一身粗麻衣,居然能被他吹成这样,受宠若惊道:“是么?多谢多谢,我也觉得我独特出众。”   “姑娘可是在犹豫要点什么菜么?”他撒开一柄十二骨洒金折扇,扇面上绘有鸟兽虫鱼,一副作态很是风流,“在下来过临安几回,对此处菜色颇有了解。若姑娘愿意,在下可推荐几样。”说着,主动先给白露和唐谷雨倒了一杯茶,再给自己倒一杯。   他伸手召来小二,笑道:“劳驾,龙井虾仁、西湖醋鱼、莲藕香芋饼……”   多么有礼,多么体贴的一位公子。再想想坐在另一边的唐谷雨,端得笔挺,一身白衣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往好听了形容是清如冷月,粗俗点说,就是座冰雕。   公子仍旧笑着,道:“在下姜潭,字月泽。不知姑娘公子名讳?”   唐谷雨嗓音平平:“唐谷雨,道号青仪。”   白露也朝他笑:“我叫白露。”   “哦,唐公子,原来是位道长么?难怪气质如此脱俗,起初不晓得公子身份,在下还以为公子是谪仙下界。”见唐谷雨没有要搭理人的意思,他又把目光转回白露身上,边说边缓缓摇着扇子,温和道:“看白姑娘与唐公子形容,是外地来的么?”   “嗯,算是。”   “哦,赶巧了,在下也算是外地进来的。在下住在百里外的乡野之地,今日刚赶到这里。”   聊到这里,白露蹙了蹙眉。姜潭浑身上下连个包袱都没有,且毫无赶路后的疲倦之态,光脑袋上插的簪子就比她整个人都贵重了,哪是乡野之地赶来的样子啊。她朝唐谷雨看去,唐谷雨抬了抬睫毛淡淡瞥了他一眼,应该也是发现了不对劲。   白露道:“确实赶巧了,不知姜公子百里迢迢赶来城中所谓何事呢?”   姜潭的胳膊撑在榉木桌上,仪态万端,目光温柔:“来为一个姑娘赎身。”   “赎身?”   姜潭颔首,“是啊。她叫檀九,是寻香楼里的姑娘,暖玉圆珠不过博她一瞥,万贯钱财仅得她一笑,”他叹了口气,“在下年少时无知,一掷千金,一夜风流,没想到,她就那么怀上了,还把孩子生了下来。只是在下一直在外办事,一去,就去了十年,如今在下与她的孩子,应该已这么高了。”他拿手比划了一下。   白露双眼睁大,现在的姜潭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十年前……果然是……年少无知。白露干笑道:“十年了,难为公子还能记着檀九姑娘,当真是情深。”   谈到此处,白露以为自己眼抽抽了,居然看见唐谷雨意味深长地看了姜潭一眼,然后主动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姜潭一饮而尽,叙道:“也是在下不周,竟十年没有去关照她。直到三个月前梦到她,梦中与她缱绻相依后,她朝在下哭诉,在下才知晓此事。”   白露听得云里雾里,梦中缱绻,梦中哭诉?这什么跟什么……说白了不过是一个春梦而已,哪个人会把一场梦当真?   正巧小二上菜了,白露立刻吃起来,一边用灵识传音于唐谷雨:“这人不大对劲。”   唐谷雨传音回来:“我在他的茶里下了咒印,但他喝完无事,所以可以肯定他不是鬼。”   白露吃完饭抬头看姜潭,像这样的美男,虽然比起唐谷雨还逊色几分,但此等仪态,万种风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脑子不正常的凡人啊。难不成是哪位大仙么?可她在昆仑山一百二十载,实在是没听说过有哪位大仙叫姜潭的。   不过,既然不是鬼,那么这人应该就与他们无关了。   白露起身与他拜别,夕阳斜入晚市,映得人间一片金亮。   她又问了几家客栈,到这个时候,早都是客满了。白露与唐谷雨转来转去,又转回了一开始来的地方。那个小少年还蹲在街边一块青石板上,嘴里换了根新的狗尾巴草。   闻得脚步声,他朝白露嘿然一笑:“我猜你们没找到可以住的客栈。”   白露看他笑得油滑且自信,感情他是算准了他们肯定借不到宿,杵在这蹲点呢!   小少年拿出嘴里的狗尾巴草,伸了伸手:“其实不止客栈可以借宿,我可以给你们指条路。不过呢,我说过的,我可不会白递消息的,嘿嘿。”   唐谷雨给了他二两碎银。   他接过碎银笑得更欢了,兴冲冲揣进自己怀里,伸手指了指这一条章台路。   “住青楼?你认真的?”白露看着他不解。   “青楼嘛,也是分档次的,像这几座,”他指了指几座外观极奢的楼,说,“都是这里最好的地方。虽然是嫖丨娼的去处,不过也包纳食宿嘛,就是价钱高了些。你们不招妓就是了,只进去听听小曲睡一晚,可比客栈自在多了。”   白露迟疑道:“这……”   小少年滔滔不绝:“你看命重要,还是睡什么地方更重要呢?”   他的话很多:“我可以给你们推荐一家,喏,那间寻香楼就很好。老板娘可好啦,半老徐娘一个,脸蛋身段还跟未出阁的姑娘似的,叫锁玉,人也温柔,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的。”   白露想了想,妥协了,确实命比较重要。边顺着他指的路走,边听见他在后头叫喊:“诶,公子确定不要买我的东西嘛~日后后悔了可来不及啦~~”   白露回首看他,不思疲倦地抓住一切商机,真是敬业。   刚行到门口,一个熟悉的黑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姜潭还是一副笑脸,作揖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说着,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   一个看上去尚未满及笄的姑娘迎出来,她一身洒金绣荷襦裙,眼角微微上挑,右眉尾连接至额角处绘着一枝盛春桃花。   想来,这就是小少年口中的老板娘了。   姜潭冲她笑着说:“在下是来寻檀九姑娘的。”   锁玉垂了垂睫毛打量他一阵道:“檀九现在怕是不能接客呢,她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三个月……白露想起来姜潭对自己说的梦境,不至于那么巧罢……   锁玉招呼完姜潭,手中握着柄团扇,细细摇着,一眼就看出白露与唐谷雨仅是想来借宿的,说话的声音又甜又腻,“二位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劳驾,两间。”白露道。   “与我来。”锁玉转过身扭着腰带他们上楼,裙摆旋动时可闻得染在衣上的芝兰草香。   锁玉扶着木楼梯,拂开层层纱帘,时不时拿团扇掩着面回头带着笑意瞥唐谷雨一眼。白露站在一旁都觉得被电得慌,她忍不住偏头去观察唐谷雨的神情,俊美的脸上仍旧是目光淡淡,沾不得一点脂粉气。   真是白瞎了这座冰雕,唐谷雨这人看着挺冷的,骨子里是真老实,多美的美人看他,他都没半点反应。   她也是这会儿才注意到,老实人的衣襟一直封得很高,整个人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张脸一条脖子并两只手,其余的部位仿佛哪都舍不得被人看见。   白露盯着他白皙的脖子,猛然记起昨夜里他被自己从床上惊起的模样,衣襟微敞,露出好看的锁骨,薄衫还被她的头发沾湿些许贴在皮肤上,隐约可见笔直修长的腿。面容泛红,略有吃惊……想着想着,这座冰雕终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长长的睫毛看她。   白露登时有些热,慌忙别过脸去。脚步突然一顿,她发现在这间青楼里,放着许多小人偶,且每个人偶都雕着同样的脸,摆在不同的位置。她不由得扫视一圈,总觉得那人偶,有点像某种法阵。   锁玉拿了两块房间号牌分别给他们,白露蹙了蹙眉问:“一般友人住店,两间房不都是挨着的么?为什么我跟他差了两层楼,且一个头一个尾,这隔得也太远了。”   锁玉用团扇半遮面容轻笑,“青楼是干什么的?这位公子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夜里要是有什么事,那个位置的房间,方便唤人呀。”   团扇遮在锁玉脸上,白露突然发现,她的团扇与别的女子的不同。许多女子的团扇上多绘花鸟灵蝶,她的团扇上却是一个妇人抱着小婴孩。且这婴孩的脸……她恍惚看见,在楼上两重帘帐的后头,站着一个十来岁大的孩子。   白露立即把自己手里的木牌还给她:“我后悔了,我要跟他住一间。” 第15章 清明·三   锁玉皱了皱眉,还是端着一副甜腻的嗓音:“可是你们付了两份的房钱,我们是从来不退账的……”   “没关系,另外一份房钱送你们了。我要跟他住一间。”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挺心疼钱的。但就那些木偶娃娃和锁玉团扇上的婴孩来说,保不齐锁玉就是那只鬼。万一有什么,她和唐谷雨分隔两地,喊都喊不到对方。在钱和命之间,白露当然会选择命。   她阖上房门,听锁玉走远了,又悄悄打开一条缝,拿出符纸,控制它飞了出轻飘飘贴在锁玉背上。符纸粘了一会儿,自己燃起一朵金色的火焰,化为灰烬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不对啊,怎么会这样……”白露愕然道。   “验灵符?”唐谷雨站在她身后问。   “对。若是正常的凡人,这符咒就燃不起来。若是鬼,这符咒便会燃起黑色的火焰,只有死尸,才会燃成金色的火焰。”   可死尸,是不会动的。   所以,锁玉可以是鬼,甚至可以是活尸,但绝不可能是死尸。   唐谷雨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说,她是只披着死的躯壳的鬼。你的符咒若刚好贴在躯壳上,会燃为金色,还是黑色?”   白露道:“这种情况还真没遇见过,我没法确定。先等等看今夜的情形,再作判断也不迟。”   “嗯。”   即将入夜,窗外响起雨打芭蕉之声。屋内燃着灯火,房内一片死寂。   白露坐在床沿边,头一回和唐谷雨在正常情况下单独相处,实在是尴尬异常。按理来说,这种状况下应该说说话缓和气氛,但,面对唐谷雨这种闷声不响的人,她实在想不到能跟他交流什么。她犹豫半天,憋出一句:“你睡不睡觉?”   这就一张床,唐谷雨好意思睡吗?他自然是摇摇头。   白露厚着脸皮脱了鞋爬上床道:“那我睡了。有情况叫我一声。”   “嗯。”   她又想起那次睡死过去结果被拖到地底下做锅底的事,补充了一句:“要是我睡得太死,你打醒我也可以,踹醒我也成。”   唐谷雨:“……”   昨晚失眠得厉害,现在靠在枕上,倒真有些困。   不晓得过了多久,外头滴滴答答雨势变大,白露被摇曳灯光晃醒,揉了揉眼睛,发现唐谷雨在坐在床沿边,不晓得自己身上何时被盖上了被子。   模模糊糊中,她觉得唐谷雨坐在床沿边的模样,很像小时候遇见雷雨天不敢一个人睡,师父坐在榻边守着她的样子,让人很心安。她睡迷糊的时候,有个毛病,就是脑子不清楚,想到什么就下意识干什么。她扯了扯唐谷雨的衣袖,问:“为什么我轻慢了你三次,你也不会生气呢?怎么还总是救我,还给我盖被子?”   唐谷雨转过脸来,清冷的一张脸上,难得有些柔和。这种柔和来得有些突然,让白露以为自己在做梦。唐谷雨的声音有些飘渺:“六年前,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白露没说话,困意正浓,翻了个身继续睡。   六年前……她过去的人生,光阴疾疾,沧海成桑田,桑田化山峦,无波无澜,无甚值得她记住的事。万般光景,过了便忘,当然什么都不会记得。   睡得正熟,被一声幼儿啼哭骤然惊起,一身冷汗。   房内灯火还燃着,唐谷雨仍旧坐在边上,闻得动静偏头看她,表情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一阵婴孩的哭声?”她问。   唐谷雨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突然又一声婴儿啼哭,浑身一抖。   “你听到了没?”她又问。   唐谷雨还是摇摇头。   果然有问题!她和唐谷雨立刻用灵识去探。   楼外雨势正盛,楼内歌女弹唱,春房旖旎,一派莺歌燕舞,并无异常。白露刚要把灵识收回去,突然听到浓辞艳曲里,有一支曲子的词很奇怪,“风儿清,月儿明,树叶儿遮棺棂。娃儿听,娘哭灵,桥上石冷路太静。娃莫怕,快快归……”又是一声啼哭。   声音是从二楼第四间房里传出来的。   白露把自己听到的东西告诉唐谷雨,又问:“你探到了什么?”   “女人歌声。花一重,影一重,迢迢闲云锁一重,”他嗓音平平道,“二楼第四间房。”   “同一间房,可为什么你听到的和我不一样……”   第三声婴孩啼哭。   白露道:“走,去看看。”   走廊里珠帘层层叠叠,白露边走边研究几个人偶摆放的位置。她道:“你精通阵法吗?”   “你是说这些人偶?”原来唐谷雨早注意到它们了,只听他道,“引魂阵,还差一个人偶,就是一个完整的引魂阵了。”   正要说下去,刚走到楼梯拐角处,一声女子尖叫猛地划破夜空。整座楼笙歌一停,满座哗然。   出现了?白露与唐谷雨对视一眼,立刻向二楼第四间房冲过去,一推,房门紧锁着。白露对唐谷雨道:“我直接踹门了。”   唐谷雨莫名其妙地看她,踹门就踹门,干嘛还要跟他通报一声。白露又道:“有点凶险,你注意观察,护着我些,我怕死。”   唐谷雨:“……”   说罢一脚踹开房门,召出两曜剑。   木门轰然倒下,白露愣在原地。   只见房中两人不着衣衫滚作一团,一个女人惊恐地看着她,那个男人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白露。   姜潭。   他立刻起身披衣,脸色有些阴沉:“我与二位无冤无仇,二位是何来意……”   白露惊愕地看着他,难不成在这个故事里,姜潭才是鬼?可唐谷雨的符咒……不应该啊。   “啊!”榻上的女子突然捂着肚子发出一声哀嚎,逐渐,血液渗透了层层被褥。她疼得翻滚,裹着被褥整个人都痛到蜷缩起来。被褥带歪了靠枕,掉出一个没有脸的人偶在地上。   ……最后一个人偶?   所以,锁玉确实仅是一具死尸?姜潭才是鬼?唐谷雨的符咒真的失灵了?   姜潭脸上的阴沉全部消散,朝榻上女子伸手。白露见状不妙,扬剑朝姜潭挥去。她挡在这个女子面前,姜潭的表情转为愤怒,突然房内狂风翻动,他也召出了一柄剑。   唐谷雨飞身过来与他打斗。   动静闹得太大,很快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锁玉带着几个小厮跑进来。锁玉的团扇跌在地上,冲进来抱着这个女人,沾了一手的血,“呀!”她怨毒地看了姜潭一眼,吩咐道,“快,快些把檀九送出去。”说罢便与一群小厮拥着檀九出去了。   眼看唐谷雨落了下风,白露立刻把两曜剑丢给他道:“用这个。”   两曜剑是上古神兵,被唐谷雨握在手里后立即散发出一道刺目白光。白露看着唐谷雨握着两曜剑,步步把姜潭攻陷,这剑虽然是她的,可不知为何,它好像格外愿意听唐谷雨使唤。   趁他们打斗的功夫,白露打算去先把引魂阵破坏了。她起身寻找刚刚檀九枕下掉出的人偶……等等,人偶呢?   白露翻遍了衾被没有找到,她甚至爬到床底下看了也没有。刚刚锁玉进来了……   “等等!住手!”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声尖叫,这一次叫声格外凄厉。   唐谷雨闻声意识到不对,肃然停手,姜潭也发现不对劲,眉头一跳。   三人齐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白露看着整座厅堂,所有的人偶都消失了。   “去土屋。”白露道。   她边跑边问姜潭:“你为什么会召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姜潭道:“神。世上最后一尊神。”   难怪,难怪唐谷雨的符对他没用,难怪他的梦境如此强大,原来他非鬼非仙,而是神。   一道雷从天空劈下,大雨倾盆,“在下听闻城中之事,此番前来,本是想保护她的,”他看着白露和唐谷雨道,“在下看到你二人突然冲进房中,檀九就马上不适。在下本以为临安城中作祟的是你们。”   白露气道,“看来我们都中计了。”   唐谷雨一剑劈开土屋木门,土屋中满是血腥臭,木台底下摆了九个人偶,只有一个人偶还没有脸。锁玉正拿着一根棍子,用力碾过檀九的小腹。就是那一刹那,“不要!!!”传来檀九的最后一声吼叫。   人偶生出了一双手。   白露惊了,唐谷雨惊了,姜潭惊了。   “风儿清,月儿明,树叶儿遮棺棂。娃儿听,娘哭灵,桥上石冷路太静……”锁玉低声唱道。   “啊!!!”棍子再一次碾过檀九的小腹,一滴血溅在锁玉的脸上。   锁玉的歌声还没停,人偶又生出了一双腿。   姜潭反应过来,立刻一剑朝锁玉劈过去。   锁玉分毫不动,仅绽开一层皮,嘴里仍旧哼着歌。   “娃莫怕,快快归,娘唱歌谣给你听。”   最后一次碾压,檀九已没有力气再叫喊。   最后一个人偶形成了脸。   九个人偶聚在一起,逐渐形成一个婴儿。一声婴孩啼哭,划破长夜。   锁玉正欲伸手抱起婴孩,一剑连卷狂风劈在她身上,锁玉仍旧唱着歌,美艳的皮囊缓缓裂开,蜕下落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三十来岁女人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风儿清,月儿明,树叶儿遮棺棂。娃儿听,娘哭灵,桥上石冷路太静。娃莫怕,快快归……”   改编自东北民谣,原歌词如下: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第16章 清明·四   锁玉的半张脸,半个身子,都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唐谷雨握着剑,剑锋上淌着血。   “檀……”姜潭脸色难看,跑过去一把将檀九抱起出了土屋,玄色衣袍上滴滴答答淌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檀九的血水。   锁玉根本不在意自己身上是否落下一层皮囊,她看着那个啼哭蠕动的婴孩,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她本就有半张脸被烧得让人不忍直视,嘴角一弯,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雨下得太大,土屋漏水,正好滴了一滴在白露身上,脖子里一凉。她打了个寒颤,意识到那个婴孩对锁玉来说很重要,先一步冲过去夺过那个婴孩。婴孩躺在白露怀里,皮肤突然全都变成了青紫色。咧嘴一笑,一口咬住白露手臂,险些扯下一块肉,“嘶!”她忍住没撒开手,一阵疼痛。   婴孩被抢,锁玉这才有反应,朝白露猛扑过来。白露无处闪躲,忽然眼前白光一现。她惊愕地看着唐谷雨,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左臂淌下来,染红了一袭白衣。血顺着他的指间流到剑上,两曜剑在他的手中泛起白色的光。   一道剑光闪过,锁玉重重摔出去两丈。唐谷雨的剑架在她脖子上,“为何作祟?”   锁玉摸了摸自己褶皱的半张脸,才发现自己一张皮囊脱落了。她的团扇跌在地上,变作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映出一张可怕的脸。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她瞪大了双眼,跌跌撞撞后退两步,整张脸扭曲得厉害。   巴掌大的铜镜跌在地上没有碎,反而缓缓变大,变到五尺高。铜镜开始微微颤动,白露惊觉不对,立马拽过唐谷雨,“快出去!”   跑得太突然,她险些一跤跌在泥里。屋中溢出浓浓腐臭,飘出歌声:“花一重,影一重,迢迢闲云锁一重。月盈枝,风满楼,云鬓稍改恨一重……”   先是锁玉的歌声,接着逐渐混入许多杂音,飘忽空灵,仿佛有数千女子共同低吟浅唱。   雨还在下着,但白露已顾不得这些,因为现在,正有无数人皮俑接二连三地涌出来。   怀中传来桀桀笑声,笑得她头皮发麻。婴孩一笑,所有人皮俑都朝他们冲过来,白露腾不出手,正发愁,却发现大部分人皮俑都往唐谷雨身边聚去。唐谷雨一剑劈过去,一只人皮俑倒地裂开,一具男性干尸滚出来。   “我去……”难怪这些人皮俑不腐,原来都是靠吸男人精元保持原样的。   眼前密密麻麻几乎全是人皮俑,太多了,砍都砍不完。不行,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她看着那几具干尸,想起了自己那块坟地底下的活尸,问道:“我带东西进幻境算违规吗?”   “不能带活人进来。”唐谷雨分神回答她,说着又劈开一只人皮俑道。   她心中燃起几分希望,只有活人不可以,那就意味着活尸可以了?   自从那日逃出坟地下后,她就一直在用自己的血祭炼活尸。每天四五只,至如今,能调遣的也已有百十来只了,应该能帮他们挡上一挡。只是还没试过一次控制那么多活尸,也不知道灵力够不够。   眼看着人皮俑还在不断围拢过来。   算了,不管了!   她原地站定,开始调动灵力。雨势愈发大,道路两旁草木拔地而起,脚下泥泞的土地逐渐松动。   几只人皮俑试图过来,却被脚下蓦然拱起的土壤绊倒在地。   一只青白的枯手从土地里钻出来,骤然勒住一只人皮俑,顷刻间将它撕了个粉碎!   慢慢地,青白的手越深越长,土地中逐渐探出一个肩膀。接着,是一个身子,一只完整的活尸钻出。然后,第二只,第三只……刚出土,就疾速跑入人皮俑中与它们撕扯。   空气中满是黏腻的血腥气,到三十多只的时候,白露开始有些脱力,她手中还抱着一个哭笑不分的青紫婴孩,它还在啃着她的手臂。人皮俑太多了,三十只活尸远远不够,她强撑着不想结束,奈何灵力不足,逐渐感到眩晕。   就在她觉得腿软要倒下的时候,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扶住她,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的掌心注入,一道强大的白光浸润她全身。白露抬起睫毛,熟悉的俊秀眉目映入眼帘。   顷刻间,白色和金色的光糅在一起,剩下的活尸悉数破土而出,周围草木翻飞,一团光晕中,两个人的衣袍翻飞,几缕长发卷在一起,站狂风骤雨里恍若遗世独立。等光逐渐熄灭的时候,活尸已全部离开土壤,脚边是一片碎肢残骸。   一结束,白露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唐谷雨的手覆盖着。她脸一热,慌忙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长舒一口气,看着他佯作镇定道:“走,去找锁玉。”   他们回到土屋,里面仅剩一面铜镜。转头又去寻香楼,里头灯展交辉,却已是满厅寂寂。偌大的楼中满地是血,只见锁玉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一个玄袍青年正要将手中的剑挥下。   唐谷雨立刻扬剑挡开,“等等,我还有话要问她。”他看着姜潭道。   按照规则,白露只有与唐谷雨厘清锁玉成为鬼的因由,才能走出幻境。   白露怀中的婴孩突然又啼哭了一声,锁玉闻声转过头来,艰难地朝她伸了伸手,双目盯着这个婴孩。   “为何作祟?”唐谷雨看着锁玉道。   锁玉紧紧抿着双唇,并不开口,还是看着白露怀中的婴孩。   白露看了锁玉一会儿,道:“它应该对你很重要罢?若你不说,我就杀死它。”   锁玉浑身颤了一颤。她垂首,低声道:“因为世人,待我不公。”   “我不叫锁玉。”她被迫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锁玉本不叫锁玉,她的本名,是陈玉。   陈氏乃是当朝一大钟鸣鼎食之户,陈玉是锦绣堆里大起来的孩子。她满岁时抓周,抓的便是一根琴弦。至十一岁,就弹得一手好琵琶。   那时,她的父亲遭人构陷落狱,按照律例,族中所有满十四岁的男丁都要被流放,女眷为奴为妓。于是,从小被养在深闺中的陈玉一下子被迫与父母分离,被卖到了风月之地。   所幸的是,鸨母见她琵琶弹得比任何人都好,又怜她境遇,只让她做个乐妓。再过两年,正缝她豆蔻时候。春日来时,她偶然无事,见庭中一棵桃树花开得热闹。少女玩心一起,便提起罗裙攀上枝头折花。   纤纤玉指刚刚弯下一截细枝,便窥到一位锦衣貂裘的公子策马而来。手微微一颤,一枝桃花正正当当落在公子肩头。他拈起桃花抬首,朝她清清润润一笑。陈玉顿时觉得,三春桃花宛若烟霞,而她整个人都湮在一树烟霞中了。   是夜,她坐在寻香楼上刚刚弹完一曲琵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公子。   更巧的是,陈玉发现公子身边带的一个女性仆从,竟然恰好是她的母亲。陈玉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握住娘亲的手与她说话,娘亲却怎么也不开口。她这才发现,娘亲已被人拔了舌头。   公子适时走来,拿一柄折扇抬起她的下巴道:“我知道这是你母亲。”   陈玉抬头看他,他继续道:“你给我一个晚上,我回府后就还你母亲自由身。”   陈玉觉得,既然自己对他有好感,一个晚上又能换得母亲余生,便答应了。   她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母亲站在公子身后不断地摇头,想说话却无法发声,哭得满脸是泪。   一晚上的厮磨,公子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便答应为她赎身,将她带回府中。   唐谷雨听到这里,眼神变得有些暗淡,道:“既然他知道你的母亲是谁,自然对你的家事十分了解,何况你的母亲还是在他的府中为奴,那么构陷你父亲的人……”他没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锁玉眼中有泪,“那时我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只以为一切都是巧合。”   被带回府后,公子就一直把她养在一座小阁楼中。陈玉每天都坐在楼上弹琵琶,直到一日起了个早,在楼下遇见了一个倒粪桶的女奴,而那个女奴,居然就是她的娘亲。   陈玉难以置信,他不是说要恢复娘亲自由身的吗?!怎么会……她拉住娘亲的衣袖。娘亲也惊愕地回过头来看她。娘亲拿手指在陈玉手上写字,将前因后果一字一字告诉她。   手中的琵琶跌在地上。原来,他就是构陷陈玉父亲的人,他就是害陈玉家破人亡的人。当日墙头马上短暂一见,他对陈玉有了兴趣,想得到她,所以才拿她娘亲做筹码。她娘亲的舌头,是这个人亲自命人拔去的。   那一天,她与娘亲交谈的画面正好被过来的公子瞥见。陈玉怒上心头,却被他轻轻松松钳制住,而她的母亲则因为说出了这件事,被下令当场勒死。仆从用来勒死她娘亲的工具,就是她那把恰好跌在地上的琵琶的弦。   公子还没有玩腻她,并不想杀了她,也不希望她自尽,就让人将她锁在阁楼上。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四条锁链,锁住她的四肢,锁住了她一辈子。 第17章 谷雨·一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她被深锁重楼十年。每天所接触到的人,仅有给她送饭的仆人,和一时兴起来发泄的公子。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肚子开始逐渐隆起。陈玉明白,她有了孩子。她满是阴霾的生活终于有了些光彩,即便是那个人留下的种,也没有关系,因为在她失去所有亲人之后,这个孩子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自那开始,这个孩子就成了她生活所有的希望。   一日清晨,奴仆照常拎着饭食进阁楼给她送饭,就有一只小黑猫从门缝里溜进了阁楼。小黑猫闻到食物的味道,直喵呜喵呜地叫。“哪来的黑猫?晦气!”奴仆被扰得心烦,一怒之下抓起黑猫的后颈皮一甩,黑猫重重磕在桌角翻起的钉子上,它挣扎两下,死了。   一个十三来岁的少女闯入阁楼,“有没有看见我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要找的黑猫死在桌角,厉声问道:“谁干的?!”   奴仆心慌地抬头,这个少女是公子的女儿,他不敢得罪。他犹豫了一下,将手指指向了陈玉。   陈玉瞪大了双眼看着他们,“不是我。”   可是有谁会相信一个被豢养在阁楼中的女人?奴仆怕小姐不信,附在小姐耳边轻声道:“她啊,每日待在阁楼里不见天日的,心理指不定有多阴暗。看见小猫能四处乱跑,自己却不能,一时嫉妒了,就把小猫杀了,这种人么……”   少女的表情由讶然转为愤怒,顺手摸到了桌边一把琵琶,朝陈玉砸过去,“我爹把你养在府上,你非但不感恩,还要杀我的猫?!”   “我没有……”琵琶砸中了她的肚子,陈玉感觉一阵剧痛。   气愤的少女并没有停手,“你凭什么杀我的猫?”琵琶一下下砸在陈玉身上。   “啊!!!”她惨叫,想反抗,却被锁链禁锢着,怎么也没法躲避。   不知过去多久,琵琶碎裂,层层血水浸透了陈玉的衣裤,少女这才慌了神,转头看向奴仆道:“怎么办,我是不是闯祸了?爹爹会不会生气?”   奴仆也慌了神,道:“不如就把她放了,随便丢在哪里,就与老爷说她自己跑了?”   入夜,他们塞住陈玉的嘴,把她抬出阁楼,丢在了路边一处茅厕边,因为污秽味重,可以盖过血腥味。等人发现的时候,他们早就跑远了。   陈玉苦笑,其实相比她这一生的痛,说清楚那猫是不是她杀的,哪有那么重要?   少女的话不断回响在她耳边。   “我爹把你养在府上,你非但不感恩,还要杀我的猫?!”   她被养在府上,被锁了整整十年,为何要感恩?!   “你凭什么杀我的猫?”   他凭什么杀她娘亲?   陈玉躺在地上,她好恨,她好恨啊……   她在剧痛中昏死过去。   那一日,她本无回天之力,可天上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她被倾盆而下的雨水打醒,慢慢恢复了神志,拖着沉重的身子,在地上缓慢地爬着,爬到路中央时,眼前出现了两双鞋。   她抬首,两个人皆穿的是官府服饰。那两套官服唤起她心中一线生机,她艰难地想开口陈冤,却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开口说:“啊,正巧,章府的小公子犯了事,送来五千两银子,正愁找不到人顶罪呢。”   陈玉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明白了什么,想转身逃跑。可她的身体太重了,哪有力气逃跑?   于是两手两脚一绑,她被送去了大狱。   官差轻轻松松拿来一把枷锁,她又被套进了锁里。   第二日,官爷怕她在庭审时说出实情,就吩咐狱卒在牢里放了一把火,谎称走水。   她被枷锁束缚无处可逃,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过来,燃起柴草和她的裙角,灼烧着她的皮肤。   父母被害,胎死腹中,仇人凌丨辱,无处沉冤。   这就是她的一生。她好恨,可是,恨又能怎么样呢?   花一重,影一重,迢迢闲云锁一重。月盈枝,风满楼,云鬓稍改恨一重。   她到死,都是被锁链束缚着的。   锁玉。   被锁了一辈子的陈玉。   因为生前怨气太重,所以她死后才会化身厉鬼。   她的魂魄飘飘忽忽离体,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杀了公子,然后是奴仆,接着是那个少女。   她看着少女的脸,恍惚想起了自己十三岁那年攀树折花的场景。   豆蔻,本该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最纯澈的年纪,却是她一生悲剧的开端。   她眼中泛出寒意,不禁抬起手,把少女的皮囊从顶上剥开,撕扯下来,贴在自己早已面目全非的身体上。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嘴角微微扬起,恍如自己还是十三岁,一切都还没发生,她还是那个坐在满树桃花底下弹奏琵琶的少女。   正常人死了总要腐化,所以披在她身上这具皮囊也会日渐腐烂。为了维持这副好相貌,她有时就重新撕下一张人皮,有时就吸干别人精元。   白露看着自己怀中所抱的婴孩道:“这个孩子是你唯一的至亲,却随你一同死去。你不甘心,因此用了引魂阵,想复活他?”   锁玉点点头。   风儿清,月儿明,树叶儿遮棺棂。娃儿听,娘哭灵,桥上石冷路太静。娃莫怕,快快归,娘唱歌谣给你听。   九个婴灵,换回一个鬼婴。   寻香楼里连续九个怀孕的姑娘,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她们的胎儿,都是引回锁玉孩子亡灵的祭品。   檀九的孩子,就是最后一个祭品。   白露听后沉默了。   姜潭愤怒地拨开唐谷雨,揪起锁玉的衣领道:“就为了一副皮囊,一个孩子,你就要牺牲这么多鲜活的生命给你们陪葬?!你凭什么夺去他们的命,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那别人又凭什么夺去我的命,我何辜?!我的家人、我的孩子都是无辜的啊!”锁玉厉声朝他吼道。   痛失孩子的姜潭暴怒,他扬起剑对着锁玉挥下,道:“不可理喻!”   血溅在唐谷雨和白露身上。白露错愕地看着锁玉化为一股青烟飘走,双手一松,怀中婴孩跌在地上。   锁玉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婴孩哭声震天,手脚并用地爬到锁玉刚刚待过的地方,趴在血泊之中,血里还有他母亲的温度。   姜潭正要再次挥剑,身后的檀九突开口,声音很虚弱,“不要……”   姜潭缓缓地放下剑。   檀九颤颤巍巍地抱起那个孩子,眼神很是慈爱,道:“我想把他养大。”   姜潭皱着眉头问她:“你要养一个鬼婴?”   她扯着姜潭的衣袖,眼中有泪:“他才刚刚来到这世上。他还那么小,他身体里,也有我们孩儿的一部分啊……”   姜潭想了想,点点头,“好。”   檀九的睫毛弯了弯,她说:“这个孩子前生遭遇了许多苦难,我希望他这辈子,清清净净地过,小名就叫阿净罢。”   “阿净?”姜潭想了想,看着檀九正朝自己笑得温柔,应道,“好。”   折腾了一夜,此刻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空中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暖日融融。白露与唐谷雨比肩而立,目送姜潭带着檀九和两个孩子离开。   白露道:“阿净……原来这个鬼婴,就是我在许府中除去的邪祟么?”   “或许罢。”唐谷雨一身白衣早已被血染红,在晨光中格外扎眼。   他白色的发带随风飘着,恰好拂过白露的脸颊。她的睫毛颤了颤,看着唐谷雨道:“走罢,可以出幻境了。”   “嗯。”   他们穿过铜镜,回到一开始来的地方。她打开棺材,先躺了进去,问道:“为什么来去幻境的通道,是一具棺材?”   唐谷雨站在边上道:“幻境所呈的皆是早已故去之事。人生前荣辱富贵、贫寒穷苦不论,唯一相同的归宿便是一具棺木。修行者借之窥探众生相,明死生轮回,悟六道因果,这也是幻境存在的意义。”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白露已回到了碧霄间,唐谷雨紧随她后。   穹窿山正飘着凉风细雨,山间重峦叠嶂,云气缭绕。侍女朝白露姗姗走来道:“恭喜,你们是第一个出来的。”   “第一个?看来成绩还不错啊。”白露乐了。   侍女端着笑,说:“是啊。姑娘运气很好,抽到的队友是宗主门下的首席弟子。确实不必有多少天资,就能取胜呢。只是下一场,就得靠自己了。姑娘可以暂时先回房歇歇,待三日后,便开始下一场比试。”   白露眯了眯眼,有些疑惑。这人话里的意思,怎么好像有些看不起她似的?   老实说,她虽不是一个乐于自夸的人,但她觉得自己还挺有天资的。而且他们出幻境,也有她一份功劳,如何就不靠自己了?   她张了张口本欲解释,但仔细掂量一下,罢了,毕竟她立志要继承师父衣钵,做个低调的人,还是隐藏实力为好。便礼貌笑道:“好。”   累了这许久,白露回房略靠靠,阿清很自觉的盘上她的手臂,又嫌弃地扭着蛇身跑远,长长地“咦”了一声道:“你身上血腥味好重啊,还有好浓的汗臭味。”   “诶,是么?”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自己也嫌弃地别开脸,尴尬道,“那我出去洗个澡再回来。” 第18章 谷雨·二   她晃晃悠悠踱出门,边走边回想自己风风光光驭活尸与人皮俑混战的那一幕,连连叹道经短短一个月努力,自己居然已经能做到这种地步,想来再修个一年就有机会渡劫飞升了。这么一盘算,她愈发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只是那一战也太耗人心神了,这会儿,就该泡个温泉郑重其事奖励自己一番。   于是裙裾摇摇摆摆,一路摆到一潭温泉边。白露伸手要拂开一树梨花,空气中却有一层无形的薄膜将她的手弹了回来,这才发现这树枝叶间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白雾。   有人在这里设了个结界?   为何?   白露思考了一下,忙活了一日一夜,泡温泉的冲动越发强烈,足盖过了她的疑虑。   她没多想,强行破开了结界,拂开重重枝桠踏进一片茫茫白雾里。   兴冲冲地钻进去褪去绣鞋,猛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堆白色的衣料。她顺着抬头看去,意识到雾气笼着一个人影。   她傻了。   不至于这么巧罢……   随着结界被打破,雾气逐渐散开。明晃晃的天光透过浓密花树照射下来,形成一点一点细碎光影落在水面上。明净的水中浸着一个少年,少年双目微阖,容颜俊美清冷。徐徐晓风拂过,吹落零星几朵梨花,飘在他的锁骨上,漂在水面上。一潭泉水碧波荡漾,泉水清澈足可见底。   白露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看来,她打错了算盘,忙碌过后想来舒舒服服泡个澡的,不止她一个人。且,她不仅打错了算盘,还没怎么转脑子,显然,一个结界设在这里,是有特殊意义的。   不过,此时这事,虽然尴尬,但尚能补救。因为她方才打破结界的动作很轻,拨开花木的声音也很轻,脱去鞋子的声音更是轻,看眼下唐谷雨此时神色淡淡,双目仍旧闭着,并未发现有人闯入。若是赶紧离开,他应当也不知有人来过。   敲定伎俩,她蹑手蹑脚地提起刚刚被脱下的绣鞋转过身,余光却又瞥到他脖子里吊着的半块玉坠。   这块玉坠的纹饰,她好像在哪见过。   白露想起那夜师父给她的画着盘古美玉的图纸,便又硬着头皮把脑袋转了回去,忍不住越走越近,几乎就离他一二尺远。她盯着他脖子里那个吊坠端详了好一会儿,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没错了!就是这块!就是他了!   因为兴奋,她的脸逐渐变红,果然,果然师父说她天生鸿运!太好了!   还没从兴奋中缓过来,泉水忽然哗啦啦一阵搅动。   她抬首,不知何时,唐谷雨已松松垮垮系了件长袍立在她面前,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她。被冒犯的第四次,他的眼神已不似先前几次那样惊讶了,反而同寻常一样冰冷,仿佛……仿佛早已明晰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露僵在原地。   脑袋里嗡的一声。   完了……淫贼这个头衔,再也拿不掉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已顾不得唐谷雨脖子上那半块美玉意味着什么了。她刚刚泛红的脸立刻变得刷白,提着一双绣鞋光着脚丫子就冲回了房。   她把自己的头捂在被子里,问阿清道:“你说,要是你不小心轻薄了一个姑娘四回,你会怎么办?向她道歉有用吗?”   阿清想了半天,有些为难道:“若是一回还好说,四回如何使得?清白多重要啊,道歉能有何用?要是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就羞愧得把刀架在脖子上自刎谢罪了。”   白露摸了摸她的两曜剑,剑身冰冰凉凉,试着架在自己脖子上。她是一个惜命的人,实在是下不去手。只听阿清又道:“哎,不过我估计,若是那个姑娘被我轻薄四回,估计尚未等我自刎,那个姑娘就已经先一步来提刀砍我了罢。”   摸剑的手抖了一抖,白露回想了一下唐谷雨那强悍又可怕的灵力……她默默把剑抛开,把床单被褥挪了个位置。   “诶,你为什么要把衾被挪到床底去?”   白露尴尬道:“我做了件亏心事,怕睡梦中被人砍,这两日暂且在床底下躲一躲。”   阿清:“……”   是夜,白露躺在床底,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主要在思考两件事。   一件,比较正经。根据白日里所见的那块玉佩来看,唐谷雨就是昔日盘古落下那两滴眼泪中的一滴,至于是那滴自怜之泪还是另一滴悲悯苍生之泪,不得而知,不过也不必探根究底。她只知道,自己得将他带回昆仑山。   届时正神上位,于天下来说,六界混乱初定,人间盛世清平。于她自身来说,定是一大功德,她的修仙之路,便能顺遂许多。指不定这功德来得猛一些,直接让她圆满飞升,那就是天大的便宜了。   但,她知道唐谷雨身份的这个契机,实在有些叫人难以启齿。眼下唐谷雨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作为一个淫贼,她直头直脑地跑去找他告诉他一切,唐谷雨是否会相信她暂且不提,首先她性命就没有保障。万一唐谷雨真像阿清说的那样,一怒之下一刀子劈过来把她砍死了,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怎么把他带回去,怎么跟他解释清楚这一切,实在是一个难题。   至于另一件事,则非常不正经。白天看得太仔细,她现下眼睛一闭,就满脑子是唐谷雨泡温泉时的模样。   面红耳赤。   实在是太羞耻了。   就那么想着想着,午夜子时,两个眼皮直打架。她终于敌不过睡意,闭上眼沉沉睡去。   她在昆仑山的某位老年人身边待了太多年,也清心寡欲了太久。每天清汤寡水地过,以至于如今蛰伏在内心深处许多隐秘的情感渐次浮现出来的时候,都不曾觉察。   梦中春深似海,抬眼便是一碧天光。明明还是人形,她却恍觉自己重新变成了一滴小水珠一般,在一池清泉中徜徉。她游呀游,游得一快,猛地撞在一人的腿上。   那人缓缓走入水中,仅就了一身薄薄的白衫,露出些锁骨。池水将他的白衫打湿,似透非透地贴着漂亮的腰线和笔直修长的腿。   她慌乱地从水中钻出,对上了对方的脸。白露的睫毛颤了颤,那张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脸,此刻却对她笑得温柔。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缓缓抬起她的腰。   她似乎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丝毫没有避开的心思。她抱住那条被自己摸过的白皙的脖子,嘴唇贴过温暖结实的胸膛,双手解开了那一袭白衫。   事实证明,梦这个东西是会把各种事情的诡谲程度无限放大的。譬如她白日里刚刚经历了荒唐的事情,一到梦中,就面临了更荒唐的事情。   清晨时分,白露倏然惊起。   大梦初逝,腿间尚有余麻。一开窗子,唐谷雨恰好从窗前面无表情地经过。经过黄粱一梦,白露一看到那身白衣,脸色发青,觉得自己更无颜面对他了。   她觉得很委屈,怀疑老天是在整她。为什么她与唐谷雨的每次相遇,都那么尴尬?尴尬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赐她那样一个梦!   白露刚恨恨地拍上窗子,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大门一开,门口立着一个女孩子,穿着一身绫锦纱罗,唇红齿白,眼若水杏。她手中端着一些衣料,正朝白露笑得爽朗。   “你是……?”白露记得自己不认得这样一个人。   “我叫谢杳,在碧霄间修道,”她笑着说,“青仪是我师兄。”   青仪是唐谷雨的道号。   一听到青仪,白露就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谢杳不会是唐谷雨派来杀她的罢?只是,这姑娘笑得如此人畜无害,也不像是来杀人的啊。   谢杳将衣料递到白露手中,继续道:“我那天看师兄与你共同从幻境中出来,你的衣裳都脏了。又听说你无甚余财,大约也没什么衣裳可换,便拿了一身来给你。”   白露惊喜道:“是么……只是你我无甚交集,缘何……”   她打断白露,“来者是客,理应款待,何况,”她笑道,“这是青仪师兄的意思。”   “不多说了。你快些换上罢,届时开始第二场赛事,众目睽睽,穿着一身脏衣,总不大说得过去。”说着便摆了摆手,与白露道别跑开了。   白露站在风中傻了一傻,唐谷雨的意思?她轻慢了唐谷雨四回,他还送她衣服穿,他是温泉泡多了脑子进水了吗?   不过,有衣服穿总是好的,便转身进屋换上。她在镜前照了照,倒还合身。   前一段时日穿惯了麻衣,磨得她皮糙肉厚,如今换上丝薄衣服,倒真有些不习惯。   但是话说回来,唐谷雨为什么要送她衣服?她思来想去三天,总觉得不大对劲。   唐谷雨这一连串作为,太诡异了。   第三日,白露刚刚拍死腿上一只蚊子,山顶上便传来三声钟响。   阿清自觉缠上她的手臂,白露拿起两曜剑,该去参加第二场比试了。 第19章 谷雨·三   相比先前,广场上的人少了大半。剩下的人皆是浑身法器,穿金戴银,花花绿绿的衣裳聚在一起,也不晓得这些人究竟是来比赛的还是来选美的。   她待在这里的几天,算是摸明白了其中因由。这年头妖魔当道,修道行业崛起,几大宗门炙手可热,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去各大门派修仙。   只不过狼多肉少,门派总该有所筛选。穷人是永远争不过名门的,所以发展到如今,仅有富贾权贵有资格被宗门接纳。   当然,富贾间有资产差异,权贵间亦有等级差别,当这种风气带到宗门中后,修行之人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条鄙视链。宗门长老们在训练弟子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倾斜资源。   所以,这些被第一轮筛选下来的青年才俊们,不是顶级的世家后人,便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子弟。   发展至今,修道,乃是富贵身份的一种象征。   是以,在他们眼中,白露这种籍籍无名之辈,理所应当地处在鄙视链最底层。   白露扫视一圈,下意识在一片绫罗之中找那个白色的身影。正犹豫究竟该如何与他启齿他的身份,却见在穹窿山门口遇到的那一对双生道士朝她走来,矮一些的道士惊道:“你竟完好无损地过了第一轮么?”   尚未等她回答,他又疑道:“你的衣着怎么和来时差别这么大?”   “嗯?”白露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来时一身磨人的粗麻衣,现在一身薄如蝉翼的丝衣,确实差别很大,她诚实回答,“这件衣服么?这件不是我的。”   个子高一些的道士皱了皱眉,吐出两个字:“偷的?”   这就让白露很不适了,她摆手道:“不……”话未说完,矮一些的道士恍然大悟打断她:“哦,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谢师妹的衣服嘛?真是偷的啊……”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齐齐转过眼来,皆以玩味的目光来打探她。   “不是,这是唐谷雨送的。”她解释。   人群中一男声道:“青仪道长?青仪道长为何要送她衣饰?”   “说起青仪道长,我记得前几日早晨,青仪道长房中跑出一个女修……”又一声音响起。   “哦,这就是了,自己没用,就靠着男人上位,那就都解释得通了。”   白露登时窘然,这些人你一言他一语,早已认定了她是什么货色,她再多解释也是徒劳。她深呼吸一口,心气逐渐缓下来。   罢了,毕竟她本就不是来自民间的人,这些世故人情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她修仙只需那么一两年,现下又找到了唐谷雨,得道飞升指日可待。到时两手一撒,云端一坐,俯瞰众生,这些人对她顶礼朝拜还来不及,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哪有必要在意这个!   且,师父他老人家也曾教导过她:为师只收过你一个弟子,你将来是要继承为师衣钵的,倘若有人随随便便对你指手画脚,你莫要随意与他们置气。仙者当明德修身,兼济苍生,没必要在一些小事上多计较。你应该树立万物平等的观念,这些人在你眼里,理当与寻常的萝卜青菜无甚差别。   白露深谙师父教训的道理,决定不与萝卜青菜们计较。   莲花顶上金光灿灿,一列排开十颗金色的种子。女祭司立在顶上宣读新规则。   第二轮的规则比较粗暴,就是杀活尸。碧霄间会放一万只活尸进后山,届时谁杀得活尸多,谁就是胜者。   杀活尸?那简单啊。   还没高兴多久,一个修士议论的声音飘进了白露耳朵里:“听说这种活尸身上都是尸毒,碰哪里哪里就会腐烂,咬了谁谁就会当场毙命。”   ……果然不会那么简单。   待祭司讲完的的时候,修士们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开始穿戴盔甲护腕,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暴露在空气中,只有一双眼睛。   白露惊叹:这就是大户人家的玩法啊!   她一身衣裳轻轻,在一堆光彩熠熠的铜铁中显得与众不同。她边随人流前往后山边四处扫视,心下忍不住惊喜,果然,与众不同的不止她一个。   只见后山山峰处,唐谷雨仍旧是一身白衣,傲然挺立着。   不过,为了方便行动,他今日用银色发带束了高马尾,平时宽大的广袖也换成了窄袖。银色的腰带紧紧束着,勒出纤细的腰。他握着剑仅踩着一片树叶迎风独立在一棵参天古木顶上,显得整个人身材愈发高挑。   一声钟鸣,山中诡异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刹那葳蕤草木颤动,唐谷雨敏锐地捕捉到动静,纵身一跃,抬剑一劈,血光闪过,草堆里轰然倒下两只高大的行尸,一套动作做得干净利落。   周围响起一阵惊呼,一众女修都看呆了,其中一个十分激动的女修直接被枯草一跤绊在地上,险些滚下山去。   白露认识他这许久,他留给她的印象一直只有冷淡寡言,以至于她都忽视了他的风姿到底有多出众。此时此刻,她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十七八岁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情态。   白露犹豫了片刻,想跟他提一下关于他身世的问题。但一靠近他,梦中情景就不自觉浮现出来。罪恶感油然而生。   算了,缓缓再提。   于是迈向唐谷雨的绣花鞋一转,白露跑了。   夜间的风疾疾刮过耳畔,她从几个修士身边略过。修士们沉重的铠甲限制了他们的行动速度,加上他们又没有唐谷雨那样狠辣的剑术,无法一剑斩杀几只,仅能一只一只慢慢纠缠打斗。   她承认,剑法这种东西需要扎实的基础,她不过修行了短短一个月,想象一下自己与活尸正面打起架的场面,摇了摇头,估计她用起剑来比这些修士还要惨不忍睹,即便是上古神兵也能被她用成废铁。   是以,她得另辟蹊径。   白露发了一会儿呆,决定换个流氓些的法子。   她挽起袖子拎起裙角,在草间兔子似的溜来溜去,终于找到一个狭窄隐蔽又好逃生的山洞。途中一位披着铁铠的修士忍不住调侃道:“你要躲这?既然怕了,还是早些退出保命比较好。”   身边一位披着银铠的修士亦道:“是啊,你既然沾青仪师兄的光,有幸熬过第一场也算是出了次风头,见好就收罢,这风头够你回去炫耀一辈子了。”   白露没搭理萝卜和青菜,嘁,目光短浅,她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   刚要出山洞,突然几只活尸冲了过来,又恰好被堵在洞口。白露眯了眯眼睛,来得正好!   她召来自己的鬼傀儡,信手摘下一片干净的大叶子,咬牙割破了自己的手臂放了一些血上去。将叶子递给鬼傀儡,“去,把它们喂进活尸的嘴里,能喂几只喂几只,”她想了想,补充道,“挑那些一看就很凶悍的喂。”   鬼傀儡速度很快,很快就依照她的吩咐办完了事。   阿清明白了她要做什么,隔着袖子问:“你要祭炼这批活尸吗?”   “对。”   阿清迟疑道:“可是这几只那么强大,你的灵力够用吗?”   阿清话未说完,白露已开始调动灵力了。她听完沉默了一下,好像确实不够。正犹豫着,她突觉五脉畅通,体内一道白光卷着金光直冲到四肢。她猛地记起,那天唐谷雨握着她的手,她躲太快,唐谷雨还没把自己的灵力收回去……   数十只活尸嚎叫着刚要冲进山洞,突然齐齐一怔,听她号令,一齐转身冲了出去,钻入活尸堆里互相厮杀。   外头霎时尖叫连天。   “这些活尸为什么会自相残杀?!”   “它们怎么会杀同类!”   “啊啊啊啊啊!!!”   ……   白露探了个脑袋出去看,所有附近的修士都已呆在原地。   山间已是一片血海,倒地一片尸体。   看来鬼傀儡挑的这几只战斗力很强。   她灵巧地动着手指,那些活尸如提线木偶般被她操控着,毫无意识,杀完一只又重新冲入尸海中。   方才那位身披银铠的修士朝她看来,两个小眼睛越睁越大。她虽看不见他整张脸,却也能感觉到他的震惊。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如何能驭尸……”   白露高深莫测地皮一下,道:“不可说,不可说。”说罢就在修士讶然的目光中钻回山洞。   她心满意足地一笑,赢定了!   笑着笑着,她的视线又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一团一团白色的光点与金色的光点正在她的掌心中交辉。兴奋之余,愁绪又慢慢涌上来。唐谷雨输给她的这些灵力,她得找个机会还回去来着,否则白嫖人家灵力,多不要脸……   这些灵力源源不断,强悍且温厚。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山中传来三声钟响。   结束了?   白露兴冲冲跑出去,绣花鞋轻盈略过一摞一摞的尸体。   明月高悬,女祭司站在莲花顶上依次报着每个人斩杀活尸的数目:   挽玉观玉云道长,六十七。   云游道人太乙子,二百六十。   挽玉观重轻道长,五百零一。   ……   挽玉观梨清道人,两千。   话音刚落,满座皆惊,白露也惊了。   修士甲叹道:“挽玉观真厉害啊,派来的修士几乎个个上榜。”修士乙问:“两千尸?梨清道人是谁?哪里杀出来的黑马?”道姑丙答:“你没听说么?他是挽玉观的宗主新收的小弟子,俗名叫许清明,天分很高,才学了个把月就已把同门甩出一大截了,老宗主爱得很呐。”修士丁亦叹道:“听说是姑苏人,父亲是姑苏巨贾,才刚到束发的年纪,前途不可小觑啊。”   她竖着耳朵听,更惊讶了。许清明,是她初来人间时,那个帮她结过账的少年公子么?   她感到臂上骚动,阿清很是疑惑:“我也叫许清明啊,我爹娘也是姑苏巨贾啊……怎么回事啊……”   白露安慰道:“许是重名了罢。姑苏这么富,姓许的巨贾,未必只有一户。”   此时女祭司已念到了最后两人,她嘴唇一开一合,语气有些迟疑:“这一位杀得最多的……竟没有出身宗门……”   白露心里一紧,只听祭司道:“散修白露,二千七百零一。”   话音刚落,所有人比刚才更惊讶了,议论声滔滔不断。   “这又是谁?”   “不知道啊,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这人,大清早从男修房里跑出来,作风不大端正啊。”   “宗门都没有,不会是作弊夺冠的罢?碧霄间看管不严?”   ……   白露得意一笑,嘿嘿,夺冠就好,她才懒得搭理别人的猜忌。   祭司的话还没说完:“碧霄间青仪道长,二千七百零一,并列榜首。” 第20章 谷雨·四   祭司嗓音平稳,不含一丝感情:“按照规矩,胜者只能有一位,所以最后,需要二位一决胜负。”   白露脸上刚刚浮起的笑,凝固了。   为什么对手偏偏是唐谷雨!   若是寻常打斗,不过是无关大雅的切磋。只是,先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万一唐谷雨怀恨在心,打架时候超出了切磋范围,下狠手把她杀了怎么办?   太危险了……   有人用手肘拱了拱她,“嗳,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作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白露道,“老实说,你方才是如何杀了那么多活尸的?果然作弊了是罢?”   她回过神,不晓得何时那对双生道士又来到了她身边。矮的那个嘴角止不住地上勾:“我就晓得,你肯定是作弊了嘛!乡野之地的贱民,能进山已是福分了,夺冠,不可能的,哈哈哈……”   “没。”白露真诚看着他们道。   “你就不要狡辩啦,连宗门都报不出来,师父就是个糟老头子,哪可能杀几千尸啊?”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她这才发现,所有修士都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是啊,第一场可以靠队友,第二场有机会作弊,第三场和青仪道长单打独斗,可就没有空子钻了。资历差就是资历差,到头来还不是要现原形。”   “还是趁早遁了罢,也好给自己留些颜面嘛。”   “就算是遁了也没法留颜面,作弊作得过了火夺了个冠,怕是整个山头的人都听说白露这个名字了。这名字不仅土,还顺口,过耳不忘,哈哈哈哈哈哈,我该记一辈子了~”   他们你一嘴我一嘴,压根就没打算给白露辩解的余地。   “其实……这位姑娘也是有些实力的,我在后山时,偶然看见她是以驭活尸的法子杀活尸,应当没作弊罢……”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虽轻,却恰好能让人听清楚。白露循声看去,还挺惊讶,那个先前数落过她的银铠修士居然在帮她说话。   立马又一个声音压了过来:“此等邪术,来路不正,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如何能杀得两千余活尸?你没睡醒还在做梦吗?”   “驭活尸?我可从没听说过修真界有谁会驭活尸的。这个乡野丫头要是会,我把头割下来给她当球踢!”双生道士里矮的那个又开口了。   白露本就为自己对唐谷雨干的事烦恼,现下萝卜青菜们苍蝇般地在她耳边嚷嚷,真是烦死了!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忍无可忍。   她聚起些灵力,食指弯了弯。“啊!!!”那个道士突然惨叫。   一只青白的手破土而出,猛地抓住他的脚踝,顺着他的脚踝攀上去,一捏。咯啦,他的铠甲碎了一地。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头割下来给我这个乡下人当球踢?”白露盯着他问。   白露又把目光投向非议过她的修士,道:“还有你,我瞧你的头在脖子上挂着好像除了动动嘴皮子也没什么用,要不也割下来给乡野丫头踢一会儿啊?”   活尸冲进人群中,登时吓得所有人不敢吱声,她继续道:“说了没作弊就是没作弊,哪来那么多废话!”   祭司握着神杖在台上敲了敲,沉声道:“肃静。”   白露撇了撇嘴,祭司看似公正,却不在他们胡乱揣测她的时候发声,倒是在她要生气的时候让人家肃静了。   她飞身上莲花台,踩着一地月光立在顶上,站在唐谷雨对面,两曜剑在夜色中泛着淡淡寒光。   唐谷雨从众人数落她开始就已立在台上了。她忐忑地朝唐谷雨看去,却发现唐谷雨并没有在看她。这个白衣少年,正垂着睫毛,在看着台下的人。他虽依旧神色淡淡,眼中却似乎流露出了一些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觉得他们很可悲。   两人到齐,祭司一身巫衣翻动,退到后方道:“开始罢。”   白露惜命,边挥剑边厚着脸皮对他道:“我知道我之前对你干了很多不该干的事,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弄死我啊……”   他避开,嘴唇一开一合,白露原以为他会问“凭什么”,唐谷雨却吐出了一句话:“我不会伤你。”   白露有些懵。   刀剑无眼,她向来不怕。她只是希望他别怀恨在心把她弄死而已。   我不会伤你是什么意思?谁打架前会来这么一句话?   这人的处事风格和思维模式,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   白露心里还是没底。眼看唐谷雨一剑朝她劈过来,剑气连带星辉气朝她卷来,她翻身一躲,看似气势汹汹的寒光却仅是擦过她的头发,连一根头发都没削下来。   他还真是……言出必行啊。   唐谷雨旋身又一劈正当落在她左肩。领教了上一次的威力,白露放宽心,正要出剑,突然浑身发麻,麻到浑身上下所有器官,五脏六腑生生绞痛,一阵晕眩。   “你……”她捂住心口,痛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好好打自己就输了?   这么突然?   阴沟翻船???   被唐谷雨骗了?!   想下狠手就下狠手啊,干嘛还要先给她口糖吃!这男人怎么这么狠毒!!!   女祭司端着架子回到前方,瞥了她一眼,端着一副处变不惊的架子高声道:“碧霄间青仪道长夺冠。”   底下一片哗然。   有声音嘲讽道:“这么快就输了吗?”   有声音揶揄道:“还以为多厉害,原来也就是个作秀花瓶嘛,哪有资格跟青仪道长过招?”   有声音揣测道:“估计是有内伤,想来修炼旁门左道,走火入魔了留下些暗伤,是必然的。”   有声音感叹道:“也对。雕虫小技看着挺风光,最后还不是要沦为笑柄。”   白露气死了!   什么旁门左道,她才没内伤呢!   她铁定是被唐谷雨阴了!!!   白露心里五味杂陈,难以置信地看着祭司将十颗种子递给唐谷雨,气不打一处来。跌跌撞撞,额上不断冒着冷汗,她跌到莲花顶边缘,两腿一软,鞋底一滑。   唐谷雨却没接种子,迅速飞身过来一把将她拉回去道:“怎会如此?!”   白露愤怒得气血上涌,哇地喷出一口血,将他白色的衣襟染得血红。白露艰难道:“你骗我!”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骗她。   偏偏这个人,还是她很有好感的唐谷雨。   唐谷雨的眼中流露出惊愕,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我何时骗过你?你伤太重产生幻觉了?”说着握住她的手腕要探她脉象。   她忍着痛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恨恨道:“你赢都赢了,装什么好人?我轻薄你四回是我不对,你想打我杀我都认,骗我是什么意思?先送我一套衣服,再说不伤害我,好让我掉以轻心杀得更痛快吗?”她越说声音越轻。   明刀明枪可以接受,私底下搞小动作实在是恶心人。   她没什么力气,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底下的人什么都听不见,有人啧啧赞叹:“青仪道长真是好心啊,大宗门就是有大宗门的风范呢,鄙陋之人,哪里比得上?”   “还不领情,哪来的大脸?”   “半推半就么,既能捞到好处,又能显得自己高贵,这种把戏,我见多啦。”   唐谷雨皱着眉头:“我何曾送过你衣服?”   白露认为,现下众目睽睽,唐谷雨肯定是不想让人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急于跟她这个乡野鄙陋之人瞥清关系才这么说。这么一想,就更气了:“是啊是啊,你当然没送过我衣服呢!”说着就一把将他推开。   原以为他与宗门的人都不一样,没想到他们都是一类人。   也是。白沙在涅,岂有不黑的道理?   干干净净的一身白衣,真是讽刺。   这种垃圾比赛的奖励,她不要了!   白露拿剑撑着地,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台。阿清顺着她的手臂从袖中滑下来,软绵绵地缠在剑柄上,白露焦急地唤他:“阿清?”   毫无反应。   唐谷雨打的明明是她,可为什么阿清也受了牵累?   急火攻心,她只觉昏昏沉沉,周围朦朦胧胧有修士的指责声,也有细微的笑声。   “我帮你疗伤。”白色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掺住她的手臂。白露觉得眼前模糊,脑子里却很清楚,这是唐谷雨。   “滚滚滚滚滚!”她怒道,想推开他,可是痛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眼前愈来愈黑,这只手松开她的手臂,反而横过她的背,又多了一只手横过她的腿弯。浑身一轻,她被人凌空抱起。   她感觉到人群的嘈杂声离自己愈来愈远,耳畔有风声。头顶的声音飘忽空灵,既像是唐谷雨的声音,又像是自己在许多年前听过的某个声音,叫她辨不清楚,“我怎么可能舍得伤你?”   一声长叹。   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她的身体,强大而温厚。半昏半醒之中,她仿佛在一片白光之中,看到了一天繁星,一脉雪山,一旷原野。就连鼻息间,都萦绕着皎皎梨花香。 第21章 立夏·一   待白露清醒的时候,已是满屋白日天光。   肩膀被沉沉的东西按住,脸上有湿湿黏黏的东西在游走。她抬眼,一张黄白相间还带些黑条的猫脸怼在面前,两只软软的小爪子搭在她肩膀上。琥珀似的一双圆眼眨了眨,正在啪塔啪塔舔她脸的小粉舌头缩了回去。   小猫崽子灵活一跳,乖巧地直着两条前腿曲着两条后腿坐在枕边,黄白黑相间的细尾巴摇来摆去。小猫崽子嘴巴两边白色的触须动了动,嘴巴一张,发出一声娇娇软软的奶音。   “喵嗷~~~”   哪来的小猫崽子?   白露一坐起来,被子就顺着身子滑下来。   她愕然,衣服呢?   她环顾四周,枕席间淡淡的药草香,房内的布置……   这是唐谷雨的房间?   白露四下翻找,也没找到自己的衣裳。   她先是有片刻的愤怒。这人是变态吗?把她搞得半死不活还不够,还要扒光她衣服让她尝尝耻辱是什么滋味吗???   但,愤怒过后,她又开始觉得不对劲。因为现在不仅身上一点都不痛了,她还活蹦乱跳的,好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气力。   难不成,中间有隐情?   白露想出门,却又没有衣服。目光兜兜转转,停在枕畔的小猫崽子上。她伸手在小猫崽子的肚皮上写了个符,道:“去,去找唐谷雨。”   小猫崽子听了她的使唤,拱了拱背,“喵嗷”了一声,迈起小细腿儿走出了门,顺道后腿一勾,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白露嘴角勾了勾,是只有灵性的小猫崽子。   这个咒印,叫窥世咒。白露打在小猫崽子身上以后,可以通过它的视角查探外界发生的事情。   借着小猫崽子的眼睛,觉得寻常路边那些踩到了都不心疼的花花草草都变得巨大,就连绕着小猫脑袋乱飞的蚊子,都大得欠揍,让她忍不住想一巴掌拍死。   小猫崽子的嗅觉很好,光靠着气味马上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她不了解碧霄间的地形,只觉小猫崽子迈着四个腿迅速跑跑跳跳,转了十几道弯,穿了几十道门,等她眼晕的时候,嗖地溜进了一间大堂。   大堂门紧闭着,小猫崽子是从窗格里挤进去的。只见堂室的上首坐了个方面阔额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边上立着谢杳,另有几个老者和中年男人分两列坐在堂两侧的雕花檀木椅上。   唐谷雨立在大堂中央,还是白色的束发带,白色的衣袍。她顺着小猫崽子的视野观察,发现他的右手握着些布料。根据布料的色泽和材质判断,应该是谢杳代唐谷雨送给她的衣裳。   堂内氛围似乎很紧张。   再看仔细些,唐谷雨握着衣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身子略微有些颤抖,脸色很难看,嘴唇紧紧抿着,目光锐利,仿佛别人一靠近他,都能被他的眼神杀死。   他这是,生气了?   堂上的谢杳哭哭啼啼道:“碧霄间好歹也是第一大宗门,办的比赛若是被挽玉观赢了倒还说得过去,好歹挽玉观也是仅次于我们的宗门。但若是被一个不知来路的野丫头赢了,岂不是丢人丢死了吗?”   “何况,这野丫头整天缠着师兄,老往师兄身边钻,安的什么心师兄看不出来吗?”她莲步轻移走下堂,眼眶红得像是两个桃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是为了师兄好啊。”   白露震惊,听这话的意思……   谢杳还想说话,唐谷雨打断她说:“况且比赛胜负,全凭个人实力,与宗门何干?输了不丢人,若是为了赢伤害她才算是失颜面。”   谢杳哭得更厉害了。堂上的方脸男人沉声道:“谷雨,话不是这么说的。宗门向来都是靠实力说话,若是我们几大宗门全都输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乡野丫头手里,那么……”   唐谷雨的眼神更加阴沉,他说:“师父曾经总把‘道法自然,众生平等’挂在嘴边,既然平等,便没必要在意道者的来历身世。”   “何况,你往衣上淬毒,会害死她的。”唐谷雨把目光投向谢杳。   谢杳拿帕子揩着眼泪,道:“死了就死了,一个没脸没皮的野丫头,哪有碧霄间的荣誉重要。师兄……”说着就伸手想拽唐谷雨的手臂。   白露意识到,自己错怪唐谷雨了。   唐谷雨手里的衣裳落在地上,他后退一步让谢杳抓了个空,眼中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怒火:“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方脸男人开口道:“谷雨,阿杳是为了宗门着想,她没说错。”顺手捏了个火诀,地上淬了毒的衣料瞬间化为灰烬。   唐谷雨看向他,眼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愕,“师父,您说白露没有出身,不配赢这场比赛。可曾想过,十八年前,弟子也不过是您在山脚下捡到的一个弃婴。若论出身,弟子才更没有资格赢这场比赛。”   方脸男人沉默了一下说:“你么,你天资过人,与寻常人不一样。谷雨,你是为师座下最适合担重任的徒弟,将来最有可能继承为师的宗主之位,何必在一个野丫头身上计较,不要固执了。为师不可能为了她,冒风险让你们重新比一场。且,就算是为师答应了你,诸位天师也不会答应。”说着看了看左右两排的天师。   天师们有的捋着胡子沉默不说话,有的微微颔首。   唐谷雨双眼睁大,“天师们也是这样想的么……”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愤然道,“这样的宗门,弟子实在没资格继承,师父另觅他人罢!”   宗主猛地拍了一掌桌子,桌子裂出一条缝,道:“逆徒!你说什么!”   白露已惊得说不出话了。   只听唐谷雨一字一句道:“师父教导弟子,修道者,理当以平等的目光来看待所有人。师父如今却为了宗门荣誉视人命如草芥。宗门中人如此,与满天下横行的妖魔又有何区别?弟子无父无母,出身鄙陋,辜负师父厚望,并不想继承宗主之位。”   “大逆不道!你竟敢顶撞我!还污蔑宗门!”宗主手下的桌子碎裂,怒不可遏道,“师长之命不可违,宗门之名不可辱!按照门规,顶撞师长,一百棍,污蔑宗名,二百钉!”   右侧一个白胡子天师一听,手抖了一抖道:“谷雨,一百棍下去,只怕你已是皮开肉绽了,若再加二百钉,直接钉入骨髓,你这身修为算是废了。你与宗主认个错,也就罢了,宗主也消消火。”   白胡子身边一个黄衫天师亦道:“是啊,宗主,谷雨天资难得,若是废在这里,于宗门来说便是少了个人才,宗主听他认个错,便当此事没发生过罢。”   几个天师亦纷纷附和。   宗主沉吟片刻,似有转圜之态。   唐谷雨硬声硬气,“大逆不道,弟子逆的是什么道?何为道?弟子自觉无错,”他说,“甘愿领罚。”   “好哇,天师们都已给你台阶下了,你既还不思悔改,”宗主脸红如猪血,更气了,高声喝道,“来人!”   两个男修应声推门进堂,几个天师还在劝。唐谷雨依旧抿着嘴唇,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男修问宗主:“是先用棍,还是先用钉?”   宗主笃定道:“先用钉。”   白胡子的手又抖了一抖,说:“若是两百钉钉在身上,相当于接下来一百棍,每抽一棍钉子就嵌进去一分,若是碰到骨头,扛不过来,这辈子可就完了啊……宗主,您要不再想想?”   “痛了才知道悔改!”宗主道。   唐谷雨阖眼站定:“弟子自觉无错,无可悔改之处。”   白露不了解碧霄间,不晓得他们的规矩,棍可以靠字面意思理解,但这个钉,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坐在榻上继续通过小猫崽子的视角观察。只见地上铺了一卷草席,唐谷雨躺在草席上,背对天面对地,一个修士无波无澜地说了一声“青仪师兄,得罪了”,便挑了一根细长的银钉,缓缓刺入唐谷雨的背。   唐谷雨一声不发,白露眼睁睁看着血渗过层层白衣,白露的双眼缓缓睁大,不知这个修士是不是和唐谷雨有仇,居然专门挑脊梁刺!   倘若是这样,两百钉扎完,再打上一百棍,这人还能活吗!   宗主看着唐谷雨的惨状,语气略有缓和,开口道:“碧霄间历来不懂事的弟子不少,通常忤逆师长,有什么不当言论,认个错也就不罚了。谷雨啊,你受了这一下,还不后悔吗?为师再给你一次机会,认个错,这事便过去了。”   唐谷雨的声音很沉:“若这两百钉,一百棍,能换得平等道义,弟子自无悔。”   话音刚落,又一钉刺入他的穴位,唐谷雨忍着没吭声,却整个人抽了一抽,席上缓缓漫出一滩血。   妈的唐谷雨这人有病吧!不要命的吗!   白露急得团团转。扪心自问,她来这里,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赢十颗种子回去改善生活条件而已,谁知道唐谷雨这人是来玩命的。   没出身就没出身,不公平就不公平,不就一句话吗!哪有命重要啊,有病!!!   眼看着一根根钉刺入唐谷雨的身体,白露头皮发麻,顾不得多的,翻身下床疯狂翻找能穿的衣服。   偏唐谷雨这人收拾东西起来喜欢搞得特整洁,她翻来翻去没找到衣服都屯在哪。她又借小猫崽子的眼看了看堂中情况。   只见唐谷雨四肢躯干,身上细细密密被扎满了银钉,每根都挑痛的位置扎,一身衣裳已没有白的地方了。他动也不动地趴着,两个修士站在两边,一棍下去,本就没入了半根的银钉,进去了三分之二,几乎可以透过他的骨髓将他刺穿。   又一棍下去,银钉直接触到他的骨头,骨节碎裂。   他的眼睁了睁,痛昏过去又生生被疼醒。两手紧紧抓着地,五指泛白,躺在席上血肉模糊。   白露焦躁得要命,找了半天,终于在柜子最顶上找到一身衣裳。   她胡乱披上,一身的白,虽是男装,却出乎意料地符合她的身材,估计这是唐谷雨几年前的衣服。她没空多想,随手束了头发就循着小猫崽子的踪迹跑出房去。 第22章 立夏·二   穿过几重回廊,白露强行破门而入。   两个修士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光白露寻衣服找路的功夫,就已把唐谷雨打得血肉横飞。   真真切切地看到唐谷雨奄奄一息的模样时,白露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整堂的人,宗主坐在堂上,小臂靠在雕花木椅的扶手上,眼睛一眨不眨。两排天师有的在唉声叹气,有的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有的沉吟“打得好”。   那两百根银钉,许多根已混入他的血肉中,只能看到小小一点银光嵌在血里,还有两根直接刺穿了他的肩膀。   不过是一句违心话而已,唐谷雨为什么不愿意说!   这人怎么这么固执!   宗主见人闯入,立刻一招打过来,白露下意识挡开,运起灵力的这一刻,突然发觉身上灵力更盛了,茫茫一片白光直接压过了她的金光。   她这才明白,她中的毒,是唐谷雨直接输灵力解开的。   只是,他的灵力都给她了,那他自己呢……   他浑身上下一点灵力都没有,挨了两百钉,一百棍?!   他疯了吗!!!   “住手!”白露脸色煞白,健步冲过去夺过修士手中的木棍。   “大胆!”宗主猛地站起身,对两个修士道,“把她轰出去。”   “我自己会走。”白露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登时一弯手指,两只不知道哪里来的活尸跑进来挡在两侧,两个修士不敢近前。   她想扶起唐谷雨把他带走,可他身上却是血肉模糊一片,一处可以下手的地方也没有。白露只能硬着头皮往他伤口上碰,让他靠在自己背上。唐谷雨靠在她背上的那一刹,白露感觉自己的肩膀一疼,一枚穿过唐谷雨肩膀的银钉扎在白露身上,险些疼得她叫出声来。   她这具仙体都扛不住的痛,如此扎两百次,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再拿棍棒一截一截打进去,往复一百次,伤一重叠着一重,浑身痛得连筋带骨。   一句话而已啊,唐谷雨说了就可以免受一切痛,这人在想什么啊……   简单一句话,哪有一条命重要。   眼看白露费力背起唐谷雨,边上又有两具行尸挡着,两个修士不敢上前,宗主怒道:“你要干什么?!”   她道:“他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了,你们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谢杳惊愕地抬红肿的一双眼:“师兄怎么可能会没有灵力……”   宗主一张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却还是端着架子道:“死了也是我徒弟,与你一个粗鄙贱民有何干系。拦住她!”   唐谷雨身上血腥气重得很,血还在不停流着,顺着衣衫淌到地上。   白露不了解宗门的规矩,亦不清楚宗门声威的重要性,更无法理解宗门背后的利害关系。但她不傻,她明白自己今天一把唐谷雨带走,肯定就要与碧霄间结仇了。可,眼下唐谷雨都伤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宗主显然不会停手。要是真打完了那一百棍,唐谷雨就算不死,一身修为也很难保存了。   结不结仇哪里有唐谷雨的命重要。   眼看两列十二位天师就要上前,白露下了狠心,两个人的灵力交在一起无比强大,顿时外面响起修士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大堂门颤了两颤,轰然倒在地上。   登时数百活尸涌入堂中,宗主、谢杳并十二位天师措手不及。白露趁着他们打斗的功夫,费力带着唐谷雨朝山下离去。   山腰处云气缭绕,白露负着比她高比她重的唐谷雨,累得满头大汗。突然一把剑挡在白露面前,“停下。”   白露循着寒光凌冽的剑望上去,僵住了。   挡在她面前的,正是那对双生道士里,高个子的那个。   “青仪师兄是我碧霄间的人,惩罚没结束,你不能擅自把他带离。”他拿剑指着白露道。   完了……她刚才已把所有祭炼过的活尸都派去拖住宗主和天师了。现在是白天,鬼也没法召出来。   她还扶着个唐谷雨,手都腾不出来,哪里打得过这个道士啊……   她讲理道:“若是我不把他带走,只怕你们青仪师兄就要折在今日了。”   她静静注视着他,心说他既然是唐谷雨的师弟,应该,也不希望唐谷雨死罢。   对方嘴唇一开一合:“死了就死了。”   白露蓦地睁大眼。   “死了,我就少一个竞争对手。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带走我的好师兄呢?何况,”他的脸色有些阴沉,“昨日你在莲花台下如此羞辱我胞弟,真是出够了风头啊,我胞弟可是被同门嘲笑了一晚上。”   完蛋。旧怨叠着新仇,他就是成心来找麻烦的。   白露脸色难看,眼看着对方出剑,正思索着对策,忽然眼前一阵缭乱,簌簌花瓣从空中落下。一根开满花的树枝挡在面前,将这一剑挡了回去。   要是腾得出手,白露真想揉揉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余毒未清产生幻觉了。   刚刚,是一根梨树枝帮他们挡去了一剑?   白露伸了伸脖子,顺着梨花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栈道微微晃动,梨树枝自然飞入迎面而来的人手中,在氤氲中化为一把雕花宝剑。   来者一身淡紫色轻薄织锦,袖上绘有水流纹,踏过栈道从袅袅岚烟中款款走来。他双目眼尾低垂,眼角一颗泪痣,给一张清雅的脸平添几分愁态。   白露记得他。她第一天来人间的时候,他帮她结过账。   许清明。   这几日见惯了一身清冷素白,白露觉得自己的审美都被唐谷雨带偏了,以致于现在看到许清明这一身花里胡哨的华贵衣衫,非但不觉得羡慕,脑袋里还骤然蹦出一个词儿:花蝴蝶!   花蝴蝶飞身上前与双生道士打斗,挥剑之余还不忘扭过头有礼有貌地朝她温和一笑,嗓音里亦带了几分笑意:“姑娘似乎遇见了些麻烦。”   白露心底暗道佩服佩服,打架的时候还跟空跟人家说话,嘴上道:“是啊,多亏了公子。”   花蝴蝶的目光往唐谷雨身上稍作停留,又移回白露脸上,善解人意道:“姑娘若有急事,便先离开罢。此处有我。”   她虽不晓得为什么许清明会突然出手帮她,但眼看唐谷雨气息奄奄,她也没心思与他多寒暄。扶稳唐谷雨,千恩万谢道:“好。你家住哪?大恩大德,事后我一定登门拜谢。”   花蝴蝶道:“姑苏,寒山街头,枫晚桥畔,许府。”   白露愣了一愣,寒山街头,枫晚桥畔,那个位置的许府,不就是她去除过邪祟的地方么……   既然许氏夫妇是阿清的爹娘,阿清也叫许清明,那面前这个许清明是……何许人也?   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她多想,于是又道了声谢,便下了山。   接下来的一路还算顺畅,不过穹窿山距离她的许宅尚有些遥远,是故待她回到许宅时,已过午时了。   白露刚把唐谷雨小心翼翼放下,他衣襟里便游出一条银白色的小蛇。她惊喜道:“阿清你没事啊?”   阿清眼泪汪汪地说:“我没事,但谷雨哥哥有事。”   白露有些奇怪,“你们之间又没交集,他有事,你哭什么?”   “你的衣服上被淬了毒,我躲在你的袖子里,与你的衣裳有接触,因此我也中了毒。但我的鳞片厚,中毒没你深,昏迷的时候还存了几分意识。”他抽抽噎噎。   “所以呢?”   “所以,他做了什么,我都感知到了,”他说,“你不省人事的时候,他直接把你抱回房拿灵力把你身上的毒逼走了,也顺道救了我。我醒来之后,他正为了你的事要去找宗主和天师们,我觉得你受了委屈,就应该讨回公道,便缠在他身上跟着他去了。他与老宗主和天师们争执起来之后,宗主罚他,他怕我受牵连,一直把我保护在怀里,我一点伤都没受。”   阿清的声音带了些哭腔,“他救了我的命啊呜呜呜呜呜……”   白露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人很好。”   阿清还在难过,“谷雨哥哥会不会有事啊?”   “不会,”白露笃定道,“你放心,我会让他恢复如初的。”   唐谷雨被罚得太惨烈,背上已是不能看了,衣裳血肉银钉都黏糊在一起,她只得拿剪子一点一点地剪去他背上的布料,有的布料都黏在肉里,只能强行分离开来。   忽地手一抖,挑出一枚……她映着光线看了看,不,是半枚银钉。   扎在身体里的银钉,再被棍棒打到直接折成两半……她心惊肉跳,唐谷雨怎么熬得下来!   一枚银钉、两枚银钉、一块衣料、两块衣料……挑着挑着,她又挑出一既非银钉又非衣料的块状物。映着光线辨认了半天,终于辨认出来,居然是一块木屑。   白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第一次,清晰地对宗门感到厌恶。换个词来说,是恶心。   她握住唐谷雨的手,把唐谷雨的灵力都还给了他。   有了强悍的灵力的支持,他身上的伤迅速开始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眼见唐谷雨愈来愈干净愈来愈完整的背,白露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刚才,她把他的衣服剪了。   她脸色难看,那他醒来以后,穿什么…… 第23章 立夏·三   于是,白露的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风姿绰约、风华绝代,俊到看一眼就能让人做个春梦的唐谷雨,直挺挺立在街头,穿着露背衫的画面……   白露摇了摇脑袋,仿佛都能听到自己脑袋里的水声了。   不成不成。唐谷雨的背,怎么能被别人看!   她给他掖了掖被子,掰着手指头算钱。首先得赚钱给唐谷雨买些草药,其次要给他做身衣服,最后他的身子不晓得要养多久,这期间得给他买些有营养的食物……算着算着,白露觉得,自己发家致富的路可能就断送在他身上了。   不过,念及唐谷雨这人的好,她心想累死累活外加破点财,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白露自诩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   与此同时,窗子被风吹开,阳光斜照入牖,金灿灿的窗台上多出一团阴影。   阴影背朝夕阳,摇了摇尾巴,四条小短腿一弯,跳下了窗台,朝前走两步,又一弯,蹦到了唐谷雨枕边,朝她奶声奶气一叫:“喵嗷~~”   嚯,它居然一路跟来了。   白露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毛还挺顺,想必平时没少被打理。   于是,她对唐谷雨的认知又深了一层。想不到这个表面上很冷漠的男人,竟是撸猫的一把好手。   且,他的品位也有些清奇。   猫分黑猫白猫花猫橘猫。唐谷雨平日里总是一身白,卧房里的器具也大多是白的。显然,他对白这个颜色有着令她难以理解的执着。白露甚至怀疑,唐谷雨待她实诚且宽容,是不是因为她姓白。   所以她觉得,既然他那么喜欢白,就算养小猫,也该是养只白猫嘛。怎么就养了只黄黑相间的猫崽子?   唐谷雨这人干出来的事,总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紧接着,门也被打开,一团白色的毛球从门缝儿里挤进来。   小毛球十分自来熟地跑到白露脚边,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亲昵地舔了舔她的脚踝,然后蹬起小短腿往榻上一蹦,汪汪汪地在唐谷雨耳边叫唤几声,乖乖和小猫崽子一起趴在唐谷雨枕边。   他居然还养狗!   猫不养白的,狗倒是养白的了。   白露又顺手在小奶狗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小奶狗的尾巴摇了摇。   一猫一狗油水捞足,白露心满意足。她召来鬼傀儡道:“今晚你在这守着他,莫让其他鬼怪近了身。”说罢便大步离开,扛起她的算命小旗,准备出门赚钱。   时隔数日,走上街头。阿清照旧盘在她的袖中。他总是垂着个蛇头,情绪分外低落地叨叨了一路:   “哎,谷雨哥哥什么时候才能醒呀?”   “谷雨哥哥要是留了暗伤可怎么办呀。”   “谷雨哥哥会不会醒不过来啊?”   白露道:“凭什么明明我俩外表看上去是差不多的年纪,你喊他哥哥,却喊我奶奶?”   “你都一百二十岁啦,他才十八呢!”阿清道。   “十八,那是表面现象。告诉你,”她道,“其实他已经一万多岁了,你算算,该称他一声什么比较合适?”   手臂上的小蛇一愣,似乎是算数去了。总算安静了。   翌日清晨,天上飘着小雨。白露顶着两个黑眼圈揣着刚赚来的钱走进裁缝铺。   刚进门,便见着天花板上附了一大群蛾子。掌柜白白胖胖,光秃秃的头顶顶着片桑叶,穿着一身丝袍,十有八丨九是只蚕精。   白露心里挺惊讶,这世道真是变化万端,居然连蚕都能修成精了。   见有人来,掌柜咧嘴一笑,整张脸便皱巴巴扭成一团。他道:“姑娘来定制衣裳?要蚕丝的,还是要麻布的?要什么式样?什么尺寸?”   白露点点头,犹豫片刻,心想唐谷雨既然对她那么好,那么她也当礼尚往来,于是摸了摸自己还没捂热的钱袋,忍痛道:“蚕丝,就当下市面上最受欢迎的式样罢,要白的,怎么好看怎么来。”   她想了想唐谷雨的身高,边比划边描述道:“尺寸么,具体我也不晓得。我大约高到他肩膀,肩宽腰围什么的,你可以根据身长推测一下,他的身材很标准。”   掌柜的脸抽了抽,面露犹疑之色说:“姑娘你描述得未免也太抽象了些……”   白露忍心中剧痛从钱袋中摸出二两银子,“劳烦……”   事实证明,乱世中不管是人还是精,处世时皆秉承着钱财为第一要义的精神。   掌柜的嘴角扬得更高,面皮皱得更厉害,他眉开眼笑地接过二两银子道:“虽然抽象,但是在下素来擅长制衣,漫漫妖途不说万人,好歹也为上千人做过衣裳,量过上千人的身材。姑娘所交代的,难不倒在下。”   说着端上一杯凉茶道:“劳烦姑娘坐坐,稍等,很快便好。”   她应声坐下,顺道把手撑在桌缘歇了一歇。醒来的时候,一套新衣裳已呈在她面前。   料子丝滑针线细密,拿钱砸出来的衣服就是不一样。   她抱着衣服又去买了两包药材,又去农市里提了只老母鸡,等白露买主食的时候,钱袋已干干瘪瘪快空了。痛心疾首地立在农市门口,只剩两文钱,按照她记忆当中的物价,估计还能买一把挂面。   白露挑起一把挂面,卖面的农妇笑道:“姑娘运气好,这是最后一把挂面了。”   她亦有礼貌地回了农妇一个笑,说:“两文钱?”   农妇摇摇头,伸出一只手,竖起五根手指,“五文钱。”   笑容登时冻在脸上,她说:“一把挂面要五文钱?比先前翻了一倍不止,这面是金子做的吗?”   “从前哪能跟现在比?”农妇道,“现下世道这么乱,有的妖怪从山里跑出来跟人抢生意做,有的妖怪见一个人欺负一个。后来道士下山,和尚出山,南洋法师也来了,商老爷和官老爷便花钱雇佣他们,妖怪们打不过,就铆足了劲来欺负我们这些小贫民。”   “像我们农民,总也想攒些钱出来保护一家老小。种田起码得等个一季才能出成果,今年又赶上年成不好,若是不涨价,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农妇上下打量了白露一会儿,继续道,“我看你穿着,也挺有钱的。五文钱,就甭跟我们这些乡下人计较了罢?”   白露哭笑不得,“你哪里看出我有钱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你看我头发枯黄,显然营养不良,浑身上下比谁都寒酸,就差往脑袋上顶个‘穷’字儿了。”   不过,农妇说得也对。灾年的日子,谁都不容易。白露摸了摸钱袋里仅剩的两个子儿,为难地说:“我身上有个护身罩。这样,我把护身罩给你,你这把面换给我罢。虽然是个低等的护身罩,但若是遇上了事,勉强也能挡上一挡。”   农妇一听,顿时笑没了眼,说:“好好好,道姑大恩,我们全家人都记着。”   虽然是不平等交易,但白露还挺乐意。毕竟怎么说,她起码有自保能力,农妇一家却是活下去都不容易的。   白露谨记师父的教诲,要明德修身,兼济苍生。   买齐了东西,天上的毛毛细雨已变成了倾盆大雨。白露囊中空空,抱着大包小包并一只老母鸡一路狂奔回许宅。   老母鸡被淋成了落汤鸡。它被这一路狂奔吓得直咯咯哒咯咯哒地叫,还憋出一个蛋来砸在地上。   白露亦被淋成了落汤鸡。不过她看问题比较乐观,她认为淋了一场雨,算是洗了个免费澡。   她款步推门进厢房,此时唐谷雨已醒来在窗边坐着。窗棂雕花,用不透水却半透明的纸糊着窗格,窗外生了几丛野芭蕉。春日里飞鸟路过时,偶然带来了种子,窗下泥里便生出了几株豌豆。坐在窗边,刚好可以闻到风雨卷来的豆花儿香。   唐谷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没束发,头发自然垂着,只在发尾处用发带绑了根白色的发带。他仍旧坐得十分周正,淡漠依旧,一边轻轻抚摸盘在腿上的两团小绒球,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也不晓得是在赏雨时风物,还是在听雨打芭蕉。   阿清一见唐谷雨,便高高兴兴地游过去顺着他的腿攀上去,嘴里还风风火火地喊着:“谷!雨!哥!哥!”   得,房里三只小动物,全围着他一个人转了。   白露笑眯眯地走过去道:“你恢复得倒快。”   她坐在唐谷雨边上,解释道:“我见你被罚得生命垂危,一时冲动,就把你带回来了。我没有恶意。”   唐谷雨淡淡地说:“我知道,我昏迷时残存了几分意识。多谢。”说着,他的目光转到了白露的衣服上。   白露有些尴尬,继续解释道:“当时我没有衣服穿,情急之下,所以随手拿了一身你的,不好意思啊。”   见唐谷雨静了片刻,白露有些忐忑。   他该不会是,觉得她这样很无礼,生气了罢?   只听他开口道:“为何挑旧的穿?”   “什么?”白露有些没反应过来。   唐谷雨道:“我柜子里应当有二三件未穿过的,都是十二三岁时的衣服。你应该拿新的穿。”   她愣了愣。他的意思是,当年长身体窜个子快,有许多没来得及穿的衣服还留着。他不仅不介意她不经过他同意穿自己衣服,还觉得她应该穿全新的比较合适?   白露傻了一傻。这人,对她,未免有些好的过了头罢……   唐谷雨的实诚,让她十分感动。白露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伤还没好全,这些日子暂且在我这歇着罢。这宅邸很宽敞很干净,应当可以让你住得舒心了。不过,虽然白天比较安逸,但……”   她努力想着该怎么形容这宅邸比较合适,说:“但就是夜生活比较丰富,入夜以后得小心些。”   他嗯了一声。   看天色,白露起身道:“午时了,你该饿了罢?我买了挂面,你等片刻,我下面给你吃。”说着就跑去了厨房。   阿清看见唐谷雨醒了,开心得不行,没怎么听白露说话。他慢悠悠缓过神来,问唐谷雨:“她刚刚说,什么给你吃?” 第24章 立夏·四   白露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听到阿清的问话,险些被门槛绊个狗吃屎。   她揩去额上一把雨水。秉承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心想:哎,淫贼就淫贼罢。   一路行到厨房,白露将挂面下了锅,从小庭花坛中搜刮出几棵青菜亦下了锅。她看着锅里一片碧绿想了想,觉得自己虽然过得寒酸,但起码得让唐谷雨吃好喝好,于是把眼神投向了窝在柴草堆里的老母鸡。   老母鸡感受到她的目光,扇了扇翅膀拼命咯咯哒咯咯哒地抗议。   但,一只老母鸡哪有唐谷雨重要?于是毫不留情地朝老母鸡伸出魔爪。   老母鸡的求生欲分外旺盛,它拼命咯咯哒咯咯哒,使劲扇动翅膀。鸡毛飞了满厨房,鸡屁股底下缓缓滚出一颗蛋。   白露的手偏了偏,对老母鸡说:“你走运了。”拾起那颗鸡蛋,敲碎了放进锅里。   她跟唐谷雨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尚不了解他的口味。想了想,唐谷雨是在姑苏长大的,按照当地人的口味,应当比较嗜甜。便转身打开橱柜找调料,一开,却顿在原地。   她记得明明临去穹窿山前,厨房里还剩下大半罐白糖的。可现在,糖呢?   兴许是她放错了位置?她又打开了层层抽屉,越找越奇怪了。   怎么出了趟远门,连糖都不见了?白露只好仅放盐。   她拿着盐罐子回到锅前,又顿住了。   她的鸡蛋青菜面呢???   余光一瞥,只见煮熟的鸡蛋青菜面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捞起盛在了陶瓷碗里头,陶瓷碗居然在自己挪动。   白露仔细看了看。陶瓷碗底下黏了一坨白乎乎的玩意儿,白乎乎的玩意儿正搬着陶瓷碗迅速挪动,眼看就跑到了门口。   她赶忙跑过去,抓住陶瓷碗想把鸡蛋青菜面抢回来。岂料那坨白乎乎的玩意儿又黏糊又蛮横,她使了使力气也抢不过它。一靠近,闻到白乎乎的玩意儿散发着丝丝甜香。   “我去……怎么白糖都能成精啊?”白露自言自语道。   白乎乎的玩意儿一听,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力气更大,跑得更快了。   白露使了蛮力,猛地一掰,夺回了陶瓷碗。白糖见抢不过她,迅速往门外跑去,啪地一下跳进庭中荷塘里,溜了。   她端着陶瓷碗站在檐廊下,心情十分惆怅。   此鬼宅实乃风水宝地,竟连毫无根基的白糖都能成精了,此等逸闻讲出去都像是在扯淡。她回头看了一眼橱柜,倘若连调味料都能耳濡目染被熏陶成精怪的话,那么……   那么她以后吃饭做菜可怎么办呢!   隔三差五就要买新的调味料,真是给她本就贫寒的生活雪上盖了层霜。   白露惆怅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面回到厢房,惆怅地坐在唐谷雨边上,惆怅地开口道:“哎,你们知道么,白糖也是会成精的。”   “调味料也能成精了吗?真的假的,谁家那么倒霉?”阿清说。   白露觉得很委屈,苦笑道:“我们家啊。”   说着,白露注意到,在自己离开的这几刻钟里,唐谷雨已换上了新的衣裳。   虽然还算合身,但似乎当下的审美并不符合他的习惯,譬如,就衣领这一块儿,比唐谷雨平时穿的衣裳领子低了些。他穿着的时候,刚好露出一些锁骨。   偏偏,唐谷雨这张脸,这副身材,恰恰好全部长在了白露的审美上。以至于他一露出点什么,她就挪不开眼睛。   他就这么坐在窗边,靠在桌缘。白露方才来时从一棵梨树下钻过,大约是这个缘故,她的头发上不留神多了朵梨花。   坐下没多少时候,梨花顺着湿漉漉的秀发滑落,刚好落在唐谷雨的腿边。修长的手指拈起花,长长的睫毛轻微颤了颤,他的眼中渗出几分柔和。也不知是人映了花,还是花衬了人,白露恍惚觉得,这一双桃花眼里,酝酿了千年万年的山川水色。   白露的目光往下挪了挪,挪到他的白皙的脖子上。注视了他的喉结一会儿,目光又不自觉往下,挪到他露出的锁骨上。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慌忙别过脸去。   阿清很不识相地问了一句:“诶,你脸怎么好像红了?”   白露搪塞道:“是么?可能是下雨,天气闷,屋里有些热罢。”   她意识到,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自己真的是一个淫贼……   不过幸好,唐谷雨向来没什么好奇心。他即便是察觉到了白露饿狼般的目光也没说什么,自顾自俯下身吃面。   吃完了面,白露正要出去洗碗,唐谷雨却主动开口道:“等等。”   她应声搁下碗坐了回去。   只见唐谷雨的手伸进袖中复又伸出来,摊开手掌,十枚金灿灿的种子躺在掌心里。他看着白露道:“抱歉。”   她惊讶地抬头,说:“你还记得这事啊……”   其实白露冷静下来的时候,细细考虑过这事。老实说,她的剑术基础不扎实,丹符也修得不到位,打架的优势在于会驭活尸和鬼傀儡,若她那天真与唐谷雨比完了那一场,只怕未必赢得了他。   如若只论剑术,她肯定会被唐谷雨压着打的。   她看着唐谷雨真诚道:“实话实说,我觉得我打不过你。”   唐谷雨说:“我愧对于你。”   白露:“……”   所以这是赔罪的?   但那是碧霄间的错,不是唐谷雨的错。他何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他做人这么实诚,不怕被骗吗?他怎么平安活到大的啊……   不过,天上白掉下来的财物,不要白不要!   白露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假惺惺推脱的人。   她笑眯眯地将十颗种子收入囊中,问道:“说来,你为什么要比赛?”   唐谷雨道:“找人。”   她疑惑看他。   唐谷雨说:“金稻谷的种子结出来的果实,磨成粉,可以用来炼制觅魂丹。”   白露记得,她前两次遇见他,他都说自己在找人。又问:“你要找谁啊?”   “我师弟,他已失踪几个月了。”他道。   白露说:“既然是你师弟,那么应当也是碧霄间的弟子罢。既然碧霄间有种子,大可直接给你,你何必多此一举,靠赢比赛来得它?”   唐谷雨说:“他虽是碧霄间的弟子,但他一无门第,二无修道天赋。他之所以能进宗门,是因为他是师父与章台柳诞下的私生子。那女子没有能力养他,亦不希望他一生受人鄙弃。所以当她诞下他后,跪在穹隆山脚下恳求师父收留他。但她跪了数日,师父也不愿露面,直到跪死在山脚下,事情被闹大,师父为掩人口实,才将他收入门下。师父认为他是自己一生的污点,而金稻谷是稀有灵植,碧霄间断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弟子,动用如此珍贵之物。”   ……为了比赛,就可以动用如此珍贵之物了?   碧霄间宁可拿出十颗种子来宣扬自己威势,也不愿分出一颗种子寻人?   声威,哪有一个活人重要啊。   白露道:“你没做错什么。我也不好意思独占它们。这样罢,你这段时日先歇在此处,刚好我在宅边有一块地可以种它,待七日成熟后,匀你一些。”   唐谷雨道:“好。”   午后,天空放晴,一碧万顷。白露扛着锄头踱至坟地,为了方便干农活,挽起了头发,卷着袖子,掖了袍角。   时雨刚过,土地尚十分湿软粘稠。一锄头插进土里,松了松土,正琢磨着怎么种合适,突然背后响起一阵扑棱翅膀的声响,白露扭头看去,嗬,她清晨时买的老母鸡竟然从越过院墙飞出来了。   白露心想,既然这鸡此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估摸着它也跑不到哪去。她便低下头继续务农,由它在坟头乱窜。出来放放风,心情愉悦了多生几个蛋,改善改善她的伙食也好。   转眼几个时辰过去,刚播完种,身后传来一阵鸡叫。   白露转过脑袋,只见一个老大爷正在追她的老母鸡,老大爷身材细长,穿了一身绿衣,遥遥望去,宛如一根脆黄瓜在坟地里蹦来蹦去。   想偷鸡?!   “住手!”白露大喊。   还没来得及追上去,老大爷已逮到她的老母鸡狂奔而去。   这可是她花血汗钱买来的鸡!白露咽不下这口闷气,当即搁下锄头紧追不舍。   老大爷一把年纪,腿脚倒快。抱着老母鸡一路挤进闹市,边跑边气喘吁吁回头喊:“别,别追啦!老朽都一年没尝过肉啦!”   白露很委屈地喊回去:“你吃不起肉也别抢我的肉呀!”   偷鸡的老大爷显然遭了报应,正正当当一跤跌在阴沟里。白露气喘吁吁跑过去夺回了鸡。老大爷道:“老朽都一把年纪了,姑娘你就可怜可怜老朽罢!”   白露很讲道理:“我好不容易攒钱买的鸡,凭什么给你呀?”   见白露不可怜可怜他,老大爷愤然爬出阴沟啐了一口道:“没有同情心,呸!”   走了两步,再次愤然回头斜了白露一眼,吐出三个字:“小寡妇!”   白露看了看自己从唐谷雨那拿来的衣裳,脸色一青,觉得老大爷同时侮辱了她和唐谷雨两个人,于是也气哼哼骂了回去:“脆黄瓜!”   回去的路上,她又顺道给人算了命,赚了几文小钱。归至许宅时,已是酉时。   唐谷雨身子还虚,早已歇下。她便回到自己房里,一撩开床帐,惊了一惊,床上摆满了衣料。   她结结巴巴道:“这……”   阿清道:“这些都是午后谷雨哥哥给你买的。”   白露数了数,足有几十件了,丝绸的、轻纱的、织锦的各种料子都有,藕色的、靛青的、雪青的各种颜色都有。   阿清又道:“他说他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料子,亦不晓得你喜欢什么颜色,所以就都买回来了。”   白露心下感动,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想了想,由衷感叹了一句:“他真爱花钱啊……” 第25章 小满·一   七日后,白露拿着镰刀去割稻子。   朗朗晴空下,地头麦浪起伏,十株稻谷光华灿灿金亮簇簇。乍看上去,收成颇丰,仔细再看,十个稻壳里头竟有九个都是空的。数了数,只收到二十一粒稻谷。   这时节已入夏,天气略略闷热。白露于春日里的时候在庭中搭了个架子,种了些紫藤萝。如今阳光大盛,紫藤萝已爬满花架,深深浅浅地开着,刚好挡了盛夏艳阳。   她搁下镰刀,坐在紫藤萝架下的石凳上,拂开因汗黏在额前的碎发。花藤荫蔽下一阵阵带香清风袭来,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夸了自个儿一回,她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她将二十一颗稻米在石桌上一列排开,失落道:“本以为收成会很好,原来只是虚假繁荣啊。”   唐谷雨道:“通常来说,十颗种子的收成,只有半数。”   “半数?种十颗收五颗,再种五颗岂不是只剩下二三颗了吗?这玩意儿竟是越种越少的么?”白露说。   唐谷雨言简意赅道:“所以它很珍贵。”   白露:“……”   她一时语塞。果然是……稀有的种子……   这么一瞧,自己这二十一颗,翻了通常情况好几番,当真是得了天生鸿运的庇佑了。   她十分大方地给了唐谷雨分了十一颗。唐谷雨却只伸手拿了两颗,将剩下九颗推了回去。   她说:“你不是要炼觅魂丹找你师弟么?”   他道:“炼丹在精不在多,你留着罢。”   白露没推辞,说:“好。你日后若还需要,尽管找我来取。”   午后,两人都闷在房内炼丹。白露挑了九颗金稻谷碾为粉末,混合其它普通灵植一起炼丹,余下十颗重新埋在了坟地里,等新一回的收成。   大约是受坟地阴气滋养的缘故,金灿灿的粉末里还隐约杂了些微黑气,威力格外强大。入夜以后,炉鼎几丈开外,一有游魂靠近,就立刻被丹炉里的金光绞个粉碎。   她初次炼丹,无甚经验,照着古籍琢磨了好半日,灵力注了一缕又一缕,眼睛都快被丹炉冒出来的灼灼金光闪瞎了,炉鼎却还是无甚动静。   一连撑了两日,白露满身臭汗,又困又累,炉鼎仍旧岿然不动。   心里开始着急。   她的灵力太弱了,丹药压根就不屑于被她练出来。   白露绕着炉鼎踱来踱去,看着金光不断绞杀周围鬼怪,周围黑气缭绕,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金稻谷这等稀有灵植,人们向来会把它种在灵泽福地。但,她却捡近处将它们埋在一片荒冢之下。土地下尸体扎堆,这几颗稻谷,汲取的可都是阴气……   所以她仙气蓬勃的灵力才会没用?   如若让它炁本回源呢……   白露想试试。   心思敲定,扛起炉鼎,奔向坟地。   已经熬了两日多,今夜天阴阴郁郁,黑不见五指。白露搁下炉鼎,盘腿坐在前头,双眼又干又涩,忍不住揉了揉眼。   挪开手的一刹那,炉鼎突然猛烈颤抖起来,大股大股黑气化作利刃,不仅绞杀了被她吸引而来的数百阴魂,还将几只蛰伏在暗处的精怪也悉数拖入炉中。黑气越来越多,与金光缠绕在一起,逐渐又被金光吞噬,整片坟地顿时金光大作。   阿清闻声扭着身子赶来,她赶忙捞起他护在怀中道:“别过去,当心被拖进去当祭品。”   话音刚落,咯啦一声,炉鼎裂开。   九枚黑中镶金纹的丹药滚在地上。   白露迅速将其收进怀中。   还没来得及把炉鼎搬回去,忽然一只白兔精从草堆里窜出来,一把背起炉鼎跑得飞快。   白露急忙挥手道:“诶这个炉鼎……”   声音一传过去,白兔精费力背着炉鼎,一蹦一跳撒开腿逃得更快了,立刻消失在一片阴影中。   白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完了剩下的话:“是我从鬼市里低价收来的、粗制滥造的陈年二手货,刚刚还裂开了,其实现在就等于一堆废铁了,你抢了也没用啊……”   回到宅中大院,白露捏起一团小火,端详着手里的九颗丹药。   这几颗是她按照古籍的方子配出来的聚灵丹,据说吃了可以让人灵力大增。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靠坟地阴气练出来的东西,此等炼药方法前古人没用过,后来者亦不曾尝试,有没有副作用,她也不晓得。   是以,她得找个倒霉蛋试试它。   她大袖一挥,召来鬼傀儡,道:“吃了它。”   倒霉蛋长长的指甲划过白露的掌心,毫不犹豫,吞了下去。   倒霉蛋抖了一抖,鲜红且尖锐的指甲猛缩,惨白的皮肤恢复血色,慢慢抬起头。   看着那张唇红齿白、艳若春花的脸,白露双眼缓缓睁大。   她的聚灵丹,竟然不仅提高了傀儡的灵力,还让鬼傀儡成功化形了!   白露惊叹道:“你……生前长得,也太好看了罢!”   鬼傀儡伸出五指摸了摸自己的脸,柳眉一蹙,杏眼圆睁,显然惊了一惊。她双膝一屈跪在白露面前,磕了个头道:“多谢主人。”   白露被她拜得心里发憷。其实白露只想拿这倒霉蛋当个试验品而已……谁晓得她非但不是倒霉蛋,反倒是个幸运儿。   愧疚感油然而生,“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无心之举……”白露想了想道,“你先起来。如今你也重新化人了,你生前叫什么名字?”   “奴家出身卑贱,一生无大名,他人唤一声长庚。”她的声音又甜又腻,白露听得很是受用。   白露笑着说:“好,我以后喊你长庚。”   见自己炼出来的丹药效用如此奇特,她又给阿清喂了一颗。   怀里的小蛇一跃,落到地上,周身金光闪闪,初成人形——   只觉有风拂过,空中浓云散去,露出一轮皎洁明月。   朗朗月色下,一个标志的少年站起身。他大约十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俨然一个书香小公子模样。阿清看着自己的腿,登时惊得捂着自己的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初成人形,尚未着衣。反应过来后,面皮一红,背过身去道:“谢谢奶奶……不,不,谢谢姐姐。”   白露笑道:“你进屋去量量身材,我明日出门给你买些衣裳。”   高兴之余,却无人分享喜悦。白露终于想起了什么,问:“对了,谷雨呢?”   长庚答道:“公子前日下午练完了丹便出去了,应当是去寻人的。”   白露点点头。   一鬼一妖都成功依靠她的丹药化形,这是她没想到的。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两个人,惊喜且意外,觉得自己的修仙之途,简直是一帆风顺。   次日,天色大亮,白露以五百金的高价将一颗聚灵丹卖与一个南洋法师。   她拿着赚来的钱去当铺里给长庚和阿清都做了几套衣裳,裁缝店的蚕精收了一笔钱财,高兴得皱纹把五官都挤没了。   时隔数月,生活水平终于得到改善。白露这次学乖了,一回宅子,就马上把余财都所在床头的柜子里,上了足足有七道锁。   收起七把钥匙,心情大好,款步踱出门去。从贫民一跃成了中产小民,走起路来仿佛脚底都生风了。   白露还剩下六颗聚灵丹。她给自己留了两颗,又给唐谷雨留了两颗,思及当日许清明拔剑相助之恩,她便又脚步一转,走向枫晚桥许府,打算将剩下两颗赠与许家少爷。   数月前,她为许府除过邪祟。是故,整个许府待她都十分恭敬,一敲门,看门小厮便热情盈盈地迎上来道:“是仙姑啊!”   白露说:“我不是仙姑,我就是个散修……”   小厮“哦”了一声,语气喜悦恭敬依旧,“散修仙姑!”   白露扶额,“罢了,不说这个了,”她道,“许少爷今日可在家么?”   小厮热情一摆手,“在的在的。”说着便将她一路领进宅中,边领她走,边与她搭话道:“少爷正在前堂会客。您今日真是来巧啦,今日正好还有一位道长也来了呢。那位道长穿了一身的白,样貌是真的好,小的还是头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道长呢。”   许府很大,白露被他带着走过前庭,庭中花木开得正盛,枝头雏鸟清啼,意趣十足。她一路走,一路看庭中风物,自然而然就忽略了小厮的话。   “到了,就是这儿啦。您稍等片刻,小的去通报一声就来。”小厮道。   白露闻声回过神来,正要点头,却不留神从门缝里瞥见,偌大的堂室之中,坐了一位仪态雅正的白衣少年,小厮进门,他闻声回首。   彼时与白露目光相触,她愣在原地。   唐谷雨,为什么,也在这…… 第26章 小满·二   唐谷雨所在的宗门是碧霄间,许清明所在的宗门是挽玉观。当世两个数一数二的大宗门之间往往联系密切,宗门底下的弟子在闲暇之余有所往来,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可,在白露心里,眼前这个情况,就分外不正常。不正常就不正常在,唐谷雨和许清明,一个冷似冰雕,一个花枝招展,显然不是一路人。   冰雕和花蝴蝶,能有什么交集?   白露细细想着,难道说,唐谷雨只是表面上看着清冷,其实内心十分浓艳吗?又或者,许清明实际上骨子里是个和唐谷雨一样寡淡的人?   以她对他们俩的了解,她觉得应该都不是,心中的疑惑又深了一层。   还没等她将此事琢磨透彻,堂内突然噼里啪啦一阵打斗之声传来。门哐啷一声倒下,一道白光闪过,唐谷雨竟已面无表情地御剑离去了。小厮捂着脑袋上一个因误伤导致的肿块,忍着两朵泪花可怜巴巴对白露道:“少爷请您进去。”   此事发生得过于突然,白露惊在原地,原来唐谷雨是来找人打架的吗?   向来,唐谷雨在她心中都是一个好脾气、老实人的形象。脾气好到被她连番轻薄也没要她命,老实到见什么锅都爱往自己脑袋上扣,怎么换对象,就表现得如此暴躁?难道是只对她有耐心吗?想不到唐谷雨还挺怜香惜玉的。   她抬腿进屋,许清明已收起剑坐在椅子上,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薄衫,衣角绣了几枝梨花一直蔓到中腰。他将手搭在桌缘,桌上一个白瓷瓶里亦插着几朵梨花。梨花开得盛,恰好有一朵斜到他的眼角,挡了一颗泪痣,衬得眉眼更加风流。白露一进来,他的眉眼就弯了弯,温声道:“白姑娘可算是来了。”   刚和唐谷雨打过架,还能摆出如此情态,白露由衷佩服他。   她将装着两枚丹药的小木匣递给他道:“数日前穹窿山匆匆一别,我还没来得及谢你。这两颗丹药是我昨夜自己炼的,吃了可以灵力大增。”   许清明在锦簇花团中笑得灿烂,愈发像一只花蝴蝶了,说:“举手之劳,不想竟换来如此珍贵的丹药,倒是我赚了。”他也不推辞,将小木匣放入怀中,又道:“夏季暑热,艳阳当空,姑娘一路走来想必已口干舌燥,恰好这里有一些冰镇酸梅汤,望姑娘莫嫌弃。”说着,便从一盆冰块中抬起一个水色裂纹玉壶倒了酸梅汤递给她。   堂前假山香榭错落有致,从窗格里望出去刚好可以见着片片绿叶掩映几串紫红的桑葚,许清明端着杯酸梅汤的时候也保持着温雅笑容。   看看,多么温和,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位公子。此情此境何等风雅,若是唐谷雨,大约只会默不作声地坐着,再默不作声地直接给她倒了酸梅汤,管她喝不喝。   想起唐谷雨,白露又按捺不住自己一颗好奇心。问他:“你与唐谷雨很熟么?”   许清明点头道:“我与青仪道长在宗门时有过几次交集。”   白露道:“我方才似乎瞥见,你们在屋中打斗。啊,当然,我也不是有意要打探这事,若是涉及到了什么隐秘的事,你且当我没问过就好。”   他含笑道:“不是什么隐秘的事,说来也无妨。我初入挽玉观时,师父恰好去穹窿山拜访碧霄间的唐宗主,便顺手捎上了我。我见二位宗主谈事,枯燥且乏味,便独自跑去后山,险些被一条蛇精掳走。当然,那时我刚入宗门,还什么都没学,自然什么都不会,正不知如何是好,恰遇上了来后山采药的青仪道长。他剑法很好,顺道救了我。”   哦,原来是唐谷雨救过他。难怪那日她带走唐谷雨被阻拦的时候,他会出手帮忙。只是……这跟他们打架又有什么干系?   只听许清明接着讲述。   “青仪道长救了我之后,一言不发,连个名字也不留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家父资财较多,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愿意亲近我。青仪道长明明救了我,却功都不屑于邀。这种人,我倒真是头一回见,有意与他搭话,他却还是不搭理我。”许清明道。   白露点点头,的确是唐谷雨的做事风格。许清明讲得算是简略,不过她也大致可以推断出原委了。许清明他老子算是富可敌国的巨贾,所以许清明从小都是众星拱月般地过,头一回受了冷遇,心里肯定不乐意。   他笑道:“我当时觉得好奇,是故往后一有与碧霄间接触的机会,便时常去招惹他。”   白露内心叹道,原来他不仅外表像只花蝴蝶,就连性格也像只花蝴蝶啊……   花蝴蝶继续道:“今日清晨,他拿着觅魂丹来我府上,问我可曾见过他的师弟唐小满。我也不知为什么觅魂丹会把方向一直指引到这里,但我千真万确没见过他师弟。我便实话实说,他想了一会儿,没追问下去。我瞅着他成日都穿着一身白衣,倒是有些疑惑,便循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句话。哎,大约是我的问法有些欠揍,惹怒了他,便与我打起来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白露想了想唐谷雨的好脾气,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欠揍的问法是能激怒唐谷雨的,对花蝴蝶的敬佩又深了一分,她问:“你如何问的?”   花蝴蝶笑得人畜无害,道:“我问:‘青仪兄,为何你明明大好年华,却每日打扮得如同一个小寡妇呢?’”   一听“小寡妇”三个字,白露刚刚抬手喝下一口酸梅汤,忍不住喷了出来,感叹道:“真欠揍啊……”   她又与许清明聊了一会儿,看天色已近午时,便回了自己的许宅。   今日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刚刚发掘出花蝴蝶欠揍的本事,她一推门,一硬物猛然当面飞来,险些把她直接砸到升天。   白露惊讶地拾起落在地面的木头锥子。   入境宅中鬼魂竟发展如此之快,连正午这种日头最盛的时候也敢出来混了吗?   复向宅邸内部走两步,只见一片浓荫下,阿清正束起头发,卷着袖子,穿了身白衣,背对大门,拿着个锯子在做木匠活,周围一片木屑,边上还倒着一棵百年古木。   白露惊道:“阿清你长进真大啊,差点直接把我弄死了。”   他闻声回首,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举起手边一本发黄的古籍道:“我在后院的石洞里捡到这本《鲁班书》,想着没事做,便试试看,没想到这书这么奇。”   阿清到底还是个小孩。从小泯灭人家的兴趣爱好,似乎不大妥当。白露搁下木头锥子叹道:“好罢,那你下次留神着些。”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得交代的,免得他误入了歧途。她瞧了一会儿阿清的白衣,倒没衬得他清秀的脸更好看,反倒有些惨不忍睹。遂俯下身在阿清耳边悄声道:“我知道你谷雨哥哥穿白衣好看,但你可千万别以他为审美标准,你年纪还小,尚可慢慢找寻适合自己的穿衣风格。譬如白这种难以驾驭的颜色,还是谨慎尝试为妙,免得出门被人喊小寡妇。”   教导完阿清,她走到庭前,发现小寡妇正靠在一棵槐花树下,掌心托着一枚丹药发愣。   近来气候转暖,槐花开得灿烂,枝叶茂密,难免招来三二只雀鸟。他肩膀上落了一枝槐花,大约是这花被小黄鹂看上了,它从树叶间款款飞出,啼鸣着落到他肩头。   小黄鹂啼鸣声清脆,毛色金黄有光,倒有几分可爱。白露刚伸手,小黄鹂立马扑扇着翅膀飞走。   彼时手指恰好触到他肩膀,唐谷雨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复杂:“你还记得?”   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道:“记得什么?”   唐谷雨垂下睫毛,说:“没什么。”   白露:“……”   算了,这人不能跟他聊天。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黑漆漆的丹药上,“咦”了一声。   照理来说,觅魂丹觅的是魂灵,使用者在用它的时候,它会自然而然生出一条黑线,直指被寻找者的方向。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魂灵。   可,为什么……这颗觅魂丹会有两条黑线,指向两个方位……   一个方位,白露很熟悉,就是许府。另一个方位,倒是叫她有些懵。   唐谷雨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另一个方向,指的应当是临安。”   “临安?”   他颔首道:“临安,月泽山,陈家村。”   她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为什么一个方向要指许府……   另一个方向,不是阿净的家乡么……   白露道:“因为一个方向指的是许府,所以你才会在今天去许府找许公子么?”   “嗯。我到许府后,发现觅魂线指的其实不是许府。准确来说,它指的是梨清。”他道。   梨清,是许清明的道号。   白露觉得自己脑子都要被劈坏了。   虽然这事同她无甚关系,但她好歹也在机缘巧合之下介入过一些相关事件,疑点重重,她难免有些上心。   她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唐谷雨道:“梨清身上的线索有些难找,我要先去一趟临安。” 第27章 小满·三   “去临安么……”白露有些迟疑。从姑苏往临安,山高高水迢迢,几百里路程,未免远了些。   前一阵子他才挨了罚,伤到了脏器筋骨,眼下他虽表面上看起来正常得很,但就他的忍劲,老闷声不哼的,谁晓得一副皮囊底下究竟藏了多少暗伤。万一此去伤到了什么,山高路远,只怕她救都来不及救。   且,眼下她才明晰唐谷雨身份,尚未找到合适的时机与他交代。若是能找个机会与他培养信任,倒也不错。   在心里敲完小算盘,她诚恳道:“那我陪你去罢。”   唐谷雨看了她一眼,道:“不要。”   唐谷雨居然想都不想就拒绝她!白露心里很委屈,问:“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还挺机灵的,也不是拖人家后腿的人呀。想了想,觉得这三个字的语气不足以表达出她的不平,便又另跟了语气更强烈的三个字,“凭什么!”   唐谷雨嗓音清冽,“危险难料。”   哦……错怪他了。她道:“我不怕啊。”   他坚持道:“不要。”说着便转身离开。   白露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唐谷雨这种人,认定的事,估计谁也没法改变罢。但,巧了,偏偏,她是一个坚持不懈的人。   她转着脑子踱来踱去,踱着踱着,瞅到了趴在紫藤萝花架底下打哈欠纳凉的小猫崽子。   依稀记得,百十年前,师父他老人家有一段时间对猫产生了浓厚兴趣。只是,师父做了万把年的仙,身上仙泽太盛,猫儿们十分畏惧,见到师父往往撒腿就跑,所以几年来,师父一只猫也没摸上过。师父很郁闷,对猫的执念得不到纾解,整日垂头叹气。   白露是个有孝心的好徒弟。眼见师父愁得头发愈来愈少,便一头扎入书阁中努力研究古籍。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练成了化形之术。当日,她化作一只小猫,嗖地窜到师父膝盖上。老人家布满皱纹的手抚上她毛茸茸的小脑袋,遂了心愿,终于眉开眼笑,头发也不掉了,觉也睡得香了。   白露观察了唐谷雨的小猫崽子好一阵,想不到自己多年前闲得长霉时候练就的无用技能,今日竟还能派上用场。   于是,摇身一变,化作小猫崽子的样貌,站起来摆一摆尾巴,嘴角一扬,四爪一展,跑出庭院。   身体骤然变小,视野十分朗阔。疾速跑过去,终于在唐谷雨即将御剑时,把他给追上了。   她喵呜一声,一爪子捞住对方的袍角。唐谷雨垂首,拎起她的后颈皮,与她对视道:“你怎么跟来了?”   白露觉得自己脖子里这层皮被他扯住了很是难受,她艰难且机灵地拿小爪子挠了挠耳朵,示意他猫的听力很好,可以帮上忙,又拿小爪子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示意他猫的嗅觉很好,可以帮上忙。   唐谷雨想了想,广袖宽袍,抱她入怀。   嘿嘿,果然上当了。   唐谷雨上剑,疾风云气从身边掠过,略感寒凉。白露往他怀里钻了钻,一喜一忧,喜的是,唐谷雨不让她跟着自己去犯险,还挺叫她感动的。忧的是,自己的能力居然得不到他的认可,他宁可带猫也不肯带她!   白露又高兴,又受伤。   变小之后,天宽地广,万物于她来说,足大了几倍,乃至平时许多细枝末节常常容易被人忽略的小事,此刻都能被她注意到了。她仰着小脑袋,竖起两个耳朵,发觉空气中很潮湿,就连擦耳而过的一片树叶上,都沾着几颗小水珠。   要下雨了?   她看了看天,艳阳高照,天气还不错,并无风雨欲来之兆。刚这么想完,唐谷雨突然抱着她一转,回到地面上。苍穹之上猛然劈过一个惊雷,滚滚乌云聚拢,豆大的雨点打下来。   白露掰着小爪子算节气,春末夏初,江河湖泽,水汽蒸腾,风雨不定。眼下应正值黄梅季前后,本就多雨,是以偶尔雨疏风骤,应当也属正常罢?   他们下落的位置是一条铺满青石砖的街道,道两旁店铺林立,看样子,运气不错,下落的地方是个闹市。   雨势正大,街头多是撑伞之人往来,有的精怪长有双翅,便张开自己的双翅挡雨。唐谷雨没什么可以遮雨的物件,且眼下天色将暗,不适宜赶路,他便暂在一处客栈之中落脚。   她竖着耳朵,听见小二咬着临安口音抱怨道:“这几个月的天真是邪了门了,动不动就下雨。到处都潮湿得慌,衣服被子都快霉了。”   掌柜咬着临安口音反驳道:“邪归邪,但雨一多,路过的客人赶路不方便,全来住店了,生意好做得很,倒是好事。”   小二又道:“可暴雨一连几个月地下,听说村都淹了好几个了,灾民一天比一天多,也……”   掌柜打断他道:“淹了就淹了,自己赚得多日子过好了不就成了?管别人做什么,你吃太饱了,要我给你降降工钱么?”   剩下的话,白露未来得及听,就已被唐谷雨一手捞上了楼。她到底是个人,不是只猫,听力并没那么好,门一关,便再听不清外头的对话。   她被唐谷雨保护得很好,虽经了场大雨,但浑身上下却是仅湿了一点点毛发。于是抖一抖皮毛,甩开水珠,翻身趴上柔软卧榻。   她认真分析方才小二与掌柜的话。听他们的口音,她应已与唐谷雨进临安境内了。方才那句“暴雨一连几个月地下”倒是挺耐人寻味。本以为只是黄梅季的时雨,全江南都一样,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估计只有这一带在下大雨罢。   况且,已经连下几个月的雨了,说来,唐谷雨的师弟也已失踪数月了,倒是有些巧。   正想的出神,房门被推开。她扭过头,只见小二提来几桶热水,哗啦啦倒在浴桶里,说:“掌柜吩咐说,公子赶路淋了雨易着凉,泡个热水澡歇歇罢。”   唐谷雨的声音响起:“多谢。此外,若你此刻不忙,我还有些事想打听。”   小二转身欲离开,“我很忙。”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手伸进锦袋,摸了几两碎银出来,放入他手中。小二哪里顶得住钱财的魅力,当即笑得比山花还灿烂,说道:“虽然忙,但手头的事尚可搁置,公子有什么话想问?”   唐谷雨问:“你听说过月泽山脚下的陈家村么?”   收了钱的小二十分殷勤,不待唐谷雨多说,就将自己知道的悉数说出来了:“是十多里地外的那个村么?那村的事呀全临安的人都听说过。陈家村本来有山神庇佑,山高水秀,是块宝地。但两个月前左右,陈家村在祭祀山神的前一晚,山民们献去活祭的人跑了,得罪了山神。所以一夜之间,整座村子的人少了大半。剩下的小部分人,多是些妇孺老人。他们倒也虔诚,出了这档子事,成日成夜地跪在山脚下祈求山神原谅。”   唐谷雨皱了皱眉头,问:“山神?他们就这么信奉山神?”   小小的白露蜷在榻上听得聚精会神。   世上不是早没神了么?最后一个神,早在十三年前就已寂灭。且,这世上最后一个神,她在与唐谷雨进入幻境后与他的影像有些交集,就是姜潭。以她对他的印象来说,姜潭乃是个刚正的好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污秽,哪可能干出这种屠村的事来嘛。这些人怕不是把什么邪魔当作了山神罢?   小二道:“是啊,还有人看见过山神呢。据说他穿着一身玄衣,长得倒年轻,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站在月泽山山顶,可威风啦。”   小二眼睛一瞥,这才意识到唐谷雨腰间佩着一柄绘有太极纹饰的木剑,惊道:“原来公子是位道长么?”   “难怪公子要打听陈家村的事呢……”他恍然大悟道,“公子若是要去陈家村的话,留神别进错了村。”   唐谷雨问:“进错村?”   小二说:“是啊。自从陈家村被屠以后,道长、僧人、苗疆蛊师、南洋法师这一类的人,都想前去一探究竟。只是大多数人一到那,就进错了村。因为陈家村被屠以后不久,就凭空生出了另一个村。那村是真邪门,大家喊它陈家鬼村。因为那村子,与陈家村一模一样……里头的布置一样,就连乡民,都长得与死去的陈家村村民长得一模一样……”   白露好奇地偏了偏头,唐谷雨眉头皱得更深,问:“一模,一样?”   小二道:“是呀,里头所有人都不会出来。当然,那些进去的修士们,也都没出来过,就是出来的也都残了。关于陈家村,小的也就知道这些了,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要问么?”   唐谷雨道:“没有了,多谢。”   小二眉开眼笑继续道:“哦,那小的先出去了。公子快些泡个澡罢,若是再等会儿,水该凉了。”   门砰地一关。   听说了这么一桩子奇事,白露觉得,幸好自己机智,跟唐谷雨来了。若是真听他的不来,陈家村这么凶险,万一唐谷雨回不来了,她怕是连他人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届时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滴眼泪,直接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飞升坦途被生生截断,那她可就是真倒了大霉,且是大霉中最严重的那类,算是个血霉。   当然,除此之外,她跟来,也是有些私心的。她明白,经了前面发生的那么多事,自己眼下,对唐谷雨非常感兴趣。   思及此,她忍不住抬起眼皮,看看唐谷雨,顿时小脑袋里轰地一炸。   她这一趟,实在是没白来。   因为,此时此刻,离她一丈开外,唐谷雨正站在浴桶边,在缓缓解开被雨水淋湿的衣衫。 第28章 小满·四   眼看着唐谷雨就要褪去衣衫,她的内心尤为挣扎。   诚然,她先前轻薄了唐谷雨多回,可那都是无心之失,虽然从他身上捞到了油水,可好歹都是有借口的,与眼下这个情况截然不同。   当前这个状况,属于白花花的肉自己送上门来。她若啃了,虽尝到油水,但就是个真正的淫贼了,内心必然要受到道德感谴责许久。若不啃,她虽守住了自己的原则底线,却未免有些对不住自己内心深处十分隐秘的情感。   痛定思痛,她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守住自己的原则底线。   不过,唐谷雨手脚还是快了些。她尚未来得及别过头,一衫白衣已顺着滑在地上。   白露,傻了。   但让她傻的,倒不是唐谷雨的那副好身材。而是,他背上数不清的疤。   愈合后重新裂开的疤。   见唐谷雨平日里老冰着一张脸,受什么痛都熬着的样子,乃致她仅想过他身上的伤会好得慢些,却从未意识到它们会重新开裂。   也是。伤口刚刚愈合他就开始炼丹,炼完丹了就乱跑,乱跑就算了,还跟许清明打架,打完了架又御剑淋雨。如此往复折腾,恁他再好的根基,也铁定顶不住啊。   白露实在无法理解,他一点都不懂得关心自己的吗?他就这么不怕痛吗?   她叹口气,默默别过脸。   酉时初刻,小二送来晚餐。唐谷雨已沐浴完毕,顺手拿了一个碟子,给白露夹了满满一碟子肉摆在地上。   头一回蹲在地上吃饭,白露内心略感憋屈。但,谁让自己非要变成猫呢?   不过,她还有些庆幸。幸好唐谷雨在照顾小动物这方面比较用心,起码给她的都是新鲜吃食,而不是吃过的剩饭、啃过的鱼骨头之类。   伸出舌头往肉上舔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瞬间溢满她的脑袋。这红烧肉甜得有些过猛,甜到难以下咽。   她眼巴巴地看着眼前一碟子肉,抬头看了看唐谷雨。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但就她对他的了解,从他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他觉得这肉很好吃。   她心里很委屈:早听说姑苏人嗜甜,难道姑苏猫也嗜甜吗?   穷惯了的白露,秉承着浪费可耻的精神,强忍着令人发指的甜味勉强啃完了碟子里的肉。心想,唐谷雨总该给她些别的菜了罢?   遂摆了摆尾巴,学小猫崽子一样端坐着,朝唐谷雨叫了一声:“喵呜~”   唐谷雨闻声垂首,对她道:“这么快就吃完了?”   白露乖巧地又喵呜了一声。   他拿起白露面前的空碟子,将筷子伸向另一盘青椒炒牛肉,白露的目光随着他筷子的移动变得有些欣慰。   岂料拿筷子的手刚刚伸到青椒炒牛肉前,顿了顿,又转向方才的红烧肉碗。   白露急忙“喵呜”了一声,表示自己不想吃这个。   唐谷雨刚刚夹了两块红烧肉入碟,听到哀嚎声看了她一眼,道:“两块不够么?”于是自认为十分体贴地,将空碟轻轻摆在桌上,拿起红烧肉盘,十二分大方地,悉数倒入她的空碟中。   白露张着嘴巴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唐谷雨将盛满肉的碟子放回她面前,抚了抚她的头顶,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吃这个。”   她低下头看着满盘红烧肉,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她抬起脑袋,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了一眼唐谷雨,撞上唐谷雨作为主人万分慈爱的目光,既不忍心拒绝他,又觉得这肉实在无法忍受。   脑子飞速运转着,白露灵机一动,使劲一蹦,故意碰翻了整碟红烧肉。她碰得还很讲究力道,刻意将红烧肉都碰在地上沾有泥水的脏污之处。   装出一副痛心的模样,眨了眨一对猫眼看着唐谷雨,内心窃喜:这下,他总没有红烧肉给她吃了罢!   唐谷雨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仿佛真从她那一双假惺惺的泪眼中解读出几分痛惋来。遂站起身,开门召来小二,只听他道:“再来一盘红烧肉,比刚才更多些糖。”   一只手顺了顺她的皮毛,唐谷雨关切的声音从顶上落下,“放心,这一盘肉,都是你的。”   白露捂着脸哀嚎一声,对着房中铜镜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内心绞痛无比。今夜,这一口牙,注定要毁在唐谷雨手里了。   入夜,雨声沥沥不歇。唐谷雨在房内点了降真香去潮气,褪去外袍,歪在榻上,摸了一会儿白露的脑袋,便翻身睡觉。   听着唐谷雨的鼻息声逐渐平稳,她拿小爪子拍了拍唐谷雨的脸,无甚反应,确定了他已安睡。   白露再也忍不了了,立马变回人形,冲到桌前捞起茶壶将茶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灌。   她揉了揉因牙疼而略略肿起的腮帮子,欲哭无泪。   灌完了茶,心情好转。她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些唐谷雨的被褥,又掀了掀他的衣裳,不由得叹口气。他的伤口上只胡乱敷了些普通药草,再不好好养着,只怕要化脓了。   唐谷雨一个药师,治起别人来得心应手的,如何治自己的时候,就粗糙得不行,多动一下都嫌麻烦呢。   依稀记得,师父曾教导,不怕皮肉之痛的人,往往是因为曾经受过足够多的身心创伤,所以一些小伤在这样的人眼里,就常常显得微不足道。   她垂下睫毛,忍不住拨开他熟睡时挡在脸前的几缕碎发。目光放柔。   他以前受过多少痛楚,她不晓得。她只知道,自己并不想看到他受痛。   太虚真人亦是个药师,所以炼药的原理,白露多少知道些。须得测明伤者体质,对症下药,伤者方能好得快些。   将手探到他两眉之间,测他灵根。用灵识摸索了半天,白露缩回手,眉头深锁。   为什么……唐谷雨……   没有灵根?   唐谷雨可是盘古的一滴眼泪啊……盘古乃是开天辟地的造物主,承天之序,应地之变。光一缕气息就可幻风飘云,双目更是能成辉泽万灵的日月,缘何他一滴眼泪化出来的人,竟连灵根都没有?   白露想不通。   照理来说,他是造物主身上的一部分,很可能是五种灵根齐备的。又或者,他本是一滴眼泪,若同她一样,有强大的水系灵根,那也说得过去。   但怎么会,没有灵根?   没有办法,她总不可能现在叫醒他问他怎么回事。   没有灵根,就只能按照普通人的标准给他用药。她从唐谷雨的乾坤锦袋中挑挑拣拣找出几味药草,又从自己怀中摸出几颗金稻谷种子,走下楼,付给小二几两银子道:“小二,厨房里的蒸锅借我一用。”   一刻钟过去,白露端着一碗透明粘稠的膏状物回到房中。蹑手蹑脚地开门,又小心翼翼地阖上门。   白露虽不大精通药理,但好歹她的师父制药厉害,耳濡目染多了,也就学到了些皮毛。她调的这药无色无味,抹在身上后第二日起来,便全部被肌肤吸收,留不下半点用过药的痕迹。如此一来,待到明日唐谷雨醒来,也不会发觉她干了什么,可以避免尴尬。   为了防止唐谷雨在她抹药途中醒来,白露在他耳边念了个昏睡诀,才开始正式抹药。   房中烛火摇曳,衬出一张白净的脸。兴许是夏日雨多,客栈周围草木旺盛,窗格缝儿里竟钻进来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停在他的鼻尖上。他是真的睡熟了,从容地歪在榻上,头发自然垂着,双睫阖着,容颜恬淡,宛如春熙雾霭笼罩下的秋水远山。   他就那么沉浸在一枕酣梦之中,仿佛鼻尖这只萤火虫,满屋敞亮光火,一丛雨时蛙鸣,都与他无半分干系。   她刚抹完药,替他掖好被子,他忽然蹙眉踢开被子,额上冒了冷汗,猛地伸手拽住她的袖角,脱口而出:“白露。”语气极其不安。   白露被他吓了一跳。   醒,醒了?   她尴尬道:“啊……我,我在呢……”   她还没来得及将“不好意思啊偷偷跟来了”说出口。唐谷雨听到那句“我在”,已然垂下手,安然躺着。   白露长舒一口气,原来只是睡得沉了梦魇了啊。   她重新替他掖好被子,变回黄黑相间的小猫崽子,吹熄了灯火。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雨未停歇。   唐谷雨起了个早,买了顶伞继续赶路。   为了防止白露皮毛淋湿,唐谷雨顺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昨天睡得晚,今早起得早,看着云低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略略困乏。她觉得,反正不用自己走路,便真闭上眼睛接着睡。   又不晓得睡了多久,她被唐谷雨与他人对话的声音吵醒。   抬起眼皮,他们已站在一个河渡头了。渡头停泊了两只船,皆是有船夫的。   那个年纪大些的船家下巴上长了颗大痦子,倒是健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待白露醒来的时候,正听他道:“这里原本没湖的,因为地势低,雨下多了才有了湖。老天下雨淹了几个村,倒是也给我们摇船的赏了口饭吃。外地的人从这里出去,都得坐我的船过,几天下来还赚了不少。”   另一个带着斗笠,皮肤还挺白,估计挺年轻的,低着头也不说话。   痦子船家问年轻船家道:“我看着你倒面生,新来的罢?年纪轻轻懂得出来补贴家用,倒是个好孩子。”   雨势太大,湖面上笼了一层雾。痦子船家注意到来人,转头看向唐谷雨道:“道长要过岸么?”   唐谷雨点头,道:“劳驾。”   痦子船家道:“哎,我年纪大了,早上刚从菰城摆了个来回,身子骨都要散架了。道长找这年轻后生渡罢,我得歇歇。”   年轻船家并不说话,把船往岸上靠了靠,似有邀他上船之意。 第29章 芒种·一   唐谷雨看着年轻船家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看天,的确是无法御剑了,走上乌篷船道:“去月泽山下的陈家村。”   年轻船家僵硬地转过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背对他们开始摇桨。   桨拨动湖水,船行到湖心,雾越发浓郁。唐谷雨收起油纸伞坐在船篷下,白露百无聊赖地趴在他腿上,他腰间的锦袋正好也垂在腿上,摆在她面前。   修士们佩戴的锦袋都比较特殊,巴掌大一个小袋子里别有洞天,能包纳乾坤万物,可方便修士们将所有的法器资财尽数带在身上。不过,这种锦袋十分昂贵,白露比较穷,赚的那点小钱压根就买不起。   她实在是很好奇,像唐谷雨这种品阶的修士,到底有多富。她很想伸出爪子打开他的锦袋,数数到底有多少钱。可仔细想想,窥探别人隐私不太正道,只好硬生生地遏制住自己那对好奇的小爪子。   舟在湖中,年轻船家与唐谷雨两只闷葫芦碰在一起,天安地静,无聊得她连连打哈欠。   老实说,变成一只小猫崽子到现在,白露获得了许多乐趣。譬如,可以省下一笔食宿钱。再者,雨天不必亲自走路。以及,不用亲自梳头了,因为热爱撸猫的唐谷雨,时不时就会在她脑袋上顺两把。   提到顺毛,她突然想起来,唐谷雨好像已经一早上都没有顺她的毛了。   白露十分贴心地摆摆尾巴扫扫他的手背,提醒他该顺毛了。   毫无反应。   她又扫了扫他的掌心。   仍旧无反应。   他今天好奇怪啊。   白露转过脑袋,一声“喵呜”顿时哽在喉咙里,尾巴也吓得垂了下去。   唐谷雨正在看着她。并且看她的眼神很复杂,还略略带了一丝疑惑。   一点都不慈爱,不像是昨天看猫的眼神。   白露心跳加速,难不成他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小猫崽子了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莫非是昨夜药碗忘记藏起来被他发现了?又或者是昨晚偷喝的茶太多了他察觉不对劲了?再或者……白露使劲回想昨晚自己干过的事,暗暗感叹,唐谷雨果然没那么好上当。   不过,所幸,他只要没说什么,就铁定是还在怀疑,尚未确定。她还能悄悄地在他身边潜伏一阵子。   想到这里,白露觉得自己的形象愈发光辉伟大。她竟能关心一个人关心到屈尊变成一只小猫,甚至愿意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边保护他,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   泊船缓缓前行,快靠岸时,雨已小了许多。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进乌篷船下躲雨,白露为了展现自己是一只猫,一蹬腿,刻意朝刚刚停歇的小麻雀扑过去。   船晃了晃,小麻雀扑棱着翅膀朝船头飞去,叫她扑了个空。白露不服气,又喵呜一声,猛地扑去。   她到底不是一只真的猫,没有那么矫健的身手。一扑就扑歪了,恰恰好撞在年轻船夫的小腿肚上。   她愧疚地抬头,却发现船夫纹丝不动,手中的动作亦毫无停顿。   蹬蹬蹬跑回唐谷雨身边,唐谷雨显然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不动声色地挥出一张验灵符。   验灵符在年轻船夫背上贴了一会儿,却又毫无反应,飞回了唐谷雨手中。他皱了皱眉头,将符咒重新收回怀中。   符咒对年轻船夫不起作用,看来他非鬼怪亦非尸首。居然是个普通人?白露心下惊讶,想不到世上居然有比唐谷雨还镇静的人啊。   至午时,船靠了岸。此时雨已不再下,空中艳阳高悬,风和云晓。   岸头是一座低矮近水的木板小桥,白露一蹦一跳地走在小桥上,木板嘎吱嘎吱,桥墩周围藻荇浮动,惊走湖中几尾正在嬉戏的锦鲤。   白露光秃秃的四个小肉垫踩着木板,心中有些奇怪。不晓得为何,这木板桥被太阳晒得很干,连簇青苔都找不见,丝毫没有被暴雨冲刷过的痕迹。   她拨开丛丛干枯倒伏的芦苇踏上泥地,一脚踩到个腥臭物什,抬起一只小爪子,险些当场吐出来,竟是一条鱼。更确切地说,是条鱼干。心里更奇怪了。   照理来说,湖岸边的泥地应该是黏腻湿软、蛇虫横行的,芦苇丛生的地方甚至可能是沼泽。可这里泥土却都干成了一块一块的,土块中间连一星半点水渍也没有,丝毫不受湖泽干扰,仿佛旱了好长一段时间似的。   她跟紧唐谷雨的步伐,蹬着小短腿走过布满枯树的道路。   山脚下道路起伏不定,略有崎岖,又常有枯枝败树挡道,还得提防着精怪,这一路很是难走。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白露越走越热,越走越渴。唐谷雨终于在一处木头搭建的简陋小茶馆前停下脚步,他将剑搁在桌上,茶博士跑来殷勤擦拭桌面道:“公子,是要壶清水,还是茶水?”   唐谷雨道:“清水,多谢。”   茶博士笑道:“好嘞,一两碎银一壶。”   白露刚刚跳上他的膝盖,惊了一惊,本以为像都城之类的商贾云集之地物价已是极高,想不到临安野鄙之处物价更是如同一把宰羊刀,居然连一壶清水都要一两碎银。白露怀疑,唐谷雨是被当成流油的羔羊了。   一壶凉凉的清水很快送来,唐谷雨本想将水倒在地上专给动物用的食盆中,但看了她一会儿,眼中意味不明,抬手拿了个茶杯给她用,还将茶杯倒满水送到她面前。   快被渴死的白露啪塔啪塔舔着水,一杯完了,好像明白她心思似的,唐谷雨又给她倒了一杯。   喝着喝着,白露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负了些微炽热的目光。她抬起头,这才发现一对农家打扮的姊妹在边上,小的那个站在他们的桌前,手里提着一只挣扎不断的野山鸡,死死盯着她喝水的模样,咬着自己的手指,嘴角涎着一丝口水。   白露一愣,这个小妹妹,别是想吃她罢……这世上还有人喜欢吃猫肉的吗……   大一些的那个已有十三四岁,懂得收拾自己了,即便是一头枯黄的头发,也挡不住一张秀气的面容。   她见妹妹不走,想过来拉走妹妹,可看到白露手里的杯子,忍不住顿了顿脚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哦,原来不是想吃白露,只是馋她嘴下那杯清水。   唐谷雨抬眼看她们,问:“你们想喝水?”   姐姐见唐谷雨与自己说话,脸蓦地红了,站在原地不说话,妹妹吮着手指点了点头。   唐谷雨又召来茶博士要了两壶水,妹妹活泼,眉开眼笑地坐下拿起茶杯,道:“谢谢道长哥哥!”姐姐犹豫了一下,亦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时而抬起睫毛看唐谷雨一眼。   与此同时,茶馆外传来阵阵哭声。白露循声望去,只见几个青年人抬着二三具棺材从旁经过,跟在后头的几个人哭声震天。走过了一拨人,几个穿着邋遢些的青年抬着数十卷草席紧随其后,草席破破烂烂,几条人腿并着几绺破布在半空中晃里晃荡。   “呀!”其中一个青年不小心被脚下的枯树枝绊了一跤,手中草席跌落,草席自然铺开,滚出一具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尸体,尸体周围蝇虫乱转,停在尸体腿上,产下几枚卵。   青年没什么表情,把尸体卷回草席子里继续走。   白露早已习惯了和尸体打交道,此情此景对她来说实乃小事一桩。但眼前这两个小妹妹却是普通人,难免要被吓坏。她忍不住为她们捏了一把汗,却愣住了。   眼前两个小妹妹,非但不害怕,反而还在泰然自若地喝着水。   头顶响起唐谷雨的声音,问出了她很想问的问题:“你们不怕?”   妹妹搁下茶杯,眼神很是疑惑:“为什么要怕?”   未等唐谷雨说话,姐姐很是善解人意,小声道:“道长哥哥是刚进山不了解罢?这里已旱了好久了。”   妹妹亦回过神来,打开话匣子道:“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呀。临安大旱,山外倒还能被官府赈济,我们这儿是野地方,山高皇帝远,官府压根不会管我们死活,且山里本来就缺水。他们多半是饿死的,也有的是渴死的。”说着探了探脑袋,指了指一卷露出一个女人头草席道:“那不是大舅妈吗?”   姐姐看了一眼,语气毫无痛惜,点点头道:“嗯,是大舅妈。”   身边人接二连三地离开,这两个尚未及笄的姑娘早已对死亡麻木了。   白露看了看茶壶,原来是旱灾,难怪水价如此之高。   只是……他们来的路上,明明别人都说山外都快涝死了,她们居然说,临安大旱?   莫非涝灾殃及之处只是临安城都之处吗?其他地方都旱着?或是只有山和山周围一块旱着?   姐姐坐久了,慢慢也热络起来,咬着嘴唇道:“道长哥哥若要进山,得多备些水,山里已没水了,所有的水都是村里男丁连夜从外头挑进来的,金贵得很,一家人分下来,至多也就喝得到那么一小杯。”说着拿两根手指比划一下。   唐谷雨道:“好,多谢。说来,翻过这座山,就是陈家村了么?”   听唐谷雨说话了,姐姐的脸颊再一次绯红,道:“不是呀,陈家村就在前头,不需要翻山。”   唐谷雨皱眉问:“不需要翻山?”   姐姐答:“是啊。我们就是陈家村来的人,对村里的事熟悉得很。”   妹妹又亲切地与他讲了许多村中无甚波澜的杂事,无非是这家的稻子种不了了,那家的鸡被偷了之类。   白露看了姐姐一会儿,见唐谷雨面无波澜的样子,慢慢垂下睫毛,默默拿小爪子轻轻挠了挠那只给她扶着茶杯的手。爪子有些锋利,那只倒霉的手被她挠出几道红印,白露又心疼地拿肉垫摩挲了一阵。   二姐妹离开后,唐谷雨又要了些水,起身继续前行。   方才白露心里略略不愉快,便没多思索他们的对话。待她心情重新缓过来的时候,看着眼前村落的布局呆住了。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唐谷雨方才听到陈家村的位置时会皱眉,且耐着性子听她们说那么多了。   这个村的风水,光论地理位置,就奇差无比。   正常的民居村落,应该建在山之南水之北。   因为根据物候规律,山之南可以照到太阳,水之北不容易受河水侵蚀。   所以山南水北,是为阳。   可眼前的村落,却是处在山之北,也就是山的背阴面,一年四季都照不到阳光。   它背靠大山,地势低洼,周围四角突兀地生长着四棵茂盛且奇崛的古木,四棵粗壮古木根植土地,如同四枚钉子钉死在棺材的四角。   这是养死人的风水。 第30章 芒种·二   看到如此恶劣的风水,白露心里油然而生一个糟糕的念头:这风水跟阴宅没什么两样。万一这是陈家鬼村,那他们方才接触过的人里面,说不定就有哪个是鬼呢。喝了鬼倒的水,和鬼面对面交谈……   村口竖了一块大石,大石已有些年头,依稀可以辨出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一个“陈”字。   白露跟着唐谷雨进村,沿着小路走。那对农家姊妹没骗他们,村里所有的井都是干涸的,一路上都见不着溪流。沿途农田一片狼藉,好不容易看见一座矮小土屋。   土屋边上围了一圈篱笆,院子里蹲了一个赤条条的小男孩,小男孩瘦得肋骨分明,竹竿似的细瘦身体上顶了个西瓜大的脑袋。脑袋在脖子上歪来歪去,鸡爪一样的小手在地上拨弄龟裂的泥土,捣鼓半天,从泥土里抓出一条细细长长半死不活的蚯蚓,嘴巴一张,蚯蚓就进了肚。   土屋的门敞开着,从白露的视角望过去,刚好可以瞧见屋内光景。屋子的布置很是诡异,灶头正对大门,门一敞就直接和院中枯井相对,阴阳对立。   唐谷雨拿出觅魂丹,只见觅魂丹上的黑线时而分成无数丝,时而绕成一团,指不出任何一个明确的方位。紧接着,觅魂丹突然在他掌心中咯啦啦裂开,碎成一团粉末。   他的脸色变了变。   白露想起客栈中小二说过的话,一时脊背发凉……莫非他们进的,不是陈家村,而是陈家鬼村?可,自从他们下船后,也没经过什么岔路呀,里里外外不就这么一条道通向陈家村么?   先前年轻船家的形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浑身被斗笠蓑衣遮住,肤色惨白,一言不发。初见他时倒没察觉到多蹊跷,如今结合村里的风水格局,白露顿时觉得毛骨悚然。那船家的模样,倒是有些像鬼魂……   显然,唐谷雨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验灵符,验灵符迅速飞去贴在男孩的身上,静候片刻,符咒毫无变化,飘回唐谷雨手中。   真是奇了。这男孩也没问题。   风水格局如此诡异的村子,来来往往的人竟都验不出问题来,实在是令她难以置信。   莫非唐谷雨在画符的时候犯了什么低级错误,所以符咒没用吗?   白露留了个心眼,待唐谷雨走出几步后,她迅速跑过去也放了一张验灵符在男孩身上。   符咒飞出去又飘回她的爪子底下,竟也是无波无澜。   白露忍不住垂下小脑袋细细检查自己画的符,确实一处错漏也没有。   既然符纸无误,兴许是她想多了,这里只是风水差了点而已,是真的陈家村。   她刚刚把符咒藏好,刹那间,后颈一疼,四脚离地。西瓜大的脑袋呈在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眼中光彩四溢,眼睛下面一张嘴的嘴角朝上扬了扬,流出一条口水。   脊背一凉……当人饿极的时候,别说蚯蚓,就连猫也……   被拎着后颈皮,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的白露登时炸了毛,龇牙咧嘴,露出四颗尖牙,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喵——呜——”   一道白光闪过,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唐谷雨手中。   唐谷雨拿手托着她,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白露被他看得内心惴惴,但还是厚着脸皮装作不知道,摆出一副好奇模样看天。这里因处在山之北,面朝村庄的山壁较为陡峭,崖壁上几块怪石突兀地横直着,仿佛随时都会滚下来将底下的土屋或人碾个粉碎。白露强忍逼仄之感,抬头望上去,山间云斜雾横,隐约可见一座飞檐小庙。   目光顺着岩壁往下,正对那几块怪石底下有一座小土屋。   不由得内心一寒:谁会把家建在几块摇摇欲坠的石头下面啊?且不论这个位置安全与否,光从风水角度来看,住房上顶大石,犹如泰山压顶,住在里头的人永世不得翻身。白露开始怀疑陈家村的村民是脑子都被门挤了,或是被什么半吊子神棍给骗了,小小一个村庄,居然把风水格局的忌讳占了个遍。   她偏了偏头看看唐谷雨,发现唐谷雨也在端详着那座土屋。   唐谷雨款步向前走去,开口道:“老人家,此处能否借宿?”   唐谷雨这一问问得太突然,白露被他搞懵了。他脑子也被门挤了?他不急着找师弟吗?居然有闲心借宿?借宿就算了,还偏挑一处高危民居?   老人家闻声头也不抬,斩钉截铁道:“不能。”   唐谷雨:“……”   他从锦袋中掏出一个装满清水的葫芦,递到老人家面前。   老人家面皮一抖,一对黄豆大小的眼睛撑大,两只手立马抓住葫芦,抬头看唐谷雨道:“原来是位道长!能!当然能!”说着警惕地觑了觑周围,确定没人,眼疾手快将葫芦藏入怀中。   老人家把他们带进屋,屋里格局与阳宅完全相反,但四处都摆着泥塑神像。所有窗户都被木条封死,半点光都透不进来,显得整个屋子极其诡异。   屋子里霉味很重,床上铺的皆是柴草,草上躺了两个小男孩,身上盖了两层破棉被,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   唐谷雨看着床上两人道:“他们是何情况?”   老人家道:“他们是我的两个小孙子,已经这样很久啦。”   唐谷雨皱着眉头走过去探了探他们的脉息,老人家看见他的手法,惊讶道:“原来道长会看病么?我家就这两个男丁,如果道长能把他们治好,那我们全家……”   白露亦好奇地歪了歪小脑袋跳过去,把小肉垫搁在其中一个男孩的颈动脉处。   脉息很平稳,他们一点病都没有。长眠不醒,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唐谷雨答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家的眼神有明显的闪烁,这一微妙的情绪自然逃不过唐谷雨和白露的眼睛。唐谷雨提醒道:“你不说实话,我无法对症下药,若是手抖了将他们治死了……”   老人家手抖了抖,缓声道:“我的两个小孙子从出生开始眼睛就不好,总能看到脏东西。赤脚大夫说,可以拿康健之人的眼睛入药,吃了就可以恢复正常……”   唐谷雨道:“所以你找来了这样一只眼睛入药?”   老人家点点头,想了想,又拼命摇头。   看着老人的反应,白露大致清楚了,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眼睛贡献给不相干的人,除非这家人强取。他应该就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却又不敢在唐谷雨面前说实话。   只是,既然干了,为什么这两个小孩,非但没有恢复,反而成了这副模样?   唐谷雨看了他一会儿道:“我没法让他们醒过来。”   老人家愕然抬头,惊道:“可是道长你刚才明明说……”   唐谷雨道:“我方才,何曾明确答应过你要给他们治病?”   噗……原来唐谷雨也会用这种手段来套话啊。   老人家没有办法,只能自认倒霉。他将唐谷雨领到一间空屋,屋里霉味更重,床上连被子都没有。他道:“我家里穷,只有这一间空屋了,也没有被褥,道长将就着罢。”   唐谷雨依旧冷淡道:“无妨,多谢。”   此时已是申时三刻,这会儿太阳刚刚西垂。若是山外,天应当还未暗。但因为陈家村的地理位置,常年阴湿,本就照不到多少阳光,是故,现在周围已几乎快黑透。   这一户的男女主人恰从外头急匆匆归来,神情很是紧张,锁上了门,还推过桌椅将门抵住,仿佛很怕黑暗的野外。老人家尴尬地解释道:“这三年,村里一入夜就会有走尸到处杀人,所有来这里除邪祟的修士都折在她手里了。道长仔细着些,晚上可千万别开门开窗。”   唐谷雨嗯了一声,便走回房里端详泥塑神像。   这尊泥塑神像,倒有些面熟,似乎与姜潭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白露趴在他边上,算了算时辰,差不多该敷药了,便悄悄绕到他身后,故技重施,小声念起昏睡诀。   只见唐谷雨的眼皮动了动,逐渐阖上,靠在榻上睡去。   她恢复人形,熟门熟路地褪去他上衣,从怀里掏出保存好的昨晚抹剩下的药,悉数给他涂上。   抹完药的一瞬间,外头由远及近似有异声,哐哐哐响亮的拍门声传来。她闻声跑去,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隔着门缝朝外往。   看了半天,仿佛老有些东西挡在面前,叫她看不真切。面前的东西挪动,隔着门板听到清晰的衣料摩擦声。就在这时,一团血红红东西堵在门缝里。   白露捏起小火花看了看,差点惊叫,是一只血淋淋的眼睛!   赶忙跑回房内。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灯火灼灼,只见唐谷雨已睁开双目端坐在床上看着她,开口道:“你还要装到何时?” 第31章 芒种·三   事情突然败露,白露尴尬地“啊”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唐谷雨道:“刚才。”   白露又音调扬起地“啊”了一声,她明明念了昏睡诀的,他怎么就发现了呢?除了尴尬以外,不免又对自己的本事产生了质疑,不依不饶继续问:“你怎么发现的?”   唐谷雨道:“同一个咒术我不会中两遍。”   那就是从昨晚她念第一遍咒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   其实她跟来的初衷,仅是担心他,算得上是一片好心。所以即便真被识破了,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她怕的是,他发现以后会让她回去,独自面对危险。   她叹了一声,诚实道:“好罢。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担心你有事所以跟来。”   他掌心托着的火花跳动,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她恍惚发觉,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柔软。如同冰封许多年的湖面,被一抹香风吹醒,皱了一池春水。   他是被感动了吗?白露心中泛起款款涟漪,趁热打铁道:“既然我都跟了那么远了,你就别赶我走了罢。”   唐谷雨沉吟道:“这里很危险。”   白露还没来得及接话,他补充道:“但现在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法送你走了。”   她心中的涟漪当即转变为卷卷波澜,眉开眼笑道:“为什么?你是不是被我的一腔热血感动了!”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看着她说:“因为你我已陷入陈家鬼村中了。”   白露:“啊???”   唐谷雨道:“过来。”   白露虽然心下疑惑,但还是走了过去。唐谷雨将她挡在身后,熄灭灯火,周围瞬间一片漆黑。   良久,无甚动静。她没搞懂唐谷雨究竟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循着声音来源,把耳朵贴在床板上听了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到头皮,顿时浑身发麻。   此时此刻,明明只承载了他们两人的床板,竟嘎吱嘎吱地在自己发出声响。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边,紧紧贴着自己,刺啦刺啦,如同长长的指甲不断划着木板,尖锐刺耳!   白露猛地坐起,正好撞在唐谷雨肩上,头又痛又麻。   唐谷雨啪地捏出一朵火花,房间重新被照亮。白露伸手掸开柴草,只见光秃秃的木板上,全是红红的血痕,血痕周围零星散了几截断裂的指甲。显然,有人躺在这里的时候在拼命挠床板,挠到指甲劈裂,指间渗血。   唐谷雨端着火花道:“你再听听。”   白露应声靠下。没有声音,很是安逸,无甚异样。   白露道:“应该是有人在这床上遭遇了极度痛苦的事情,垂死挣扎过。”   他点了点头,说:“一熄灯,用指甲挠床板的声音就会不停响起。这个地方,会一直往复循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白露问:“你怎么看出我们在陈家鬼村里的?”   他道:“从下船开始,周围一切就旱得不同寻常。且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上精怪,深山本应是精怪出没最频繁的地方。”   白露反驳他道:“如若这里真是陈家鬼村的话,那么这里的所有人就都是假的了。可你我都用过验灵符,验灵符都无甚反应啊。”   唐谷雨道:“验灵符验不出来,并不代表他们没有问题。我本也因验灵符的异状而以为这里是真的陈家村,直到我看到了这间民居中的泥塑神像,才确定这里是陈家鬼村。”说罢,他突然拿起手边的泥塑神像,五指一用力,神像咯啦啦被捏碎成粉末。   他从粉末中挑出几根细细长长的类似青草的植物,解释道:“神像中有月碧草。月碧草形似青草,气味极淡,长在地府。用它来聚拢魂灵,可以让魂灵维持生前的记忆,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   形似青草,气味极淡。白露忍不住道:“这都能被你辨认出来啊……”   说出口后,她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她不对病理药理所知不多,铁定辨不出来,但唐谷雨是个药师,他精通。于是又换了个问题,反驳道:“可方才,你我都探过隔壁房那两个男孩的脉搏罢。他们的脉搏,可都是和活人一样在跳动着的。”   唐谷雨将泥屑同月碧草都扔在地上,擦干净手道:“他们是活人,但他们可能是这里唯一的两个活人了。”   白露心里发毛。照这么说,他们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其实都是鬼。   唐谷雨接着道:“这处民居的月碧草气味最浓,这里应该有极其强大的灵物在。”   白露心说你的嗅觉这么灵敏,还养猫养狗做什么。   拍门声断断续续。若唐谷雨猜的不错,那么这拍门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所谓很强大的灵物了……   “看来我们从上船开始就着了道了,”白露道,“只是,为什么有人要精心制造这么一个鬼村?而且,这和你师弟有什么干系……”   “不知道,”唐谷雨道,“不过,我少时曾与小满来过月泽山,兴许与那时的事情有关罢。”   他道:“六年前,宗门子弟学习御剑之术,途经月泽山时,小满曾在飞行时受其他弟子恶意欺辱,不慎坠下山崖。从云端一路跌到山崖下,数百丈之高。小满没有灵根,对术法一点天赋也没有,我赶到时,他已气息全无。那会儿又刚好降雨,我只得暂带他入山神庙中避雨。”   他垂下睫毛,“雨下了一夜,我也抱着他的尸首在山神庙中坐了一夜。可翌日清晨,他竟完好地醒来了。我以为是我情急之下判断错了,或许当时他并非气息全无,只是昏厥过去了而已,便也没多问。如今想来,能与月泽山产生联系的,也就当年那桩事情了。”   白露听完,大约也明白了小满是个弱小的可怜人,应该就是当年死而复生的事情牵引他卷入如今的事情中罢。她想了想道:“罢了,既然我们已明晰了这里是陈家鬼村,那熬过了今夜,明日便启程去找真正的陈家村罢。”   话音刚落,突然一缕奇香飘来。唐谷雨立刻警觉,拿出一张带有药香的帕子捂住她口鼻,熄灭火花带着她躺倒在榻上装睡。   火花一熄,躺在床上时吱吱呀呀挠床板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白露冷汗唰唰唰地流下来。努力保持镇静,除了挠床板的声音以外,她还分辨出很细微的脚步声。   轻轻传来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白露闭紧了眼,心砰砰地跳,当然,她也握紧了手,随时准备召出剑来。   马上,她感到一道影子在床边站定,一只粗糙的手缓缓摸上她的脸颊,顺着脸颊一直碰上她的眼睛,白天时老人家褶皱苍老的脸闪现在脑海中,白露登时觉得浑身的毛发都要炸开了。   她猛地睁眼,召出两曜剑一劈,猛烈的撞击声。   唐谷雨燃起火花,明亮火光照亮了整间屋子,老人家握着匕首跌坐在地上,男主人、女主人亦握着匕首,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全然一副死气沉沉模样。   白露立马反应过来,这家人是想药晕了她和唐谷雨,然后剜他们的眼睛给自家两个孩子。   一到子时,三人皆变成一只只青面獠牙的恶鬼,朝他们冲过来!   白露真是想骂人了,都变成鬼了还想着挖人家眼睛!!!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唐谷雨直接将他们一剑劈在地上。   三只恶鬼见打不过,求生的本能趋势他们往外逃。本该步履蹒跚的老人倒是跑得最快的,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大门口,挪开桌子一拉门闩,冲了出去。   “啊!!!”外头当即传来老人的惨叫。   并不明朗的惨淡月光照射下来,依稀可辨一个女人提着具枯瘦的老人身体,缓缓走了进来。   唐谷雨的火光照清了女人的身形面孔,她浑身焦黑,只有一张脸还勉强能看,双眼已被剜走,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空洞洞的眼窝凹陷着。   唐谷雨皱了皱眉:“檀九?”   白露也错愕地看着进来的女人,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她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立刻就反应过来,讶然道:“快跑,她是只旱魃!!!” 第32章 夏至·一   一说完,檀九已朝白露冲过来!   白露没处躲,立马扬起两曜剑,一剑朝她劈过去。   她知道自己剑术功底不扎实,但两曜剑乃是上古神兵,起码能击退檀九两步。她已做好准备,檀九一退,就马上逃跑。   剑芒大盛,连卷狂风正当击中檀九。岂料剑气竟直直穿过了檀九的身体,往后她身后转去,劈断对面一棵古树。   檀九毫发无损,像空气一样,压根不会受任何伤。她顿了顿脚步,朝白露迎杀来。   两曜剑居然伤不得檀九?!   白露又拿出符纸朝她挥去,还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糟了!这只旱魃只是个幻象,只能她伤人,别人都动不了她!!!”   眼下檀九与白露只有一臂距离,白露已无处可躲。无可遮挡,攻击无用,只能眼睁睁焦黑可怕的手朝她抓过来,立刻对唐谷雨喊道:“我避不开了,你快跑!”   话音刚落,眼前一黑,身子一轻。   嗤啦。   她睁眼,只见唐谷雨把她护在怀里,从肩膀到手臂豁然被划开一条口子。看着汩汩渗出来的血,她惊愕道:“你不要命的么……”   唐谷雨抿紧嘴唇没有说话,趁这个间隙,立刻带着白露疾速冲出门。   檀九紧追不舍,两只恶鬼在她跟出来的一瞬间已锁紧了门,隔着门缝死死盯着他们的眼睛,蛰伏着伺机而动。   唐谷雨的手臂还在不断冒血,他本想御剑,却发现在这里压根用不了灵力。白露亦是一星半点灵力都聚不起来,她边跑喘道:“看来制造陈家鬼村的人很强啊,连灵力都可以压制。”   唐谷雨道:“只能靠走的了。”   夜晚的山路十分难走,即便是有火花照明,也难免会被一些枝枝节节的东西磕到碰到。他们前行的路无甚阻碍,檀九却是一路顺畅,很快,脚步声就愈来愈近。   这样跑不是办法啊!白露心下焦急,眼见前方一个窄小洞穴,脑子一转,立刻熄了光火,眼疾手快一把拽过唐谷雨进了山洞,推了块大石死死堵住洞口。   白露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气不敢出,外头有簌簌踩踏枯树枝的声音,时远时近。她心里清楚,檀九在周围巡视着。   白露搬来堵洞口的大石并不完全与山洞贴合,周围还留有一部分空隙。   山洞偏又十分狭窄,很难容下身形正常的两个人。她记着唐谷雨待她的好,把自己挡在了靠近缝隙的地方。   声音逼近,仿佛就在脑后。   四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可以感受到一股热气穿过缝隙传入,一只手探进来,在她肩上抓来挠去,仿佛稍觉异常,就会将她撕个粉碎。   白露生怕被发现,大气不敢出,心砰砰直跳,汗毛倒竖。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察觉不到异样缩了回去。嚓啦、嚓啦、嚓啦,枯叶枯树翕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彻底听不到声音的那一刻,白露长吁一口气。   她重新捏起火诀,小小一簇火花照亮了狭窄阴暗的洞穴。   白露仰头看唐谷雨道:“先给你的伤口包扎一下。”   抬首找纱布调药的那一刻,发现自己掌心都是血。她这才意识到,刚才拽着唐谷雨跑得太急,不留神捏到了他的伤口……她实在是很佩服唐谷雨,皮开肉绽的地方被她使劲捏住,居然还能忍住不喊出声来。他到底是有多不怕痛啊!是人吗!   她拿了止血的草嚼碎了给他敷上,看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止不住心疼,手都有些颤抖。道:“下回能避着就避着,旧伤叠着新伤,得多疼。”   唐谷雨道:“不疼。”   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感觉到药草碰到他伤口的一刹那,他轻微地缩了一下。白露忍不住心想:死鸭子嘴硬!   她又道:“哎,就算你不疼,我看着你这样也心……”意识到差点把自己的心思说漏嘴了,白露一顿,恐他觉得自己这个淫贼太过轻佻,生生把“疼”字咽了回去。   唐谷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抬起眼皮看她道:“什么?”   白露咽了口口水,被他看得脸热,别过脸搪塞道:“心里发慌!血肉模糊的太恐怖了!”   唐谷雨垂下睫毛,没有说话。其实若他不挡着,那现在血肉模糊的,就该是白露了罢。他不想解释,有些事情,还是先搁在心里比较稳妥。   白露道:“说来,那个制造陈家鬼村的人到底是和村民有多大仇啊。我看方才情况,估计这旱魃本不是冲我们来的。制造陈家鬼村的人设计一个幻象放在这里,再将被屠杀的村民们的魂灵全都禁锢在这里,本意显然是想让这些魂灵永远受着旱灾的煎熬和旱魃的骚扰。”   说完,她补充道:“出不去,死不得,他们只能永生永世地活在痛苦和煎熬中,未免也太惨了。”   唐谷雨道:“背后的人如此精心设计,不会是空穴来风,必然是恨透了这里的村民。有因必有果,只怕是这些村民自己生前种下的恶因。”   “也是,”说起陈家村的村民,她便想起许宅坟地底下那些活尸的身份文牒,疑道,“说来,我们先前在坟地下遇到的那些活尸,就是这些被屠杀的村民的躯壳罢。既然都是陈家村的人,死都死了,为何又会出现在姑苏?”   唐谷雨道:“人分魂灵与肉丨体,死后不管是魂灵还是肉丨体都会残存一丝灵识,譬如方才的老者一家人想来剜你我的眼睛,就是因为记得自己的小孙子有眼疾。想来那些活尸,是因为生前与姑苏有什么连系,所以死后才会不自觉地去到那里。”   白露沉思道:“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人杀的罢。有没有可能,他们同时全部出现在那里的原因,是想去找杀死他们的凶手呢?”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如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杀死他们的人,就跟许宅或是许宅的坟地有关了罢。”   唐谷雨点头道:“可能那人曾在那一带生活过,活尸被吸引过来后,他想掩人耳目,便将这些活尸悉数困在坟地下。”   白露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生活了那么久的许宅,究竟藏了多少事啊……   不过,想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没多大意义。因为于她来说,这事本和自己没什么干系,当下要做的,是陪唐谷雨找到他的师弟唐小满。   这会儿已过子时了,离天亮还有二三个时辰。她坐下道:“不知那旱魃何时才会再来,我们今夜暂且歇在这里罢,明日天亮了,再翻山去找真的陈家村。”   唐谷雨亦坐下,道:“嗯。你睡罢,天亮了我喊你。”   白露一听,意识到机会来了,厚着脸皮攒出一个笑来,说:“那我睡了。不过我睡相不好,这里太窄,坐着睡东倒西歪的,难免不小心靠到你身上,你可别觉得是我轻薄你啊。我可不是故意的。”   她从小到大睡相可好了。她就是故意的。   唐谷雨向来不会怀疑她的话,点头默认。   可以光明正大地占他一回便宜,白露内心十分愉悦。乃至于这一路受到的惊吓,也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不够,还要再十二分大胆的往旁了挪一挪,刻意贴到他怀里去。感受到他怀抱的温暖,终于稳妥地、安然地、甜腻地睡去。   她沉睡后,唐谷雨垂下睫毛低低道:“你情我愿的事,算不得轻薄,只是,我并不知晓,你究竟在想什么。”   叹息一声。   浅淡的药草香钻入梦境,梦境之中全然没有现实的阴冷逼仄。大梦之内,晨晓时分,她又回到了昆仑山,坐在太虚洞府门口的老树枝桠上。她穿着身薄衫,晃荡着光秃秃的脚丫唱着坊间听来的歌谣,每唱一个调子,两只脚丫子便晃一晃,脚踝上挂着的银铃便发出响声。   一只好看的手抚上她裸露的脚踝,白露垂首,却见唐谷雨正朝她笑得温柔,刹那恍若人生百年,都凝固在这一笑里了,银铃声声清脆,亦胜过天地沧海所有的道院清钟。   日夜所想,内情浮动,一切皆会呈在修道者的梦中。   她明白,仙途漫漫,光阴寂寂,其实能在这百年千年的命理中邂逅一个人,乃是不易的一桩幸事。若强求对方也与自己有同样的情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所以有些情感,还是潜藏在心底好了。   梦中圆满,已然足够。   卯时日出,白露被他叫醒。   她揉了揉眼睛,推开洞口的大石,随唐谷雨走进深山。   既然陈家鬼村的格局风水都是与正常情况反着来的,那么真正的陈家村,就是在山的南面了。所以只要翻过这座山……   她拨开一根毫无水分的枯树枝,看着崎岖山路与高耸奇崛的月泽山,仰天长叹。   不知爬了多久,白露累得满头大汗,几乎脱力。一抬头,她道:“山神庙!”   出来了?   白露艰难地踩过最后一截石梯登上山鼎,一抬手,掌心中聚起金光,灵力回来了!   山巅云雾缭绕,午后的风刚好拂过,吹开重重迷雾。白露用灵识扫去,只见山脚下黑压压跪了一片,皆是妇孺老人。每个人的怀中,都抱着一尊泥塑神像。 第33章 夏至·二   从山巅俯瞰,隐约可以望见山脚下一幢幢茅草作顶、泥土作墙的民居聚在一起。一道道小路通往田垄,田垄当中作物自然生长,杂草丛生,俨然一副无人打理之貌。   成批精怪在屋舍周围穿行,比较怪异的是,那些跪在山脚下的妇孺老人,在满是精怪的恶劣环境中竟无一点害怕的样子。相反地,他们每人都抱着一尊泥塑山神像跪在山脚下,阖着眼,神情格外虔诚。   山巅之上就更奇怪了,整个山神庙周围,竟然一只精怪也没有。这里草木清冽,香火不断,悠悠一片祥和之态,在整个乱世中显得格格不入,仿佛真的有山神坐镇在这里一般。   白露疑道:“这里安详得有些过头了,好像真有神明在庇佑一样。可这世上,哪还有神啊。”   唐谷雨点头,说:“先进庙里查探再说。”   神庙不大,迎面一幅壁画,壁画上绘有高山流水、鸟兽虫鱼。壁画前方矗了一尊五人高的泥塑神像,神像的神情泰然自若,一双眼睛栩栩如生。前头摆了一鼎青铜香炉,炉中插着三柱高香不熄。细细香烟从香炉中逸出,四壁氤氲。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   白露提起裙角跨过门槛,仔细端详着神像。   她对唐谷雨道:“你觉不觉得这神像的面容,有些像姜潭?”   唐谷雨道:“就是姜潭。”   白露:“啊?”   他道:“姜潭是世上最后一尊神,也是月泽山的山神,所以他的面容与神像的面容是一致的。”   姜潭是月泽山的山神,这点倒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他先前介绍自己时提过,他的字就是月泽。只是,令白露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姜潭那样刚正不阿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和陈家村的事扯上关系?   何况,先前见过的檀九,她可是姜潭的妻子啊……山神的妻子,怎么可能会成为旱魃?   正思索着,白露觉得忽觉脊背发凉。直觉感受到,好像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唐谷雨将神庙检查了一遍,道:“这里没什么暗格,亦无机关。”   被人盯着的感觉更加强烈了,白露忍不住抬头去看神像,猛然注意到,神像的双瞳,好像……动了动。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神像,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唐谷雨察觉到她的异样,也顺着她的目光观察,脸色一变,“这对眼睛不是雕出来的。”   “不是雕出来的,还能是……”白露一惊,续道,“真的不成……?”   唐谷雨道:“通常的神像,只是雕刻上漆,上漆后双眼黑白分明,绝不会刻意把眼中的血丝也描出来。”   白露道:“这么说,雕像里有东西?”   话音刚落,他已警觉地扬起木剑,手一挥朝泥塑雕像劈过去。雕像立即咯啦啦裂开一条缝,白日天光随之照进缝隙,映出一个人影。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玄衣,盘腿坐在神像当中。他双目阖着,唇色浅淡,头发自然垂落至地面,外界一道光照在他身上,衬得长长的睫毛影子横斜在脸上。   身边传来唐谷雨惊讶的声音:“小满。”   白露愕然看他,只见唐谷雨双手掰开泥塑,将少年带出。白露探了探唐小满的脉息,松了口气道:“脉息很平稳,只是感官被人封闭了。”说罢在他几个穴道处点了点。   阖着的双目缓缓睁开,朗而稀疏的睫毛下,一双眼睛略带水色,倒映着当下光景,是人间少有的清澈。他靠在唐谷雨的臂弯里,缓缓起身,眼珠子朝左右看了看,“我这是……在月泽山么?   “嗯。你已经失踪数月了,”唐谷雨扶起他道,“没事就好,我先带你回去。”   正要离开,唐小满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他道:“我不想回去。”   唐谷雨疑惑看他。   唐小满抬头看唐谷雨道:“我愿意留在这里。”   唐谷雨有些讶然:“什么?”   被人拐了,还替人家数钱?白露懵了,提醒道:“你被人困在神像里数月……”   唐小满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睫毛,一字一句道:“没有人困我,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白露觉得更奇怪了,她再次提醒道:“可你的感官都被封闭了……你竟说,是自己心甘情愿?”   “嗯,”唐小满点点头,神情很是诚恳,一双眼睛清澈明透,丝毫没有在说谎的意味,他道,“是我自己封闭的。”   白露越听越觉得不对头,问:“你自己封闭自己的感官,把自己封闭在神像中???”   唐谷雨皱眉道:“你遭遇了什么?”   玄衣少年又退了一步,一转身,居然一挥衣袖,泥塑神像就立刻恢复如初,全然没有一点裂痕。他看着唐谷雨道:“我答应了一个朋友,要替他守在这里。”   白露都开始怀疑小满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了。他就因为答应了一个朋友,所以把自己的感官封闭,又把自己关在泥塑神像里不吃不喝活受罪?这……匪夷所思啊。   只听他低声道:“师兄,你还记得六年前,我跌入悬崖那一回么?”   “嗯。”唐谷雨应道。   “那一年,我与师兄师姐们刚刚开始学习御剑。我知道,我天资很差,即便是起早贪黑地努力也追不上别人分毫,没有人看得起我。所以在路过月泽山的时候,晚绣师兄不慎将我推搡下山崖,也没有人愿意救我。”唐小满道。   唐小满的神情很是黯淡,缓缓叙道:“只有师兄你,在得知消息后立刻赶来找我。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我在坠落悬崖的时候,头撞到了尖锐顽石的那一瞬,就已经死了。”   唐谷雨愕然看他道:“什么……”   唐小满继续道:“那时你将我的尸体抱进山神庙,朦胧之中,一黑一白两个影子拿着锁链要来带走我。但就在我的魂灵即将离体的时候,边上的神像却突然显灵了。”   唐小满的神色有些恍惚,回忆起当时光景。   小满说,在他的魂灵飘飘然将离体的一瞬,姜潭残存在神像中的一丝神力,化作人形,从神像里走了出来。   那个人一身身材高挑、眉眼风流,身着一袭玄色衣袍,手握一把绘有鸟兽虫鱼的折扇,周身皆是灿灿云霞。他朝两个无常有礼一笑道:“二位阴差,这个孩子死得冤,且放过他罢。在下瞧着他可怜,打算把自己仅剩的神力都渡给他,让他再多活几年,也算是成就一桩善事。”   二位阴差当然不会驳山神的面子,也回了一礼,便退出了神庙。   他弯下腰,朝小满笑了笑,招手道:“孩子,过来。”   小满从来没有见过神明,虽有些迷茫,但看姜潭正朝自己笑得亲切,鬼使神差地,还是迈着小短腿朝姜潭走了过去。   姜潭是神,可以解读凡人的生平。他伸手将小满抱起,有些感慨道:“你今年该有十来岁了罢?倒是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儿子,我寂灭的时候,他跟你差不多大呢。”   姜潭浑身都是柔和光晕,小满靠在他怀里,这个早早没了娘、又没有爹疼爱的孩子,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有些受宠若惊。孩子天性驱使他抱着姜潭的脖子,只听姜潭继续道:“你想继续活着吗?”   小满点点头,诚实道:“想啊。”   “那我再让你活一次。”姜潭笑得十分温柔。   小满登时张大了嘴,惊道:“啊?可以吗?为什么呀?”   “当然可以了。因为我是神嘛,神的存在就是为了实现凡人的愿望。”   小满听后又惊讶地“啊”了一声,天真道:“哇,那我还能不能再要一个愿望?”   姜潭笑眯眯地说:“当然可以啊,不过太贪婪的愿望我是不会帮你实现的。”   小满紧紧抱着姜潭的脖子,“你能不能再抱我一会儿?这个愿望算贪婪吗?从小到大,我爹从来没抱过我……”这个孩子咬着手指想了想道,“如果贪婪的话,那就算啦。”   他听见姜潭叹息了一声,笑道:“好。”   这事虽已过去六年,他已记不清那一晚姜潭究竟抱了自己多久。他只记得,天即将破晓的时候,姜潭化为了一团柔和的光晕,慢慢钻入他的躯壳之中,小满的魂灵也重新躺进了自己的躯壳里……等他醒来的时候,已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始终都没有忘记,姜潭慈祥温和的笑容,以及温暖结实的怀抱。   小满一生都没被爹娘疼爱过,他的每一天都在被同门欺辱。姜潭的这一抹温柔,就如同一束光,骤然点亮他黑暗的世界。   白露听完后揣测,应该是小满为了报答这一点恩情,所以才愿意留在这里。可是……   她沉声道:“可是,既然姜潭早已寂灭,你时隔多年,何必再要回来守在这尊神像里活受罪?你到底答应了谁?还有陈家村和陈家鬼村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满说:“我不能告诉你们我答应了谁。”   唐谷雨皱眉看他。   只听小满继续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们,造成陈家村和陈家鬼村现状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6 23:46:36~2020-06-27 23:4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且徐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夏至·三   关于陈家村的悲剧,得追溯至许多年前。   临安一带气候潮湿多雨,一到黄梅雨季,容易爆发山洪。月泽山脚下的村民靠山吃山,向来都有敬祭山神祈求风调雨顺的习俗。月泽山受香火熏陶数千年,山神就此而生,从此庇佑山民。   山神诞生当日,他站在山巅俯视众生,无意中发现陈家村一片地势低洼之处有一方潭水。潭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滋养生民。于是,他就继上古神族之姓,承人间深潭之名,给自己取名为姜潭。   玄色的袍袖一挥,潭底淤泥中生出无数莲花莲叶莲蓬,一簇簇地冒在水面上,莲香清逸一直传到远山。   十三年前,姜潭将檀九从寻香楼带回来后,在山神庙里创造了一个常人看不到的虚境,自那之后,一家四口就一直居在虚境之中。   这一年,暴雨不歇,菰城发了山洪,民不聊生,人一批一批地死。姜潭见人间官府无人来赈灾,上天亦无大仙下凡救济,便前往菰城救济百姓。   他离开的那段时日,檀九一直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虚境里,无人打扰,也算过得安逸。六月的一日,大儿子阿无拽了拽檀九的袖角,指了指山下的荷塘,说:“娘亲,我想吃莲子。”   檀九想了想,笑眯眯道:“好,娘亲带你下山去采。”   檀九摇着小舟,阿无抱着年幼的弟弟阿净坐在舟中剥莲子。摇桨摇得手酸了,檀九坐下歇一歇,看着阿无吃莲子吃得开心,笑得温和满足。至藕花深处时,恰好有一朵粉白的莲花勾住了她绾着头发的发簪。一动,发簪便顺着滑落在木舟里。   这个年轻女郎轻笑着拾起发簪,咬着殷红的嘴唇抬起手重新挽头发。手举起的时候,袖子朝手肘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彼时水色微茫,泛香潋滟,愈发衬得她美艳大方。   这一幕,恰好被一个在水中摸鱼的青年瞧见。慕色心一起,潜到水中一路游到檀九和两个孩子的船边。青年从突破水波钻出,扒拉在船边晃了晃。檀九被这一轻佻举动吓了一跳,立刻划船回到岸边。   青年咧嘴一笑,跟着檀九上岸。檀九惊恐地带着两个孩子疾步跑开,扭头看了他一眼,直觉已经明白了他想干什么。经过一处土屋时,惊慌之下不留神被趴在地上的一条老狗绊倒,脚踝立即被一只手握住,拖去屋后的羊圈里。   檀九想爬起来跑,可绊倒她的老狗却杵在前方恶狠狠地瞪着她,两排尖牙露出来,只要她一上前,就会被扯碎。   “滚开!不要碰……”檀九竭力嘶吼,嘴巴却被青年信手抓起的一团泥土堵住。挣扎不过,逃跑不了,眼泪如断线走珠般滚落。   “啊!!!”就在胸衣要被扯开的时候,青年突然惨叫。檀九揩去眼泪,却见纤弱瘦小的阿无一口咬住青年的手臂,青年吃了痛将阿无一把甩开在地上,捂着汩汩冒血的手臂。   阿净也从阿无的手中滚出来,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檀九马上反应过来,抠出嘴里的泥土,牵着阿无抱起阿净一路往月泽山跑。   就是青年这一声尖叫,边上土屋的门倏地开了,一个穿着麻布衫的妇人走出来,看了一眼青年,瞪大了眼,视线又挪到衣衫被撕扯得所剩无几的檀九身上,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檀九以为自己看到了救星,朝妇人跑过去,刚要开口,一巴掌猛然拍在她脸上。檀九惊愕地看着妇人,阿无害怕地抱着母亲的腿,阿净在怀里哭个不停,妇人的叫唤声传入耳中:“带着两个孩子还出来偷人家男人!不要脸!”   檀九讶然辩解道:“不,不是,是他刚才……”   青年立即打断她的话,抬出食指指着檀九道:“对,这个女人她勾引我。娘子,不是我的错,都是她勾引我。”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许多农忙完后回家的村民都闻声聚拢过来。听到谁家不雅传闻,大门不出的妇人们亦聚过来。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檀九,神情慷慨却又浮动着几抹隐晦的兴奋。   “我没有,我没有……”她摇着头,惊愕又痛苦地看着周围的人。   “没有什么没有啊?大家都看到了,当大家都是瞎子吗?”   “贱妇!”   没有人会相信她,或者说,没有人会去愿意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孱弱女人说话。万一得罪了同乡的青年一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后处起来得多尴尬呐?   檀九被人群围着。一只纤细的小手扯了扯她的裙角,垂首一看,阿无正握着她的衣角仰头看她,眼带泪花道:“娘亲,这里的人好凶,我们快点回家。”   檀九这才意识到两个孩子还在身边,从绝望和耻辱中慢慢回过神来,慌忙牵起阿无的手跑回月泽山。   身后的村民侮辱性的话语还在身后延续,她甚至感觉到有人将鸡蛋砸在她背上,黏湿了本就被撕烂的衣衫。   一路跑回山神庙,见村民没再追来,心里既恶心,也委屈,终于靠在虚境口一棵梨树下泣不成声。   这一年的阿无已经十岁了,他扯了扯娘亲的衣袖,两个眼眶也红红的,从怀中拿出剥好的莲子说:“娘亲不哭,等爹爹回来就好啦。”   檀九咬过莲子,揩了眼角的泪水。对,等姜潭回来就好了。毕竟这个男人不嫌弃她的身份,一直敬她爱她,肯定不会相信别人的污蔑。   不过,姜潭什么时候回来呢?   转眼,这桩乌龙已过去半个月。檀九靠在梨树下算着日子,估摸着已过去这么多天了,姜潭应该已治好了水灾,安顿好了灾民,快回来了罢?   心里这么想着,便愈发思念姜潭。姜潭是山神,时常会有人来神庙中上香,对着神像表达自己的愿望诉求。檀九便一边等他,一边待在虚境中,细心地听着他们的诉求记下来,待他回来时实现他们的愿望。   这一日,她还是照例这么做着。山神庙中匆匆闯进来两个人,一个尖锐的妇人声音吵嚷道:“好哇!你真的在跟别的女人乱搞,连孩子都敢带回家里来!你今天就站在神像前给我把真话说清楚!”   另一个高昂男声又响起:“你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去把人家逼死!别闹腾了,告诉了你让人家的脸往哪搁!”   妇人不依不饶:“好啊,你不说是吗!那我就把这个小孩摔下去!”   “你住手,她会死的!”男声中透出几分焦急意味。   “偷情偷出来的杂种,本来就该死。”   听到这里,檀九惊愕地抬头看着神庙中的光景,只见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妇人真的将一个女婴举过头顶,孩子尚在襁褓,在半空中哇哇大哭。   檀九明白,夫妻外人之间纠葛再多也好,这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却是无辜的。她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如何能见得一个婴孩活生生折损在自己面前?这个女婴,还那么小,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怎么可以……   眼看着妇人就要松手,男人在边上愁眉苦脸无动于衷,檀九愈发焦急。   就在妇人松手的一刹,檀九忍不住了,飞奔出虚境猛地接住那个掉落的女婴。女婴哇啦哇啦在她怀里哭着。   妇人并没有看清檀九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睁大了眼睛瞪着她,眼中酝酿着怒火,“居然是你?!”   檀九讶然,方才只注意到他们的说辞,却没留意他们的面容。她的心一沉……糟了,是上次那对夫妻。   她连忙解释道:“不,不是我,这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救她干什么?莫狡辩了!”妇人牙尖嘴利。   “我只是觉得你们不该……”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男人打断:“对对对,就是她,就是她,和我私通的人是她!”说着眼疾手快从檀九手中夺过了婴孩。   檀九难以置信,他在说什么啊……她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妇人道:“好哇,你倒是自己跑出来了!你等着,我这就喊人来。”   不等檀九辩解一句,妇人已跑出了门。檀九看着男人声嘶力竭道:“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她被气得发抖。   男人冲过来压住她的手不让她逃跑,说:“你嘛,因为你正好跑来了。要是被我娘子知道我和谁生了这个小孩,我娘子铁定会跑去把那女人逼死。你就委屈一下罢,谁让你倒霉呢?何况,你儿子上次咬了我一口,动静大得把我娘子都引出来了,对我好一顿骂呐。”   檀九拼命挣扎,可是一个弱女人,哪里敌得过一个成年男人的手劲?说着,扯下一截衣料,将她的手绑住。唯恐她辩解,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团布料。   睫毛颤抖,眼泪簌簌落下。   很快,那个妇人带着乡民上了山。指着她道:“就是她!勾引男人,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惊讶的声音:“哦!果然是她呀!上次还在荷塘边被逮个正着,倒让她跑了!”   又一人道:“这……她有点眼熟呀……这不是,寻香楼的窑姐嘛?!”   这话一出,人群立刻躁动起来。   “窑姐?难怪这么浪荡。勾引陈四的铁定就是她了呀!”   “这女人长这么水灵,要是今天放过了她,以后再勾引别家男人,那不就完了吗?”   “静一静!”人群中冒出一根拐杖,乡里的神婆走了出来。她是村中长者,说的话最有分量,“按照乡里的规矩,淫丨妇应该被沉石压入水中溺死。” 第35章 夏至·四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嘶吼着,奈何口中被布料堵住,只能唔唔唔地干着急。   眼下阿无还带着阿净在午睡,孩子睡起来沉,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娘亲在爹爹的神像前被羞辱。想着想着,无助地看向丈夫的神像,愈发绝望。   神婆话音刚落,就有山民开始起哄。   有男人叹惋:“长这么好看,可惜了。”   有妇人陈词:“对。淹死她,还乡里一个清净!”   有老人感慨:“乡风不正,造孽,造孽呀……”   有小孩绕着檀九跑来跑去,“欧~~造孽呀,造孽呀~”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小声道:“出了这么档子事,那男人也有错罢?”   立刻有声音盖过她的疑惑:“要不是她自己卖弄风骚,能有人注意她吗?”   还有声音说:“这样的人沉进水里,我都觉得脏了水。”   有人怯怯地想开口为她说上两句,但或顾虑到同乡人的颜面,或害怕得罪了人家,便也只好看她一眼作罢。   檀九拼命摇头,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拿开她口中的布料。   她嚎哭着,想要挣扎他们却将她绑得更紧。檀九被几个人扛下山,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下山过程中她拼命挣扎,扛着她的几个青年被搞烦了,索性直接将她手脚捆个结实,边走边踢她让她翻滚着下山。   檀九的脸和身体都被山石磕得血肉模糊,等她有些恢复知觉的时候,已被山民们簇拥着绑在大石上沉入了潭底。   水四面八方地涌来,刺得她的双眼发痛。她的嘴还被紧紧堵着,浑浊的水皆从耳鼻灌入,五脏六腑因水的渗入而胀痛无比。   她没有私通,她不是淫丨妇……她只是个想泛舟湖心带孩子采莲子的母亲,她只是出于善意想救下濒死的小婴儿而已。她做错了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檀九满腹冤屈,但浓烈的窒息感已容不得她多思考。眼前愈来愈额黑,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意识渐趋模糊,就在那一瞬,周围水流动荡得厉害。檀九恍惚看见有一个黑影一路游到她身边,眼前有银光闪烁,依稀可辨是一把刀子,割开了绑缚她的绳索。   姜潭?   姜潭回来了吗?   下意识狂喜。   感觉到有两只胳膊绕住她整个人,托着她往上游。   被带上岸的那一刻,窒息感消失了。   一只手抽去被塞在嘴里的布料,檀九大口大口地呕着潭水,一时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不知过去了多久,渐渐恢复。虽然被水泡了一遍的伤口还是在发痛,但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灵识清醒后,强烈的悲伤委屈感涌上心头,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含含糊糊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是被冤枉的。”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檀九以为是姜潭,捂脸的手逐渐放下,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苍老黝黑的老脸。   愣了愣,十分失落。   老人家开口道:“姑娘啊,你年轻气盛的,难免会做错事的。”   檀九回过神,坚持道:“我是被冤枉的。”   老人家拍了拍她的背,说:“好好好,被冤枉的,被冤枉的。”   檀九委屈地抽噎了一会儿,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您相救,檀九日后一定报答。”说着就起身要回山神庙。   老人家拉住她道:“诶,姑娘你等等。你看,眼下天还亮呢。你就这么走,要是路上遇到了乡里人,不得重新把你绑起来丢下去呐?”   看檀九面露迟疑之色,老人家又道:“我家就在边上,你先随我回家躲躲罢,等天黑大家都歇下之后,你再回家。”   老人家格外热情,拉起檀九道:“哎,别不好意思,人嘛,都会遇到难事儿的。”   檀九一路跟着他走,愈发感激,边走边细细记着这户人家的方位,想着等姜潭回来的时候,该好好给他们家祈福才是。   老人家推开门,两个小男孩簇拥着跑上来,绕着老人家“爷爷、爷爷”地叫。檀九垂首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的手老在揉眼睛。老人家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这是我两个小孙子,他们打娘胎出来眼神就不太好,大夫说得拿康健之人的眼睛入药才能治。”   他将檀九带进一间铺满柴草的小屋,“你在这歇歇罢,”老人家递来一条汗巾,友善一笑道,“擦擦罢。”   檀九千恩万谢地擦拭脸上的潭水,不知为什么,越擦越迷糊。等她放下汗巾的时候,眼前已一片黑了。晕厥过去的一瞬间,她听见老人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眼睛应该能治我们小孙子的病罢”。   等她醒来的时候,手脚已经重新被绑起来了。   老人家站在床边,一只干枯的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眼睛。   此刻已入夜,屋内烛火颤颤,蜡油吊在烛台边缘,逐渐凝固。   檀九猛然意识到,这老人救她,并非出于好心。他只不过,是想剜她的眼睛来入药而已。   她浑身一颤,失声尖叫道:“不……”   老人家眼疾手快用汗巾塞住她的嘴,声音苍老,“别喊。”   檀九竭力反抗,奈何自己被死死绑在榻上,每动一下,麻绳就会不断摩擦她的伤口,生生磨着她的血肉,一层一层愈发深入。   头被按住,“唔,唔……”匕首生生刺入她的眼窝,她连声音都没法发出来。致命的疼痛感折磨着她,两只能动的手本能地抓着硬冷的床板,一道一道血痕留在木板上,指甲劈裂的疼痛也丝毫无法分散双眼被剜去的剧痛。   她拼命挣扎,可是挣扎了,又有什么用?   就算她被人发现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毕竟,多数人早认定了她是个淫丨妇,并不会有人愿意冒着得罪同乡的风险来救她。   要把一件事情钉死在一个人身上很容易,只要大部分人咬死不松口就是了。   她既然是一个连活着的权利也没有的淫丨妇,理所应当地,也就没有拥有一双眼睛的权利。   想来那些伤害她的人,并没有多恨她。她只是太倒霉了,在这两个家庭需要两只替罪羊的时候,不留神出现了而已。   两只眼睛被剜去,划过自己脸的不知是血还是泪。她疼得耳鸣,听什么都不大清楚。嗡嗡声里夹杂着老人家的声音,“你本来就是个该死的,光天化日下做了丢人的事。临死前两只眼睛能救一救我的孙儿们,其实也是为来世积德了,得谢我。”   为了毁尸灭迹,老人家将奄奄一息的檀九拖下床,丢在泥地上,拿起烛台,点燃了她的衣发。   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且浑身被绑缚也无法挣扎。她可以感觉到,灼热的火一直从她的衣料,蔓延到她的皮肤,滚滚烟尘不断钻入鼻腔。   不知为什么,她在临死前,最后想到的人,居然不是丈夫姜潭,也不是自己的两个孩子阿无和阿净,而是自己曾经的鸨母锁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日锁玉会化为厉鬼,眼睛都不眨地杀死一个又一个人了。   锁玉生前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无助地带着痛苦死去,她也是。   锁玉本没有做错过什么,却被烧死了,她也是。   锁玉不甘心,她也是。   她的尸体被丢弃在野鄙之处。   他们不是要淹死她吗?他们不是觉得把她丢在水里是脏了水吗?   好啊。既然水已经被她这种人污染了,那大家就不要用水了。   子时,她的愤怒和哀怨,使她化为一只旱魃。   从那天开始,乡中大旱一月。一到夜里,她就会出现。第一个死的人,当然是青年,第二个,他的妻子,然后,是老人……   山民受难,第一个想求的,当然是山神。   一个月后的黑夜,檀九在村中游走,她没了眼睛,只能靠感官来辨别一切。   她被一个熟悉的身躯挡住去路。她感觉有一双手圈住自己,有人靠在她肩上道:“你杀了太多人了,停手罢。”他的语气中夹杂了许多情感,愤恨、无奈、悔恨,伤痛……   姜潭赈灾回来了?   她先是有一瞬间的狂喜,可是马上,又推开了他。   他在面对锁玉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把锁玉杀了。那么,现在,面对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把她也杀了?   姜潭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都要被夜晚的风声湮没了,“我是山神,本因山民的香火而生,庇佑山民,是我生来的宿命。”   话音落地的一瞬,檀九突然很想哭,但她已经没有眼睛哭了。   他的妻子被自己庇佑一生的山民害死了,难道他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心疼的吗?   庇佑山民是他的宿命,那么死于非命就是她的宿命了?   这不是很可笑吗?   她好委屈。   “哦。既然你要保护山民,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就要杀了我?”檀九的语气极其痛苦。   姜潭刚直得近乎可笑,“你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檀九后退两步,被地上一块石子绊倒。她跌坐在地上,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嘶吼道:“我也是无辜的啊!我也是无辜的啊!!!”   姜潭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不会让你死。”   檀九愕然,下意识抬头,额头不留神撞上他的下巴。姜潭没有在意,抚了抚她的额头,“疼不疼?”他无奈地说,“以命偿命,功过相抵,本就是天道的规则。于山民来说,我本是山神,却未能保护好他们,是失职。可是于你来说,我若是为了天道而斩杀你,那我实在是一个糟糕的丈夫。”   白露听到这里,惊道:“难不成,姜潭当年寂灭的原因是……”   小满点头道:“对,当年他没有斩杀旱魃。他选择代替檀九赴死。他在寂灭前,用自己的神力让檀九重生,也用神力恢复了村庄的原貌。他用自己的生命,同时成全了山民和自己的妻子。” 第36章 小暑·一   姜潭寂灭,虚境也会随之消失,这就意味着檀九不能再在虚境中过安逸的生活了。   他生怕山民会对檀九有什么影响,所以抹去了山民的那部分记忆。自那之后,檀九一直带着两个孩子在村中生活,即便是心中还留着永世不可磨灭的伤痛,但毕竟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无法再去计较。就那么一天天地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也算得上安稳。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阴差阳错,十三年后,檀九竟又被山民以活祭山神为由害死。   十三年前,檀九死去,姜潭寂灭。   十三年后,檀九死去,阿净死去。   兜兜转转,檀九竟还是没能逃脱死于非命的现实。   这两场巧合的根源,都在于陈家村的村民。   两次悲剧,彻底激怒了一个人——小满提到过的那位朋友。   小满说:“姜潭寂灭前,在自己的神像中留下了一丝神力,想着日后,或许还能再多帮到一个人。机缘巧合之下,这丝神力在六年前救活了我。”   白露的神情有些凄楚,看向神像唏嘘道:“这一丝神力,是姜潭作为山神,对人间的最后一抹温柔了。”   小满点头道:“那位朋友找到我,希望借姜潭留在我身体里的那丝神力一用。”   那个人,愤恨之下,利用姜潭留在小满身体里的神力,打造出一个永远干旱的陈家鬼村,创造出旱魃的幻象。他杀了所有伤害过、辱骂过檀九以及她孩子的人,把他们的魂灵困在陈家鬼村中,让这些人日复一日地遭受旱灾、旱魃的折磨,永生如此,不死不灭。   而那个剜去檀九眼睛的老人,他的两个孙子竟然心安理得地享用了檀九的眼睛,作为惩罚,这两个小男孩,一辈子都不会睁眼醒来。他们一辈子都会活在噩梦当中,在最为幽深黑暗的绝望中煎熬。   也就是说,那位朋友希望小满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用姜潭就在留在他身体里的力量,永远维持陈家鬼村的现状,让所有作过恶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白露道:“那月泽山下那些没被杀的人呢?既然他们没有做什么,为什么都要跪在山下?”   小满说:“赎罪。”   白露皱眉,“赎罪?”   小满看着她,“你觉得这些冷眼看着悲剧发生的旁观者,没有错吗?他们不应该赎罪吗?”他顿了顿道,“檀九被陷害的时候、檀九母子被抓去活祭的时候,他们随口一声附和、一个嫌恶的眼神,不也是推动悲剧发生的因素之一吗?”   小满一字一句认真道:“悲剧发生的时候,这些人不也是间接凶手吗?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啊。”   白露愣在原地。   三个人沉默了很久。   半晌,唐谷雨开口道:“那你不回碧霄间了?”   小满道:“嗯。”   “好。”唐谷雨没有多劝,说罢便转身离开。白露还没从小满的话里缓过来,见唐谷雨走了,也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了。   身后传来小满的声音,“师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唐谷雨回首道:“无妨。”   走到半山腰时,白露回过神。她还是觉得懵,问唐谷雨道:“你就这么让他永远留在这里了?”   唐谷雨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她问:“可陈家村的事说到底,其实和小满没有什么干系,他何苦为难自己一辈子都困在月泽山上?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唐谷雨看着她说:“因为小满感同身受。”   白露抬眼,“什么?”   “小满理解檀九一家遭遇的痛苦,他也希望陈家村的村民得到应有的惩罚,”唐谷雨停下脚步,解释道,“小满从小是在同门的压迫中成长起来的,他所见过的黑暗面太多了,却无力反抗。所以,他对檀九和阿净的痛苦感同身受。”   唐谷雨道:“其实陈家村的村民,和宗门中的人,与天下的人,本没有区别。恃强凌弱,恃众凌寡,人性如此。陈家村的事,不过是偌大人世的一个缩影而已。在这个人间,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一直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悲剧,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小满懂得这个道理,是以,他愿意留在这里,既是满足他那位朋友的心愿,也算是为自己求得一个圆满。”   他伸手拂开一树枝桠继续走。白露恹恹地跟在他身后。   是啊,除非有类似经历,否则痛苦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唐谷雨能理解小满,说明他也有一个不堪的过去罢?她突然想起来,唐谷雨面对自己满背伤痕也无动于衷的模样。   大概是方才的见闻使她情绪波动太大,一时难以控制。她突然觉得很心疼,很想抱住唐谷雨。   鬼使神差地,她居然真的朝他伸出了手,可就在指间要触碰到他的时候,恰好徐徐山风拂过,一朵小小的山花落在她的掌心。   托起山花出了一会儿神,默默地将花藏进了怀里。   运气比较好,这会儿临安城的天恰好晴了。刚下过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中都夹杂着一股水腥气,一片朗空光风霁月。   临安城的雨下得怪异,估计近来六界混战得厉害,才导致了晴雨之序错行。眼看已到了山脚下,白露看唐谷雨要御剑,问道:“你不跟我回去吗?”   唐谷雨道:“我要先回一趟碧霄间。”   白露啊了一声,“你还回去干什么?”想了想,又有些担心,她道,“而且,你回去了就得领完罚罢?你不怕痛的吗?”   “小满是师父的骨肉,既已了解他踪迹,总该将此事告知师父,”他回答道,“无妨,总要领完的。”   白露瞥了瞥嘴无话可说。也是,唐谷雨是碧霄间宗主带大的,宗主于他有教养之恩,不管宗主在别的事情上有多骄横,说到底,他都是唐谷雨的师父,唐谷雨也始终是碧霄间的人。   不过剩下应该也没有几棍了,所以唐谷雨应该受得住?   虽然这么想,还是免不住心疼。除此之外,这几天她一直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唐谷雨身边,突然要分别,她是真的不舍。白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脚尖不自然的碾了碾地,很不好意思地问:“那你完事了还会不会来找我啊?”   唐谷雨一愣,扭过头看她道:“你希望我去找你么?”   当然希望了啊!但,对唐谷雨来说,他们非亲非故的,她凭什么要求唐谷雨来找她啊?挣扎了一下,违心道:“随便你。”   唐谷雨无言,御剑离开。   白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先是有一瞬间的失落,但是很快就从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不会御剑!   天啊!她忘记让唐谷雨带她回去了!   白露呆在原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话老不会挑重点!!!   悲伤地走到闹市之中,一位身穿西域服饰的云游商人见她走得腿脚发软,好心道:“姑娘你需要坐骑吗?”   “需要!”白露千恩万谢道。   热心的云游商人点了点头,离开了好一会,终于重新朝白露走来。白露满心期待地看着云游商人,随着他和坐骑的靠近,她眼中热情逐渐熄灭。   因为云游商人牵来的,是一只……骆驼……   云游商人大度道:“看姑娘你没什么钱的样子,这坐骑就送你罢!”   白露看着骆驼,心里盘算了一下骆驼的行动速度,欲哭无泪,婉拒道:“不用不用,这太破费了。”   云游商人一听,这姑娘竟如此有礼貌,更加热情了,豪爽道:“这是送你的!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   白露眼泪都要滴出来了,可是面对云游商人的一腔热血,实在难以抗拒。只好艰难地收下新坐骑,艰难地骑上了骆驼,艰难地挤出一个笑道:“多谢。”   等白露回到姑苏的时候,已是一个月后。   一个月后,衣衫褴褛的白露风尘仆仆推开许宅大门。   绣花鞋迈进许宅,长庚姗姗迎来,讶然道:“哪来的乞……啊,主人你怎么了?”   白露信手拍死一只围着自己脑门直打转的苍蝇,惆怅且疲惫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长庚,将骆驼的牵绳递给长庚道:“说来话长,我一个月没洗澡了,我先去洗个澡。”   黄昏时分,倦鸟归巢,蝉鸣声起,晚霞正好。白露洗得干干净净,躺在床上歇了歇。明明已一个月没好好歇着了,这会儿有得歇了反倒睡不着了。   她一条胳膊枕在脑袋底下,莫名想到了唐谷雨。这一个月来,每每想起山洞中靠在他怀中的场面,心里都是既甜蜜又酸楚。   她说随便,唐谷雨就真不来找她了吗?   这男人当真这么冷漠吗?   白露翻了个身,越想越不甘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这么喜欢唐谷雨了。   偏偏,白露是一个爱坚持的人。既然唐谷雨不来找她,那她……主动去找他行不行?   脑子一热,白露厚着脸皮翻下床,穿鞋的脚顿了顿,自己当日风风光光闯入碧霄间让宗主和十二位天师吃了个大闷亏,现在再光明正大走进碧霄间去,会不会……被人家当场打出来啊?   于是,自认为十分聪明的白露,脑子一转,故技重施,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小猫崽子。   抖一抖毛皮,活动一下筋骨,一路朝碧霄间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开始甜甜的恋爱啦~ 第37章 小暑·二   等白露奔到碧霄间的时候,已入了夜。抬头看了看一片星天,四条小细腿迈着猫步,蹬蹬蹬一路甩着尾巴跑上了山。   熟门熟路地借月色摸到房门口,白露刚刚抬起小爪子,正要敲门,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一团阴影笼在头顶,白色的衣裾扫到面前。白露抬首,看见月光下一张俊美且熟悉的面孔。心中顿时欣喜,刚要变回原身,猛地一颤。   唐谷雨已先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手轻轻抚摸她的毛发,“你怎么又跑出去了?倒叫我好找。”   黄黑相间的一身猫毛下,白露的脸立即红如猪血。因为睡前的唐谷雨,穿得实在是……太少了。   显然,唐谷雨是刚刚洗好澡准备就寝,小猫崽子恰好溜出去了,他想出来找猫,却撞上了前来捣糨糊的白露。   唐谷雨身上仅有一身薄衫,衣襟也没怎么封,把白露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刚好贴着了他裸露的肌肤上。清淡的皂角香混着药草香在鼻息间萦绕,白露觉得,自己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被熏得晕了一晕。回过神来的时候,唐谷雨已坐在榻边,虽坐得周正,薄衫却敞得更开了。白露被他搁在自己大腿上,一只手一直从她的脑袋抚到她的背,有时又会在她下巴上脸上轻轻挠一挠。   她抬着个猫头吞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很倒霉,非常倒霉,极其倒霉。   她怀疑老天是不是在整她。每一次,她都无心轻薄唐谷雨,可为什么,每一次,老天都要安排她揩他一把油水?   从前看的话本里,向来都是娇羞脉脉的少女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期而遇,或墙头马上,或游园一梦,亦或是晚寺巧见,总是充满诗意,自此两情久长。为什么到了她身上,就是棺中相见、床上相见、温泉相见?自此淫贼头衔再难摆脱?   今夜,按照这个淫贼本来的想法,应该是盈盈月色下,年轻的仙子敲开少年的房门,腼腆一诉相思衷肠。结果阴差阳错,她又莫名其妙爬上了穿得十分风凉的唐谷雨的床榻。   想到这里,白露就觉得很委屈。老天就不能善待她一下吗?就不能让她和心上人正常培养一回感情吗?   委屈的白露静了一静,待脸不那么红了,朝地上一跃,正要再次变回原身,突然一个白影撞过来,把她掀翻在地上。   白露伸出小爪子挠了挠头,看着眼前这只正在朝自己摇狗尾巴的小白狗,凶了它一凶。   小白狗呜哩呜哩,居然更兴奋了。一下冲过来,再次把她掀翻,两个小爪子按着她好奇地嗅来嗅去。显然,小白狗已发现她不是自己熟悉的小猫崽子了。   白露一个翻身把小白狗推开,刚要变回原身,突然后颈皮一暖,又被人提了起来。   唐谷雨居然又把她抱回了腿上,一边抚了抚小白狗的头,一边道:“别闹。”   小白狗呜哩呜哩地坐在地上,摇着尾巴打量白露。   白露喵呜喵呜地趴在唐谷雨腿上很憋屈。   痛定思痛,她看着地板正要跳下去第三次变成人形,脑子里咒语想到一半,听到一阵敲门声。   唐谷雨整了整衣襟,披了件外袍,抱着她起身去开门。   白露拿小爪子撩开阻挡自己视线的外袍,只见许清明端着一盏荷花灯,穿了身金银丝线相交的绣花长袍,站在月光下浑身熠熠生辉耀眼得过分,俨然一只花蝴蝶。   花蝴蝶朝唐谷雨朗朗一笑道:“不知青仪兄方不方便……”   唐谷雨不近人情地打断他:“不方便。”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花蝴蝶了解唐谷雨的性格,厚着脸皮一只脚卡在门缝处,伸出手强行掰开房门道:“哎,青仪兄你不要这么冷漠嘛,我此番深夜前来找你是有要事商议。”   要事?她这样听唐谷雨和花蝴蝶的谈话,是不是不大合适?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唐谷雨大约是怕她又和小白狗打架,便将她抱得十分紧,挣脱不出去。可她若变回原身现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变作个兽类,花蝴蝶一旦误会他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届时再被一宣扬……那她这张厚厚的脸皮和唐谷雨的清誉可就没处搁了。   白露迅速衡量了一下,还是乖乖待在了唐谷雨的臂弯中,暂时委屈一下继续做只小猫崽子。   唐谷雨要关门的手果然送了一松,花蝴蝶泰然自若地走进房,心安理得地捡了个椅子坐在榉木桌旁,笑着调侃道:“青仪兄你一上来就如此不近人情地要关门,我还以为屋中是藏了个美人。”   白露忍不住心虚了一下,严格来说,他的屋中确实藏了个美人……   唐谷雨坐在另一边,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何事?”说着把自己的手搭在了美人的一身毛皮上。   花蝴蝶道:“近来姑苏城中闹了瘟疫,青仪兄可听说了?”   唐谷雨:“没。”   “听说青仪兄先前挨了罚,一直在房中静养,没有听说很此事也正常,”花蝴蝶顿了顿,将目光投向唐谷雨道,“这瘟疫来得凶猛,一旦染上了,人便会变得毫无神志,如同走尸一般。瘟疫诞生之初,尚有有志之士尝试治过,只是非但没治好,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如此一来,便无人再敢尝试。”   白露伏在唐谷雨腿上,她虽然已很努力地不去理会他们谈什么了,但毕竟,花蝴蝶就坐在离她一桌之距的地方,难免有几个字钻进她的耳朵。   白露心道,人间一旦闹起疫病,死患必然是一批一批的,眼下人间本来六道杂乱,再一闹不就乱成一锅粥了嘛。近年来各大宗门在人间威望盛极,难道就没有一个出来管管?   花蝴蝶的下一句话倒是解了她的疑惑,他直言道:“几大宗门的处事原则向来是不付钱的事不办、太危险的事不办。这年月人人都求自保,只要瘟疫不降到自己头上,便不会有人肯凑那高达千万黄金的酬金,更不会有修士肯冒这个险。自然,几大宗门也就不会派人入世。”   “姑苏本是我的家乡,看着百姓成片成片地出事,我实在是于心不忍,”花蝴蝶无奈道,“只是我不善药理,心有余而力不足。诸多宗门中最厉害的药师,当属青仪兄你了。”   花蝴蝶看唐谷雨的神情很是真诚,他道:“你若肯试试,酬金我来付。”   白露听了花蝴蝶这一番话,心里有些感慨。她原以为花蝴蝶就是个不懂人间疾苦,做事全凭性情的富家公子,原来……他也有一颗救世之心啊。   也是,想来像花蝴蝶这样的人,没事就挑衅唐谷雨,还能做到不被厌恶的,应该也是身上有值得唐谷雨欣赏的品质罢。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说:“可以。”   白露的心里又感慨一番。紧接着,唐谷雨说出了一句让她十分羡慕的话:“酬金倒不必,我不缺钱。”   我,不,缺,钱。   听听,多么不识人间疾苦的一句话。   白露回想了一下自己穷得发酸的百金家财,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果然是我认识的青仪兄,”花蝴蝶笑得风流且豪迈,“那待青仪兄伤好全了,来许府找我即可。”说着抬起了手。   白露感到一阵欣慰,他总算要离开了?她终于可以变回原身了。   只见花蝴蝶自来熟地拿起唐谷雨桌上的茶壶,给唐谷雨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摆明了是要久坐。   白露欲哭无泪。   她掰着小爪子算日子,今日黄历,诸事不宜……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出门前得先算算黄历。   花蝴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唐谷雨说话,白露起初还忍得,到后面便都是宗门中的事了,说得她愈发困怠。   白露本就一个月没好好休息,现下更深露重,唐谷雨身上很暖,手偏又给她顺毛顺得恰到好处。许清明声音也温柔,催人入声刚刚好。白露盯着桌上这盏荷花灯,两个眼皮子直打架。渐渐地,荷花灯从一个清晰的物象逐渐变为一团模糊的橘黄色光影。眼皮子撑不住的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不晓得过去多久,白露迷迷糊糊感觉到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抱着她的人仿佛站了起来,耳边有传来一阵布料摩擦声。一双手将她轻轻放下,当即处在一个舒适柔软的地方。   白露实在是睡糊了,一舒服,就四脚朝天继续睡。   夏季的夜山上很凉,几缕冷风钻进床帏,白露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温暖的被窝里钻一钻。还有点冷,再钻一钻。   等她一觉回神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早晨。清晨暑热蒸腾,昨晚她睡得混沌不分,居然整个猫身都钻进被窝里去了。   她早早地被闷醒,一睁眼,看到了从前从未见过的不得了的光景,脸唰地红了。   年轻……年轻真好。   一团邪火蹭蹭蹭蹿了上来。   白露吓得立刻钻出被窝,一不留神脑袋顶到唐谷雨的下巴。   唐谷雨尚在熟睡,感觉一团毛茸茸的玩意儿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只当是自己养的小动物在撒娇,也不睁眼,只轻轻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   白露本来就红的脸更加红了,嗖地钻了出来,立在床头缓了缓。   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注意到唐谷雨一张平静的睡颜。他的头发随意散着,长长的睫毛阖着,睡梦中少了眼中的冷霜寒色,倒显得他容颜柔和几分、平易几分。   白露看久了,目光也渐次柔和起来。   眼前睡着的,是她生平第一个喜欢的人。   他明明那么冰冷,却对屡次犯禁的她百般包容。   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轻轻地,垂下脑袋,碰了碰他的鼻尖。 第38章 大暑·一   碰完他的鼻尖,白露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唐谷雨凉薄的嘴唇上。她很想再碰一碰他的嘴唇,可是转念一想,罪恶感油然而生。   她昨晚躺了不该躺的地方,早上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难道现在还要再趁他熟睡,得寸进尺吗?   白露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还是决定努力把“大胆淫贼”这顶帽子从自己的脑袋上摘下来。   正离他脸很近,唐谷雨似有醒来的样子,恰好动了动,嘴唇刚好擦过白露的猫嘴巴。   这突如其来一个惊喜,惊得她心中狂喜。   白露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顿时觉得自己鸿运当头。心说这可不是我有意的啊,这是你自己蹭上来的哦。   不经意间蹭了一蹭,白露万分满足。她撩开床帏准备跳下床榻,顿时觉得昨不光昨天诸事不宜,今天也是诸事不宜。譬如,眼下遇上的事情,就十分棘手。   按正常情况,她本可以跳下床榻,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当一切不曾发生过。但偏偏,小猫崽子在这个时候从外面野回来了。   此时此刻,紧阖的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她站在床榻上两脚弯曲两脚笔直正要跳下床,而真正的小猫崽子,站在地上两脚弯曲两脚笔直地正要跳上床。两两相对,小猫崽子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张嘴巴半开,四颗尖牙露出来,愣在原地,显然是懵了。   白露立马反应过来,眼看事情即将败露,她准备先发制人率先跳下去堵住小猫崽子的嘴。   岂料刚要腾起,身后一只手蓦然捞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白露暗道一声糟糕,僵直地转过脑袋,只见唐谷雨抱着她缓缓从榻上坐起,一只手揉了揉惺忪睡眼,习惯性地垂下来在她头顶揉了两把。   白露挣扎了一下,唐谷雨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白露一急,撒开四肢张牙舞爪。唐谷雨觉得莫名其妙,“你跑什么?你平时不是很粘人的么?”   白露都快急死了。   就在这时,唐谷雨的声音穿过一层薄薄的床帏飘出去,小猫崽子竖起耳朵,铆足了劲,“喵呜——”   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僵了一僵,唐谷雨垂下头来,白露硬着头皮抬头看他,立即变回原身,笑得牵强且尴尬,“不好意思啊……我……”   唐谷雨显然一大清早的就被她这个大惊喜惊呆了。   变回原身后的她还坐在唐谷雨腿上,唐谷雨一只手抱着她的背,一只手搁在她的脑袋上。白露还没意识到这个姿势十分暧昧,还在努力解释:“我太久没见你了,本来是想……”   话未说完,唐谷雨还没推开她,虚掩的房门率先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青衣修士拿着一个包裹风风火火跑进来,“青仪师兄,你的……”   “包裹”两个字顿时卡在喉咙里。   青衣修士立马捂住眼睛,“啊啊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的房门虚掩还以为你已经起来了,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就捂着眼睛奔了出去。   白露终于反应过来两人到底处于什么状态,当即吓得滚到床沿边,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可又觉得这一连串意外,一言两语实在难以解释清楚。脑子飞速运转着,却不知从何开口。   唐谷雨回过神,注视了她一会儿,神色很平静。   白露忘了,他早就习惯她是个什么身份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唐谷雨不仅神色平静,连她为什么来都没问,直接披衣起身束发。   虽然她知道唐谷雨这个人的思维走向常常令人难以捉摸,可眼下他这一连串的反常行为,实在是超出了白露的思考范围。出了这样的乌龙,他居然一点都不恼羞成怒的吗?   白露实在是想不通,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就不生气吗?”   唐谷雨已换好衣裳,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生气什么?”   白露傻了一傻,心道大清老早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跑上你床榻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的吗???   但转念一想,莫非是因为唐谷雨对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吗?不自觉地把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个拳头,唐谷雨竟然是这么轻佻的人吗?白露觉得难以接受,抬头看他,一身白衣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委实觉得他不像是滥情滥交的人。   白露捋了捋思路,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倘若她某一天早上起来,一睁眼发现自己枕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通常情况下,肯定是心里恨恨,甚至想像拍苍蝇蚊子那样地把对方一巴掌拍死。如果不生气,那就有两种情况:一、对方是师父,因为师父是把她抚养大的人,是她的亲友;二、对方是唐谷雨,因为唐谷雨是她的心上人,心上人自己送上门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门吱呀一声,打断她的思路。白露看着行色匆匆正要出门的唐谷雨,“你要去哪?”   唐谷雨回首道:“方才你我被师弟误会,谣言若传扬出去有碍你名声,我去与他解释清楚。”   白露受宠若惊,心说遇上这种事情了你还在为我考虑?   他说完就立刻出了门。   白露留在原地,继续捋刚才的思路。眼下既然唐谷雨不生气,那么显然她对唐谷雨来说,要么就是亲友,要么就是心上人。这么一想,她心里既忐忑又惊喜,难道唐谷雨也对她有好感吗?可,他们先前的几次偶遇,都那么令人难以启齿,唐谷雨那么清冷的人,能喜欢她这样的吗?   她不敢相信。   想到这里,她有些失落。哎,看来是第一种罢。她担心他安危,把他从碧霄间带回许宅,又一路跟他去月泽山,习惯了无亲无故的唐谷雨,把她当成亲友,倒是比较合理。   只是亲友而已么?   白露垂下睫毛,黯然神伤了好一会儿。唐谷雨已回来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唐谷雨居然不仅回来,还顺手帮她带了早膳。   他坐在桌边,朝她看来,言简意赅道:“怕你挨饿。”   白露受宠若惊地拖着步子走过去坐下又拿起碗筷,热粥进了肚,心里也漾起一阵暖意。忧伤的心情中终于夹杂了几分愉悦。虽然她自认为唐谷雨不会喜欢她,但起码他对她还挺好的。她觉得自己还有些机会。   唐谷雨看她道:“你找我何事?”   “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白露脱口而出,立马噎了一噎。她好不容易在临安一行中与他培养出一些感情,现在却又撞上这么一桩子破事。她觉得,唐谷雨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不生气已经很不错了,有些话若说得太过直白,未免会惊到他,于是又违心地补了一句:“这不是,作为朋友,看你先前受了重伤,又回来领罚,有些担心么?”   她又趁热打铁解释道:“我上一次在碧霄间把你带走,闹得太大了,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变成了小动物来找你。哎,这才不小心爬上了你的床。”   唐谷雨没说话。原来她只是把自己当朋友而已么?罢了,果然是他多想了。   他抬手拆开青衣修士留下的布包裹,里头是一本厚厚的册子,外加一封信。   唐谷雨看完信的时候,白露也刚好吃完了。他将册子递给她道:“给你罢。”   白露拿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送我?”   她接过册子,居然是一本修道秘籍。不过这秘籍与大部分秘籍有些差别,它所写的都是炼尸、纳鬼之法,就连剑术、丹道等也都是建立在至阴之术的基础上的,倒是很难得。白露迟疑地看了唐谷雨一眼,“这么宝贝的东西,你确定送我?”   “嗯。这是小满寄来的东西,他说这是自己在月泽山深处捡到的,”唐谷雨道,“我是纯阳体质,它留在我身边也没什么用。你爱驭尸收鬼,它倒是适合你。”   “那我就收下了。”白露欣然接受。她还想跟唐谷雨多待会儿,可她昨晚来得太冲动,好像也实在没什么话题可以和他聊,也没什么借口待在这里。只好又变回小猫崽子,准备出门离开。   临走时依依不舍地回头,眼睛不留神瞟到屋子角落里堆了许多药草纱布,骤然想起来昨晚好像都没看到唐谷雨给自己敷药。开口问道:“你伤怎么样了?”   唐谷雨道:“还好。”   唐谷雨这种典型死鸭子嘴硬的人,说的还好,肯定就是正常人说的不好了。她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金稻谷种子,顿时灵感爆发。依依不舍的忧伤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回去炼药,再来送他,这不是又有正当借口见他了吗!   她要马上回去炼药!   立刻甩着尾巴奔下穹窿山。   哑——哑——哑——   山腰处阳光灿灿,流水潺潺,云雾缓缓。林荫间传来乌鸦的叫声,因为白露此刻心情好,十分好,特别好,所以此刻,乌鸦的叫声在她听来,也极其悦耳。乃至于树上啪塔啪塔掉下来鸟屎砸下来,也依旧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第39章 大暑·二   等她回到许宅的时候,日头正好。   庭中的紫藤花架在日光下笼出一片阴影,花架下多了个秋千。白露一推门,便看见一个美人一身红衣坐在秋千上,手执一面小铜镜,正在对着铜镜往额上贴花钿。绣鞋悬在青草地上轻轻晃动,裙裾过处一片芳菲。   白露抬脚刚进门,美人便撑起一把油纸伞朝她走过来,另一只空余的手掏出一方红帕子给白露擦汗,边擦边恭敬喊道:“主人。”   先前长庚厉鬼模样伺候她的时候,白露倒没什么感觉。现在厉鬼一下子变成一个美人,如此周到地伺候她,心里居然莫名产生一种罪恶感,接过帕子说:“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   白露顺着石子路一直走进去,只见一个清瘦少年正蹲在草地上喂骆驼。他挽着袖子,手里抓着把干草,对骆驼说:“翠花,吃这个。”   白露差点一跤跌在地上,她走过去问阿清:“你方才,叫它什么?”   阿清看着她老实重复了一遍:“翠花。”   白露扶着额,心说为什么你一个人模人样的书香小公子会取出这么没有品位的名字来。看阿清取名风格如此独特,白露又好奇多问了一句:“那你先前,都是怎么喊你谷雨哥哥的两只宠物的?”   阿清看着她的眼睛,陈恳答道:“一只叫招财,一只叫来福。”   白露:“……”   她沉默了一下,心想要是唐谷雨听到自己的两只爱宠的名字如此独特,肯定会有种被雷劈了又劈的感觉。   白露和阿清寒暄完,就去忙活。她先是去地头埋了几颗种子,等着它们结出更多的稻米。   七日过后复七日,一个收成季又一个收成季,白露的金稻谷长势愈发好。   十四日来,她每次都将种子匀出一部分来给长庚拿出去卖,自己白天炼唐谷雨的药,晚上又扛个炉鼎去坟地里炼各种丹药,再让长庚拿去集市上卖。偶得空闲的时候还顺便拿出唐谷雨赠她的秘籍来研究。   如此往复,白露实力蹭蹭蹭地上涨,药炼得愈来愈多,钱亦一贯一贯地来。十四日后,白露顶着两个黑眼圈笑得璀璨,这样的日子虽累,但自己如今也算得上是有万金家财的人了,虽然睡眠严重不足,可走起路来终于也能脚底生风。   这天午后,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一罐子炼好的药膏,心怀期待地一路赶至穹隆山脚下。摇身一变,化作小猫崽子的模样,把药罐子顶在头上,熟门熟路地奔向唐谷雨的住处。   山间依旧老鸹鸣叫。   大摇大摆从几个修士身旁经过,白露一路行到唐谷雨房前,已是傍晚。   见周围无人,她化回原身。刚要抬手敲门,想了想,又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镜子。   为了见唐谷雨,白露特意在发间簪了根银簪,穿了湖蓝色绣花薄衫,紧束着腰,还破天荒地点了唇描了眉,衬得她既飒爽又不失美态。   确定自己今日打扮得十分到位,这才放心敲门。   手指正要碰到门上,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狗叫。   只见小白狗踩着一茎青草站在身后,仰着脑袋朝她摆尾巴。   白露摸了摸小白狗的脑袋,它顿时高兴得原地转了个圈圈,满足地继续拨弄地上的青草。   白露端详了青草一会儿,青草在小白狗的拨弄下,突然自己动了动,扭成一团。小白狗看见这个动静,贪玩的天性使它更兴奋了。张开嘴,似要把青草吃下去。   这哪里是青草啊,这分明是一种精怪,叫做蚀梦草,是食梦貘的亲戚。   白露认得它,这玩意儿虽没毒,但极其烦人,喜欢恶作剧,昆仑山漫山遍野都是这东西。它总喜欢伪装成普通青草的模样,当人靠近它时,就趁机钻入人的口鼻,直接把人迷晕,吸走人一点记忆。   白露曾多次中招,虽然它吸走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记忆,且在几日后这些记忆又会被人重新记起,对正常人来说没什么影响。但人被它迷晕后,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睡得太多,醒来后就容易失眠,十分折磨人。白露对这玩意儿可谓深恶痛绝。   想不到如今六界结界被打破,它居然也跑到人间来了。   见蚀梦草在小白狗面前蠢蠢欲动,白露一惊,立刻从小白狗爪下夺过。   小白狗不懂她的意图,玩物被人夺走,喉咙里呜哩哩呜哩哩地叫着,很是委屈。   白露摸了摸小白狗的头顶,开口道:“乖,不要闹。”   小白狗不肯罢休,就在白露要起身时,朝她猛地一扑。   没有防备的白露被撞了个踉跄,手一松。眼见蚀梦草使劲从自己手中迅速蹦出迎面扑来,白露脱口而出一声“糟糕”。   整个人躺倒在地,当即失去意识。   倒地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想的最后一句话是:这玩意儿实在是太恶心了。   三日后,好心又倒霉的白露昏昏然醒来。   睁眼的那一瞬间,白露有些茫然。   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好像记不起来了?   她莫名其妙地坐起身,怀中坚硬冰凉,发现自己怀里正抱着个药罐。   她迷茫地挠了挠头,一床锦被、素雅床帏,榻间熟悉的药草香。心头一跳,为什么她会躺在唐谷雨床上?   白露撩开床帏,房中无人,只有一猫一狗,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   她努力回忆,总觉得脑子里有好大一块空白。依稀记得,自己刚从临安回来,一月未见唐谷雨,相思难耐,于是就变成了小猫崽子跑来了碧霄间。   她一路回忆,思绪最后断在了自己变成小猫崽子的模样,碰完唐谷雨的鼻尖又犹豫着到底可不可以亲他嘴唇的那一处。   再多的,她记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白露挠头的手大力了些,几根头发簌簌落下。她张着嘴下巴都合不拢了,立即作出了一个十分可怕且荒淫的猜测。   难道说,当日她没有遏制住自己的邪念,嘴巴碰过去的时候,唐谷雨刚好醒来,恼羞成怒把她打晕了吗?   心下震惊,她竟然是如此荒淫冲动的人吗?!   可,唐谷雨要是打晕她,总该把她丢在荒郊野岭比较合适,万不会再让这个淫贼躺在自己床上罢?   于是,她又顺着思路作出了一个十二分大胆且香艳的猜测。   莫非,是嘴巴碰过去的时候,唐谷雨刚好醒来并接受了她,自此情意缱绻绵绵不断,所以她才会躺在这个地方吗?   这么一想,白露心中惊喜一阵愉悦一阵。可是立刻,疑惑又推翻了她的猜测。唐谷雨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就算他是这么随便的人,那事后她总该有些感觉罢?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啊。   思索到此时,房门被推开,外界日光漫进来。   只见唐谷雨依旧一身素白,端着朝食走了过来。看了她一眼,坐在榻边将饭菜递给她。   白露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像是好多天没吃过饭一样,搁下药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白露边吃边抬眼瞄唐谷雨。   眼前的他虽然面无表情,但,白露觉得,他既然会主动送朝食给自己吃,那么就说明唐谷雨没有恼羞成怒。   白露登时十分惊喜,看唐谷雨的眼神也变得异常灼热。看这个情形,更像是她猜测的第二种情况啊!   为了明确自己的猜想,白露决定还是与他问个清楚,免得生出什么误会。   “嗯……我有个问题要问你。”白露道。   唐谷雨看她,眼神中露出“你问”两个字。   白露心里想着你是不是被我睡了,嘴上委婉道:“你有没有,同时和我在这榻上睡过?”   唐谷雨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白露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谨慎地回忆了一下。十七日前,她变作自己的小宠物跑来找他生了误会,确实在他身边睡了一晚。按照她的问法,严格来说,的确算是在一张榻上睡过一回。   诚实地点了点头。   白露当即震惊,灼热的眼神简直可以冒出火来。   她居然真的把唐谷雨睡了吗!   唐谷雨这么难搞的人,竟然被她搞到手了吗!!!   唐谷雨被她盯得懵,心里实在是很疑惑,不就是变成宠物在他榻上睡了一觉吗,她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   既然得到了唐谷雨的肯定答案,那么这事就水落石出了。思及她为什么会什么感觉都没有,白露认为,可能是因为当日进展得有些激烈,或许她当场晕厥过去昏睡了许久,也未可知。   于是又问:“我睡了多久了?”   唐谷雨道:“三日三夜。”   白露惊道:“三日三夜?!”   唐谷雨点了点头,道:“你在门口晕倒,一直昏睡至现在。”   白露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看着唐谷雨,想不到他某方面能力竟如此强悍。果然,定是当日进展太激烈,所以她在站起来时会体力不支。昏睡了那么久,醒来之后没什么感觉了,那也是很合理的。   唐谷雨觉得今日白露看自己的眼神,奇怪得厉害。但他向来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所以也就不大想问。便只由她看。   白露看了唐谷雨一会儿,觉得这张俊秀清冷的容颜,这副挺拔高挑的身材,实在是越看越顺眼。出于事后当有的甜蜜,白露当即搁下碗靠近唐谷雨怀中。   唐谷雨心头一颤,她为什么突然如此主动?   他记得,自己在门口发现她的时候,看见有蚀梦草从她身边溜过,他就知晓,她是中了蚀梦草的埋伏而昏睡。可,蚀梦草也就是偷点记忆让人昏睡而已。   他开始怀疑自己对蚀梦草的认知,难道蚀梦草还有让人变得粘人或是精神错乱之类的功效么?作为一个药师,有必要找棵蚀梦草来研究一下。   紧接着,让他更惊讶的是,白露竟然不仅靠在他怀中,还要开始剥他的外袍。 第40章 大暑·三   白露觉得,既然他们已经发生了什么,她却忘记了,这实在是一个大闷亏。   所以当然有必要补回来。   卧房之中情意浓浓,白露褪去他的外袍,手一路游走下去,正要解他腰带时,手却被他钳制住。白露无辜地抬头。   唐谷雨严肃道:“你冷静点。”   记忆空了一大块的白露当然领会不得他这话的意思,反倒解析出了另一层意味来。她觉得,唐谷雨是觉得她太累了,是以还须多加休养。便也收了手。   将手缩回去时,手恰好碰到一个冰凉硬物。她顺手拿起被丢在一旁的药罐,打开看一看闻一闻,这个制药风格,看上去和自己很吻合。   白露估计,这是自己什么时候给唐谷雨炼的敷伤膏药。问他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唐谷雨道:“还好。”   像他这种嘴硬的人,嘴上说着还好,指不定身上伤得多厉害。何况,白露脸略略发烫,他们先前动作如此激烈,像自己这种修仙的都顶不住了昏睡三日三夜,那么唐谷雨本就负伤,指不定伤口就又开裂了呢?   白露道:“我帮你擦个药。”   唐谷雨看了看她,握住那只正要继续褪去他衣裳的手道:“不必。”   白露撇了撇嘴,唐谷雨居然连这等简单的小事也不舍得麻烦她,真是太贴心了。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眼光。   她道:“那好,那你自己记得要敷药。如果伤口裂开的话,我会心疼的。”   她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僵了僵,显然是被她一句肉麻的话麻到了,趁热打铁道:“你害羞什么?我们都这么亲密了,这一两句话算什么?以后我天天说给你听。”说完伸出另一只空余的手揽住他的脖子,蓦地,在他喉结边上亲了一口。   她感到自己靠的人整个身子都僵硬了,心想会不会是自己的情感表达太过直白,唐谷雨有点吃不消?或者是唐谷雨并不习惯白天行事,于是暗下决心,晚上再行事。揉了揉发胀的头脑,理所应当地躺在唐谷雨的榻上道:“我觉得头脑里好像有些空,可能是太累了,再睡一觉罢。”   唐谷雨不明所以,她为什么前几天还说只把他当朋友,如今却突然如此粘人?还使劲赖在自己身边?蚀梦草竟有此等不为人知的奇效?   不过,虽然他想不通其中缘由,但看她欢欢喜喜的神情,他便心想由她去罢,我能时刻守在她身边自然很好。替她掖了掖被子,放下帘帐去桌前研究治疗疫病的药方了。   他伸手抚了抚方才被白露吻过的地方,睫毛颤了颤。   是夜,蝉鸣声声,星辉灿灿,摇曳烛火染出层层暖意,注定是一个该发生些什么的晚上。细细香风拂进窗格,吹醒了合衣卧在榻上的美人。   一觉睡醒,白露从床上坐起来,不知为何,脑子里仍旧有一块空白。她伸手撩开帘帐,只见月光渗进窗格,房内烛火晃动。唐谷雨端坐在桌前,骨节分明的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手下压了一纸拟了一半的药方。   眼看现在星子高挂,她觉得有些事,是时候该办了。美人理了理云鬓,朱唇一启,轻飘飘且亲昵地喊了一句:“谷雨~~”   她明显地看到唐谷雨握笔的手猛地一顿,一笔歘地划出去,洁白的纸上多出一道墨痕,与满纸雅正端方的字体格格不入。唐谷雨搁下笔,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站定在床边,眼中略有狐疑之色。   白露说:“你我已如此亲密,你为什么还离我这么远?在我身边坐坐。”   唐谷雨眼中的狐疑之色更深,但还是应她要求坐下。   白露看了他一会儿,鼓起勇气,手搭在他肩膀上,蓦然抱着他的脖子,靠了过去,吻住他凉薄的嘴唇。   她情意款款地抬起睫毛,却分明看到唐谷雨万年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眼中很是讶然。白露觉得唐谷雨可能只是不好意思,心道为什么我们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这么不好意思。   于是将唐谷雨抱得更紧,让他没有挣扎的余地,又使劲一带,让他压在自己身上,顺带用腿环住了他的腰。   她感觉唐谷雨呼吸都急促了,却还是在推开她。不过好像是怕弄疼她,所以唐谷雨挣扎的力道并不大。   就在她要将手伸进他衣襟的时候,双手蓦然被他按住,瞬间动弹不得。唐谷雨红着耳根,却还是端着一派冷淡神色道:“你冷静些。”   白露的腿还环在他腰上,“我哪里不冷静?”   唐谷雨觉得她哪里都不冷静。(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解释道:“你是因蚀梦草才……”   蚀梦草……   话音刚落,蓦然回神。   回宅炼药、小白狗、蚀梦草等等涌入脑海。   在这一刻,白露全都记起来了。   看着眼前的唐谷雨,一派凌乱的床榻,白露顿时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天间数万星子直落到自己眼前,绕着她的脑袋悉数炸开。   她静了好久,呆了好久,久久不敢相信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不会罢……她……   现实也太残酷了。   人生果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   于是在唐谷雨的注视下,默默地缩回了自己的腿,默默地把脑袋埋进了被褥里,又默默地,整个人都钻进了被褥里。   诚然,这一系列事情都不是她有意为之。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实在是无颜面对唐谷雨。心里恨恨道:蚀梦草这玩意儿也太恶心了。   房内静了很久很久,她感到床榻沉了沉。唐谷雨的声音很冷,但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我知你是因蚀梦草才会如此,不必自责。”   白露脑子转了转,他是在安慰她吗?他不生气吗?   白露拉下一点被子,两条好看的眉毛似蹙非蹙,小心翼翼问他:“你不生气吗?”   唐谷雨摇摇头。   白露又拉下一点被子,露出半张通红的脸,“那我先前轻薄你好几次,你也不生气吗?”   唐谷雨摇头道:“我知你并非有意。”   她再拉下一点被子,露出一个完整的脑袋。谨慎地确认了一遍:“你不想杀了我或是打我一顿吗?”   唐谷雨看了看她,心里想的是我如何舍得杀你或是打你一顿,但嘴上还是端着架子:“不想。”   白露心口压着许久的大石终于搁下,豁然轻松。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唐谷雨这么冷一个人居然对她如此宽容且善解人意,喜的是自己的眼光真实太太太好了。   看来她追唐谷雨,还是很有机会的。   不过,既然各种事情说清楚了,虽然知道唐谷雨不生气,但她也不好意思再霸占他一方床榻。   白露收拾了自己一把,掀开被褥起身离开。唐谷雨开口道:“你要走?”   白露陈恳且不舍地点点头。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道:“晚间百鬼夜行,有些危险,你在这待着明日再走罢。”   白露看着他,心说我有的是尸体鬼魂可以驾驭,如今哪还怕这些。但,她的心上人要留她在自己房中睡一晚,白蹭的一晚,她能拒绝吗!   白露又把被子拉了回去,笃定道:“你想得太周到了,我一个弱女子确实有些害怕鬼怪,那我就不推辞了。”   弱女子白露说着,脑袋里还在浮想自己驭起千百雄尸的血腥场面。   “不过,”弱女子又问,“我睡了你的床,你睡哪里?”   唐谷雨道:“我不睡,我要拟个药方。”   药方?弱女子道:“是治疫病的吗?你是不是准备下山治疫了?什么时候下山?”   唐谷雨点点头,“今夜拟完,明日下山。”   弱女子当即欣喜,道:“那你明日和我一起走罢。”恐唐谷雨不答应,又周到地补充一句:“我一个弱女子,若是在山间遇到打不过的精怪……”   唐谷雨道:“好。”   她又道:“此外,你是不是下山后得找客栈住?嗳,既然你收留我这许多日,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欠了你许多人情,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你下山后,住在我的宅邸中罢。做人当有恩报恩嘛。我也可以帮你炼些药,也算是为自己积些功德了。”她觉得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慷慨且在理,唐谷雨肯定没法拒绝。   唐谷雨果然道:“好。”   多赚得许多共处时间,弱女子高兴地躺下,时而撸撸枕边的猫,时而撸撸枕边的狗。   唐谷雨为她放下帘帐,坐在桌前叹了口气。   幸好今日他穿的是广袖宽袍,乃至于方才身体反应不那么明显。他多希望,她刚才是真的想和他……   房中烛火跳动,月光流淌。唐谷雨看了一眼卧榻。这许多年过去,她竟一点也没变。他明白,六年前的那桩事情,于她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乃至于脱口而出的话,说过了便再记不得。   可他却一直记到了今天。   他长长的睫毛下,像是一片深邃且温热的湖,湖里倒映着一个美人。   美人如同一朵干净清澈的梨花,一直从水中被风吹起,将他的思绪带回六年前。 第41章 立秋·一   许多年前的唐谷雨,也曾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少年郎。   那个时候的人间,虽不像如今的人间一样六道混杂,但临近盘古那颗心脏苏醒,还是会有许多精怪四处作祟。   权贵们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动向,想送孩子入宗门修行。他们第一想到的,自然是出过第一位飞升高人的碧霄间。数手一挥,朝碧霄间一掷千金。他们希望碧霄间能将自己的孩子培养为当世英才,好光耀门楣。   唐宗主本想拒绝,因为老宗主飞升乃是两百多年前的事,继老宗主之后再无飞升之人,碧霄间的实际力量,早不如从前了。况且修道乃是要看灵根的,有灵根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所谓的当世英才。   但,碧霄间向来被外界认为修道界翘楚,唐宗主顾虑声誉,当然不可能将碧霄间的真实力量公之于众,为了荣誉,只能收下这许多弟子。   可收下之后怎么办呢?唐宗主探了探这些孩子的天分,百来人当中,只有一两个是有点微弱灵根的。但是话已放出去,安能再将这些弟子送回家?   只能硬着头皮试着教导他们。眼见数月过去,这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没有灵根,实在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愁得踱来踱去,年幼的唐谷雨看师父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关切道:“师父,你的头发都白了。”   唐宗主听到唐谷雨的声音,朝他抬了抬眼,想到了什么,目光聚集在他的眉心。   唐谷雨是唐宗主捡到的弃婴,他从小天分过人,更难得的是,他五种灵根齐备,且强悍无比,才学了几年修为就可媲美十二天师,乃是千百年难遇的神童。   唐宗主当即想,唐谷雨是个没爹没娘没靠山的,不论自己对唐谷雨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后果。如若把这些灵根剥离出来,给那些世家弟子……   唐宗主朝他招招手,道:“过来。”   唐谷雨应声走了过去。   唐宗主蔼声道:“谷雨,为师遇到了一个难题,只有你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你愿不愿意帮帮为师?”   唐谷雨仰视师父,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眉心看,当即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又认为,如果不是师父将他捡回碧霄间,带他修行,也许他早已命丧荒野。师父对他,是有救命养育之恩的。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当夜,唐谷雨应师父要求躺在榻上。他感觉到师父的灵识缓缓钻入自己的眉心,突然,眉心剧痛。   他想躲,可君子当信守诺言,当有恩必偿,便还是忍着躺在原地。紧接着,痛楚一直从眉心蔓延到整个头脑,贯穿他整个身体。   灵根极其脆弱,与修行之人本为一体,被碰一下都会让修行之人浑身颤栗。唐宗主将它从血肉中剜出,生生剥除,比直接用刀剑刺入他眉心还要痛上百倍千倍。   冷汗渗出,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如同在被密密麻麻的虫蚁啃噬,一点一点,生生啃去他的血肉,痛感一波比一波强烈。   唐谷雨死死攥紧床单,硬是忍住没喊出来。可身体的自然反应是无法控制的,当唐宗主将他最强大的水系灵根剥离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脱力地躺在榻上抽搐。   哇啦一口血喷出来。   他痛得眼冒金星,眼前一层雾笼得他看什么都不真切。隐隐约约中,他感觉师父的手都在颤抖,声音也颤得厉害,“谷雨啊,你是为师最出色的弟子,为师心里舍不得伤害你。可若为师不这样做,只怕整个碧霄间都要保不住。”   他感觉到师父的手抚了抚他的眉心,以为师父是想安慰他,却不想剧痛再一次袭来。   他睁大了眼。师父是想……剥除他所有的灵根?   唐谷雨浑身痛得厉害,眼前愈来愈模糊,直接在剧痛中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满室都是浓浓的药草味,整张床榻都是血。   这一次酷刑过去,唐谷雨并没有记恨师父。师父亦有师父的苦衷,若非无可奈何,不会出此下策。   脆弱了一阵子,很快又强大起来。他继续修行,再一次于诸多弟子中脱颖而出。在一次比试中,甚至几个天师都奈何他不得。   唐宗主有些疑惑,为什么唐谷雨被剥除了灵根,还是要比常人强出一大截?他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灵根,惊奇地发现,唐谷雨居然可以再生灵根!   唐谷雨是造物主身上的一部分,五根齐备,灵根再生,本就不足为奇。唐宗主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亦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再生灵根,但,既然灵根能再生,在数百弟子无天资的弟子面前,自然是好事一桩。   于是,唐谷雨第二次被剥除灵根。   接着,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当残酷的事情做多以后,人也会日趋麻木。唐宗主的手渐渐不再颤抖,慢慢地,这好像就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而唐谷雨,只好日复一日地接受酷刑,直到六年前,他十二岁这一年,灵核枯竭,灵根再也长不出来。   碧霄间的所有荣誉,不过是靠一个血淋淋的唐谷雨换来的。   这个伤痕累累十二岁的少年,第一次明白人何其可悲,人何其贪婪。他变得不爱笑,不爱说话。   那些得了他灵根的弟子修为突飞猛进,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单纯孩童们认为唐谷雨把灵根贡献给自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得了灵根的他们看着没有灵根而修行缓慢的唐谷雨,只觉得他是个废人,不配做唐宗主的首席弟子。   唐宗主心里对唐谷雨愧疚,便处处护着唐谷雨,教他也教导得极为耐心。   不承想,唐宗主这一行为反而引得其他弟子嫉妒。一个没有出身没有灵根的废人,宗主凭什么这样偏心他?   他们隐忍数日,终于趁唐宗主外出之时,递给唐谷雨一杯掺了药的水,将他抬起从山间丢下去。   一路山石磕破唐谷雨的皮肤,他浑身脱力,毫无挣扎的余地。当滚到穹窿山脚下的时候,满身都是血,早已面目全非。   那天恰好万里无星,整座山头都是黑魆魆的,见不得一点光辰,就如同他的人生一样。   他闭上眼。   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抱起,本以为是什么山间精怪,唐谷雨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知昏了多久,他是被一阵笑声吵醒的。   环顾四周,四壁、地板、头顶皆是木头,右手边一方木桌,桌上置有药碗一盏,珠花一朵。房中点着绛真香,淡雅清神。   他脏脏的衣服上都是血污,被悉数丢在一旁,身上被捆满了纱布,着了一件干净未染的素衣。   好陌生的环境。   他不是被丢下山崖了么?   唐谷雨满腹猜疑,循着笑声走了出去。   只见木屋前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湖,和一整片梨树林。微风卷过的时候,湖面上几朵梨花飘飘荡荡,水波轻轻拍打岸边粗壮的梨树,其中一棵梨树下摆着一双绣花鞋。   他顺着树干往上看,竟然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树上。   她没有穿鞋袜,一双光秃秃的脚潇潇洒洒暴露在外。白皙的脚在枝桠中轻轻晃动,脚脖子上一串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孩子穿着一袭藕荷色春衫,手里握着三二枝梨花坐在树上,笑声一起,恍若晚夜将逝黎明初至,照明一片春光。   照理来说,女子是不能将裸足示于人前的,她却似乎懒顾他人目光,硬是不拘无遗地暴露在唐谷雨眼中。   大约是听到了树下些微响动,她垂首看见唐谷雨,弯了弯眉眼,“你醒了呀?”   是她把他救回来的吗?   她还是笑着,翻过身准备从树上爬下来。岂料一脚踩了个空,直直从树上跌下。   鬼使神差地,唐谷雨过去接住了她。   这个女孩子理所应当地靠在他怀中,清清冽冽一笑,一点也没有姑娘的娇羞之态,反而笑了笑说:“谢谢啊。”   唐谷雨没有说话。   她跳下来看着唐谷雨道:“你身上的伤痛吗?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倒在一座山脚下。你是不是不小心从山上跌下来了呀?”   原来真的是她把他救回来的。   这个时候的唐谷雨,早被人伤透了,只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很恶心。自然,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时候,也带着几分防备心理。   默默后退了一步。   她却毫不在意,介绍自己道:“我叫白露,是从昆仑山来的。”说着,指了指天空某个云霞密布的位置,继续道:“我师父是姑苏人,已经飞升一万多年了,近来有些念旧。过几日是他老人家诞辰了,我便想着给他来姑苏买点特产回去作贺礼。没想到在山脚下遇见了你。”   昆仑山?飞升一万多年?唐谷雨有些诧异,她竟是下凡的仙子么?如此荒诞的事,也不晓得她是不是在骗他。   唐谷雨皱了皱眉,还是不说话。   白露见他总是不说话,又道:“嗳,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会是跌下山的时候撞到喉咙了罢?”说着便毫无顾忌地朝他伸手。   就在手刚刚触及他脖子的一瞬间,唐谷雨蓦地捏住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会崛起,放心阅读…… 第42章 立秋·二   唐谷雨皱眉看她:“为何救我?”   眼前的女子疑惑地“啊”了一声,显然无法理解,“救人也需要原因吗?”   她想了一阵,另一只空余的手挠了挠头迟疑道:“我想救你就救你,哪有什么理由嘛。师父跟我说,仙者当明德修身,兼济苍生……诶,你捏疼我啦!”   唐谷雨双目微睁,略感惊讶。眼前这个裸足朗笑,野蛮无礼的少女,嘴里竟在念叨着什么“明德修身,兼济苍生”。   这是他与白露初见时的情形。因为她信口而出的这八个字,唐谷雨对她的印象,也由裸足朗笑、野蛮无礼转变为明艳活泼、睥睨世俗。   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白露手腕泛红,多了一道指痕。她却毫不在意,看了看暖日当空的天说:“快午时了,你该饿了罢?我去给你煮些东西吃。”这才穿上鞋,一路跑进木屋。   白露端着菜站在门口朝他招手道:“快些过来呀,饭菜会凉的。”   他回过神来,慢慢走了过去。   白露边吃边道:“这木屋是我租的。我本来想买完了东西就回昆仑山,但我看你伤重,起码得养好些日子才能好,便想着在这等你养好了再走。对了,我厨艺好不好?我师父最喜欢吃我做的鱼啦,是不是很好吃?诶,你别老不说话嘛,倒显得我像个自言自语的傻子……”   唐谷雨冷却有礼道:“多谢。”   白露摆摆手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入夜,天渐渐黑。唐谷雨坐在榻上,屋中黑不见五指。他记得,自己被师弟师妹们丢下山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亦是像此时一样一片漆黑。   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一想到这段从山顶一路滚到山脚下的回忆,一想起自己最敬畏的师父一次又一次生生剥除他灵根的痛楚,就止不住地发颤。恶寒、恐惧、痛楚如潮水般袭来,在一片暗夜之中包裹着他,几乎闷得他喘不过气。   痛苦在心底压抑久了,爆发出来的时候,就会瞬间不可收拾。   他惧怕黑夜。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一个人影端着碗走进来,一如当日端着药碗走进来的师弟。   自然反应使他颤抖着瑟缩到床角。   耳边响起一个女声:“原来你怕黑么?”   啪地,眼前亮了。   只见白露一手掌心端着一团小火花,将一只装满透明膏药的碗搁在桌上,轻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唐谷雨警惕地看着她。火光映出她一张笑靥,道:“这是我炼好的药。你该换药了,不然伤口会化脓的。”   说着将手伸过去,唐谷雨本想避开,可大约是她一团温暖的火花点亮了他的视野,在白露面前,他竟觉得心安,便只坐在原地不动,由她揭开他的纱布。   透明的药膏抹在他的脸上身上,竟触肤生温。白露边给他擦药边道:“你身上全都磕破了,你是怎么摔成这样的呀?要是不好好换药,留了疤破相,那可就不好了。”   唐谷雨没有说话,睫毛微微颤抖。   这几年,他早就习惯一个人舔舐伤口了。眼前这个人,竟然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擦完药的时候,唐谷雨盖被躺下,火花刚灭,又陷入黑暗,他下意识一抖,抓住白露的裙角,“你别走。”   白露停下脚步道:“哦对,你怕黑啊。”她回首靠在榻边,说:“小的时候,我也怕黑。我大概比你还严重一点,因为我不仅怕黑,还怕打雷……那个时候,师父就在边上守着我,时间长了以后,我发现黑夜和雷声其实也没什么,渐渐地便也不怕了。”   她轻轻抱住唐谷雨,握住他的手说:“你睡罢。我在边上守着你,时间长了,你就不会再怕了。”   从来没人抱过他,更没人这样握过他的手。唐谷雨觉得这未免也太失礼了,很想甩开她的手,可他又实在害怕。兼又知她没有别的心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动弹。   感受着她逐渐平稳的气息,唐谷雨安下心,也闭上了眼,酣然入梦。   翌日清晨,唐谷雨醒来的时候,白露仍旧裸足坐在梨树枝头,两只小黄鹂停在她面前一根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她便也叽叽喳喳地学着小黄鹂啼鸣,一双脚丫子晃来晃去,脚踝上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直撞进唐谷雨的心里。   看见唐谷雨醒了,她笑着跳下从树上爬下来,对他道:“我快回昆仑山啦,今天要去集市里买些特产,你与我一起去罢。”   唐谷雨点点头。   闹市之中人声鼎沸。他跟在白露身后,刚刚走到大街上,突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只见一位少年公子策黑马而奔,一路笑,一路撞翻许多人。被撞翻的人不论受伤与否,只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敢怒不敢言。人群中传来奴仆气喘吁吁的叫喊声:“少爷,少爷慢些呀~”   显然是哪家的混世魔王出门了。   眼见黑马正朝他们奔来,唐谷雨脚尖碾地,正要出手。突然,白露骤然回首,将他扑倒在街边。   唐谷雨被白露紧紧护着,惊愕地坐起身。她对唐谷雨道:“你有没有摔疼啊?”   他摇摇头。   估计是她在治疗时看他没有灵根,便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才会在危急情况下,第一时间冲过来保护他罢。   唐谷雨也想问她一句“你有没有事”,可“你”字才刚刚吐出口,白露骤然跑了。   他只得跟上白露。   只见她一路追上黑马,足尖一点,罗裙一翻,竟然英姿飒爽地飞身上了马,揪住公子的衣领,将他带倒在地。让唐谷雨更惊讶的是,她下一步的动作,居然是直接把公子按在地上打一顿。   白露将公子揍得鼻青脸肿边揍边说:“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伤人?你没看到那些被你撞翻的人摔得多惨吗?出门前你爹娘没有教过你要讲礼貌吗?”   唐谷雨、追上来的奴仆、街道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拘格套、敢爱敢恨。唐谷雨对她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午后,白露抱着一大堆酥饼糕点回小木屋。她趴在桌上数自己还剩下几个铜子儿,唐谷雨合衣服躺在床上养神。就在这时,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木门骤然被破开。   两个穿着道袍的青年蓦地闯进来,腰间还挂着王府令牌。显然,是少年公子记恨白露让他出糗,花钱雇了两个修士来寻仇。两个修士势如破竹,一眨眼功夫,白露已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一个修士道:“什么嘛。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就是一个筑基期都没够到的散修啊。”另一个眼睛一眨不眨,扬起剑就朝白露劈下。   就在那一瞬,唐谷雨立刻扶住她。。   他把白露挡在身后,一手握住修士手腕,咯啦一扭,修士手中的剑掉落。他迅速接住,扬手一劈,顿时狂风卷来直接把他们带倒在地。   唐谷雨一套身法干净狠辣,笔挺地立在地上拿剑指着方才这个想要白露命的修士,握剑的掌心里嘶嘶流窜着一股白光。仿佛稍稍用力,这人就会即刻丧命。   另外一个趁机挪到白露身后,唐谷雨立即察觉,一挥手,地上倒着的修士就直接飞出门外。一剑抵在另外一个的脖子上,“别动她。”光语气就冷得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修士眼皮都不敢抬,立即冲出门去跑了。   白露讶然,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她看着唐谷雨道:“你才几岁啊?怎么修为比天师还高?”她看着唐谷雨掌心里刺啦刺啦流窜的强大灵力,语气有些迟疑,“可,那天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分明记得你连灵根都没有,你怎么可以……”   唐谷雨垂下睫毛,没有说话,看着她被划破的胳膊肘,心里竟然有些心疼。   默默地取来纱布。   入夜天黑,唐谷雨躺在榻上,白露还是握着他的手,疑惑道:“你这么强,也怕黑吗?”   唐谷雨沉默了一会儿,跟她说了自己的事。   白露被他说得眼泪潸潸,抱他抱得更紧了,手也握得更紧了,几乎带着哭腔,“你好惨啊。”   唐谷雨无言。   又过几日,白露即将回昆仑山。临走前的一个夜里,她尚放心不下唐谷雨,送了他一本古医书,她道:“这是我从师父书房里找出来的书。哎,虽然没有灵根很难修炼,但就你这个底子,比一般人强了不知道多少,估计勤奋点也没人顶的过你了。这本医书呢,你好好收着,我师父他是个药师,他收藏的医书肯定很厉害。你学个炼药罢,以后再被下药,就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嘛。”   她关照道:“另外啊,我教你个火诀。黑暗被照亮以后,你就不怕了。”   唐谷雨收了医书,跟着她教的做,掌心里果真跳出一朵火花来。两朵明晃晃的火光聚在一起,点亮整个居室。他抬起睫毛,发现白露鬓边别了一朵梨花。她在火光中朝自己笑得爽朗,一动,发间那朵梨花就落在他手心里。   这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夜。白露还是像先前一样,握紧他的手抱着他入睡。   这一晚的唐谷雨,也握紧了她的手。   唐谷雨明白,当年的自己在白露眼中,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而已。   她没有问过他的名字,那时的他满脸满身伤疤,她亦不知他的真实相貌。她给予他的拥抱、关怀、温暖,仅是出于一颗善心罢了。他于她来说,不过漫漫人生中一个可怜卑微的过客,再多的,都不值得她记住。   但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不经意间施舍的那一点光亮,一直点亮他的人生至今。   六年前一别,唐谷雨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她。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机缘巧合之下,她竟再一次与他相遇,恰逢他最好的年纪。   六年过去,她依旧是当年那个活泼明艳的少女。 第43章 处暑·一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与她的重逢,竟然是在一具棺木之中,就躺在自己身边。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但这一切来得未免太突然了,乃至于他都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白露。这年头精怪这么多,万一是什么精怪变成了她的模样呢?   起初他不敢相信,冷眼看她,冷眼待她。几次巧遇之后,她的音容、性格悉数暴露在他面前,他后知后觉,这真的是他在心尖上捧了六年的人。   橘红色的烛光衬得他的目光极其柔和。他虽不知道如今的她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有情也好无意也罢,但只要能像这样一直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已然足够。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白露全然不晓得唐谷雨在想什么。   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托那蚀梦草的福,她一下子睡了三日三夜连带一下午,现下失眠得厉害,换什么姿势都睡不着,只能睁着两只眼睛呆呆愣愣地盯着床顶,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翻过去又翻过来,枕边的小猫崽子和小白狗被她一次次吵醒,疲惫地抬起眼皮看看她,四只圆圆的大眼睛哀怨无比。   她在床上躺得难受,索性睡不着,便一掀被子,打算起来跟唐谷雨聊上二三句。   虽然他不大说话,但是,对她来说,光就看着他那张脸,心情也会变得十分愉悦。   刚把床帏掀开一个角,恰好看见月光通明的纸糊窗外似乎晃过一个模糊人影。   有人夜访唐谷雨?   不会罢?世上竟有与花蝴蝶一样无聊的人?净喜欢挑月黑风高的时候来挑衅唐谷雨?她转念一想,应该不至于,可能只是其他弟子路过唐谷雨的门口而已。   不过,她现在可是躺在唐谷雨的榻上。有些事情,她和唐谷雨虽然自认清白,但在看客眼里,便容易蒙上一层暧昧甚至是荒淫的气氛。   保险起见,她还是把自己刚刚探出榻外的脚缩了回去。   就在床帏要拉满的这一瞬,人影晃到了门口。一阵敲门声响起。   ……世上竟真有此等无聊之人。   唐谷雨搁下毛笔去开门。   门开的一瞬,白露差点被闯进来的一身浅粉色绫罗锦缎闪瞎眼。她忍不住又拉开一点床帏,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呈现在眼前。这张脸在月色与烛火的交辉下很是动人,粉面朱唇,明眸皓齿,楚楚可怜依旧。   正是当日差点把白露害死在碧霄间的谢杳。   被褥被抓出五道深痕,白露看到这人就来气。   气归气,让她疑惑的是,谢杳半夜来找唐谷雨干什么?理所应当地联想到上次造访的许清明,犹豫地想,莫非宗门当中很流行深夜拜访别人吗?宗门中竟有此等无聊的风气吗?夜凉人静,显得谈事情更有气氛?   可是,谢杳跟唐谷雨有什么好谈的?   白露很想堵住耳朵不去听他们说话。但毕竟,房间就那么大,三人之间也就一帘之隔。他们的话还是止不住地往她耳朵里钻。   “你来做什么?”唐谷雨神情淡漠依旧。白露根据唐谷雨的语气判断,他不是很想搭理她。   谢杳的声音低低细细,“师兄先让我进去嘛,外面如此危险,你不想看我明日尸横在你房门口罢?”   白露心说你还挺聪明,知道唐谷雨不想搭理你,故意找个让他无法拒绝的借口。   唐谷雨没说话,走到桌前。   谢杳关了门,亦坐到桌前,开口道:“师兄应当知道,师父有意将宗主之位传给你么?他没有后人,所以只能从弟子中选人……”   唐谷雨冷冷道:“他有后人。”   谢杳反驳道:“唐小满么……娼妓子嗣,丢人现眼,毫无天分,一事无成,他于师父来说不过是人生一污点而已,算不得后人。”   她认真看着唐谷雨道:“只有师兄你,即便没有灵根也依旧出众,师父不止一次说过,对你寄予厚望。”   唐谷雨沉吟道:“你想说什么?”   “师父他已过中年,早些时候为了训练弟子日夜不寐,几乎把自己身体拖垮,如今不过空壳子一具,宗门易主指日可待。宗主之位,现下正被诸多弟子都觊觎着。”谢杳直白道。   白露顺着她的话捋了捋。碧霄间乃是当今第一大的宗门,唐宗主却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后人,所以只能将位子传给自己的弟子。而碧霄间百千弟子,几乎个个都是出身名门世家。这些世家子弟一旦成了新宗主,就相当于空手套了座金山,能让自己的本家迅速崛起,成为雷打不动的望族。   是以,这块肥肉,谁都想啃一口。   谢杳继续道:“弟子都有本家势利支撑,师兄你不过是师父养大的一个弃婴,即便是师父赏识也未必争得过他们。”   唐谷冷淡道:“所以呢?”   谢杳咬了咬下唇,眼神非常坚定,“谢氏乃是广陵大族,师兄若愿意与阿杳成婚,日后谢氏就可……”   白露惊得下巴差点掉下去,谢杳大半夜来找唐谷雨,居然是想联姻结势的?这种在话本里看到过的桥段,而今竟在她眼前再现了。白露观察到谢杳看唐谷雨的眼神,像极了自己看唐谷雨的眼神。   想不到谢杳表面上弱不禁风的,其实野心大得很,竟想同时抱得美男和宗门归!   自然,白露自己野心也不小。她虽然对宗门不感兴趣,可她对唐谷雨感兴趣啊。想到这里,心里很紧张,万一唐谷雨也喜欢谢杳呢?要是唐谷雨答应谢杳了呢?他们两情相悦,那确实是无可厚非的一桩事……   唐谷雨打断她:“不愿意。”   白露松了口气。   弱不禁风的谢杳沉默了一下,道:“师兄觉得,我是来这里过问你的意见的么?”   白露莫名其妙地想,不是过问意见,还能是什么。   只见谢杳纤纤细细的手指慢慢地,探到了自己的腰带处,又慢慢地,解开腰带,浅绛色的洒金外袍滑落至足边,一件风凉的藕色里衣骤然暴露在她的视野当中。   白露觉得,自己的眼睛再一次瞎了。   原来谢杳真不是来过问意见的,她是来给唐谷雨送惊喜的。   唐谷雨默默转了个身,冷静道:“出去。”   谢杳上前想抓他的衣袖,唐谷雨脚步一挪避开,显然已不耐烦,但良好的教养告诉他不要动手。   谢杳微微上挑的一对眼睛眯了眯,仍旧是一副低低细细的好嗓音,“师兄你不明白吗?其实从我关门开始,师兄你就没得选择了。”   说罢谢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神色立即变得十分惊恐,半穿不穿把衣服披上跑出去,边跑边道,“来人呐!青仪师兄他……他……”   白露愣在原地,下巴都合不拢了。   尖锐的叫喊声划破长夜,山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片夜色中,许多修士果然应声提着灯笼走出来,一个女修惊讶地看着谢杳结结巴巴道,“发生了什么?”谢杳顺势跑到她身边,躲在她身后,漂亮的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水,哭哭啼啼道:“青仪师兄他,师兄他……”   此话一出,乌压压的修士皆朝此处围拢过来。人群中自然也有那一对双声道士,矮的道:“作风不正,玷污同门?”高的接口道:“理当逐出师门。”   扶着谢杳的女修道:“木已成舟,逐出师门亦于事无补。不如直接结为姻亲,更为妥当罢?谢氏乃名门,此等事情传扬出去,师姐还怎么做人?”   又一青衣修士恶狠狠看了唐谷雨一眼,“素来以雅正端方闻名的师兄竟如此不堪么?我看还是逐出师门较为合适。”   谢杳小声道:“其实,其实阿杳也愿意与师兄在一起。师兄只是太性急了……”   扶着她的女修立刻道:“啊,既然师姐都这样说了,那还是……”   双生道士打断她们,坚持道:“宗门风气不可不正!”   他们争得激烈,聚过来的人愈来愈多。唐谷雨站在门口,想开口辩解,但又马上被堵回去。白露听着他们的动向,依稀可以将外头的人分为两类。   一类附和谢杳,另一类则坚持将唐谷雨逐出师门。   白露低头想了一阵,这么荒诞的事情,任一个人遇上,都得查清才好说话,他们却压根不想给唐谷雨说话的机会。很明显,前者有意附和谢氏,后者想除去唐谷雨这个竞争对手,提高自己继承宗门的机会。   他们各怀鬼胎,各有打算。其实没人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白露突然意识到,他们只是想借这个因由,谋取自己的利益而已。   这一张张嘴如同墨水一般,滴一滴进江河,江河并不会被染黑。但若成百上千滴墨水汇集在一起,再干净的江河也会被污浊染身。   白露看着孤立无援的唐谷雨,着实为他捏了把汗。他这么强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也算是在所难免的事。   “静一静!”人群中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白露忍不住掀开床帏,变成小猫崽子跑到唐谷雨脚边。只见满山光火中,十二位天师簇拥着一个方面阔额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提着一盏灯,脸色难看,沉声道:“谷雨,你告诉为师,究竟怎么回事。” 第44章 处暑·二   唐谷雨正欲开口,谢杳见势不妙,带着哭腔道:“师父不相信阿杳吗?”   唐宗主沉吟道:“谷雨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他的品行为师……”   谢杳打断宗主,“阿杳的长辈从小教导阿杳,谢氏子弟当成材耀世,重礼守节。阿杳自知资质平平,成不了大材,但一直恪守礼节,从来都不敢越线,自觉无愧于心。师父是……”她红红的眼角掉出一滴眼泪,“不信任谢氏的族风吗?”   唐宗主很是迟疑,“这……”   谢杳拿帕子揩去眼泪继续道:“阿杳如何敢拿自己名节胡来?”   扶着她的女修道:“是啊,此事若传扬出去,只怕谢氏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况,人心易变。青仪师兄虽是师父一手抚养,可先前,不也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连连犯忌,枉顾门规么?”   一个蓝衣修士瞪着眼捂着嘴惊道:“人前一丝不苟,人后玷污同门。师父竟要维护这样一个人么?”   白露竖着两个猫耳听他们言语,都快被气死了。她没有心思去注意唐谷雨的神情,只觉得,自己喜欢的人竟要被人平白污蔑,实在是太憋屈了。   何况,污蔑他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个差点把自己搞死的谢杳。   唐宗主须得衡量宗门与权贵间的利弊,又得让人信服,只站在原地思索沉默。   他们越说越起劲,白露甚至听见,有人把唐谷雨归为禽兽一类。唐谷雨却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位天师蓦地看向唐谷雨道:“你,到底有没有?”   唐宗主亦将目光投向唐谷雨。   唐谷雨的眼中闪过一抹讶然,原来师父,也不信任自己么。他冷声道:“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空口无凭,谁能作证?!”不知哪里冒出来了一个声音。   唐谷雨抬眼看他,面若寒冰,眼含冻雪:“谢杳所言亦空口无凭,谁能作证?”   白露惊讶地抬头,她素知唐谷雨清冷,可这样冷到能把人冻死的神情,她是真的头一次见。当一个人隐忍到极点的时候……   谢杳的手明显抖了一抖,泣道:“我如何敢拿自己名节胡来?”   “是啊。”有人附和。   白露知道,唐谷雨应该能解决当前的困境。可,她看着眼前的各色面容,有冷漠,有窃喜,有悲痛……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   其实他们才不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想借这事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嫉妒唐谷雨的想把他推下高台,觊觎宗主之位的想把这个强劲对手铲除,想趁机附庸世家的亦都帮着谢杳或是他人说话。   她突然明白,其实唐谷雨即便是为自己辩清楚了,谣言也会被传扬出去,作为日后他们卷土重来的理由。   白露越想越气,她很心疼这个人,凭什么他要受这些委屈?!   愤怒、疼惜、烦躁等各种情绪从胸膛蹭蹭蹭窜进脑袋。   洁白的衣袍旁,突然闪出一道金光。   白露在月光下缓缓站起,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道:“我能作证。”   前一刻尚嘈杂的山头,顿时静默。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   唐谷雨亦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白露道:“我能作证,谢杳入他房时,我一直都在。唐谷雨从未对谢杳做过什么。”   谢杳登时脸色发青,手颤了颤。   “这,这……”所有人迟疑了一阵。   谢杳静了许久,蓦地抬起头道:“你说的话,如何能信?你比赛作弊,勾引师兄,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贱民,恬不知耻,胡话连篇。你说的话,如何能叫人信服?”   “啊……是啊。”修士们纷纷反应过来,双生道士道:“你是哪路人?当日一赛,你从青仪房中跑出可是人尽皆知的事。你们两个干不干净,还需人提么?谁晓得你是不是与青仪沆瀣一气?”   一个青仪修士懦声道:“我记得,先前给师兄送包裹,不慎闯进去时确实看到师兄和……”   唐谷雨的脸登时冷到极点。   白露犹豫了一下。也对,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哪里杀出来的野丫头而已。即便是作证,也没有人会信她。除非……   她咬了咬牙,心里默默朝天空某个方向拜了拜,心道师父借您老人家面子一用。   她道:“我记得,我初来碧霄间时,听说这里一共供奉了两位仙?一位是第一个飞升的宗主,另一位是昆仑山的一尊大仙?”   谢杳冷笑道:“是啊,碧霄间承蒙二位照顾才有今日的成就。你一个贱民,若非比赛当日有幸被人放进来,只怕连此等逸闻都没资格听说。”   白露道:“是啊,我一个贱民,若非比赛当日有幸被人放进来,只怕都不知道,原来我师父的名气这么大。”   此话一出,所有修士哗然。   所有人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之后,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谢杳抖了抖,又愣了愣。   那对双生道士很快回神,高的那个冷笑道:“碧霄间恩祖的名声,岂容你玷污!为了出风头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委实贻笑大方!”   白露亦冷笑,解下腰间一镶金令牌,令牌上刻了一连串小字:左圣南极南岳真人左仙太虚真人。   她举起令牌走到中央,道:“我乃太虚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师父他老人家素来教导我当低调,我谨遵师父教诲,便也不大提这个身份。只是如今,似乎容不得我再隐瞒身份下去。”   她走到谢杳面前,眯了眯眼俯视谢杳道:“你不是觉得我说的话无法令人信服吗?太虚真人亲传弟子的话,也无法令人信服吗?你们不是很讲究出身的吗?”   谢杳发青的脸色,立刻黑如锅底。   白露尚未来得及继续说下去,谢杳突然朝她扑过来夺过令牌。令牌入手的瞬间,刺啦刺啦开始冒烟,谢杳的手被上古仙泽灼出一道鲜明的烫伤痕迹。   啪啦一声,令牌跌在地上。谢杳吓得双膝发软,跪在地上。   鸦雀无声。   白露拾起令牌冷眼看她道:“只有亲传弟子能握的令牌,安能有假?”   握着令牌,“还有,我和唐谷雨发生什么,是我与他的事,旁人没有资格非议。”   抬首看向众人,冷声道:“如何?你们现在愿意相信我了吗?”   有人惧道:“竟是天上真人的弟子么……若太虚真人得知自己的弟子造人非议,怪罪下来的话……”   青仪修士转圜道:“我们真的错怪青仪师兄了罢?”   “师姐你竟做出这等事来!”原本扶着谢杳的女修瞪大了眼。   “师姐,你怎能平白污青仪师兄清白?”   “谢师妹,我们可以理解你思慕青仪心切,可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呀。”   “谢杳竟是这样的人!”   …………   谢杳满脸通红,羞耻得眼中含泪。慌乱之下,她突然指着白露道:“她,她胡说!贱民胡言乱语,如何能信!你们疯了吗!”   就是谢杳,先是差点把白露害死,而今又污蔑唐谷雨,竟还不知悔改。新仇叠旧恨,白露看着她这等模样,怒不可遏,忍无可忍……   “闭嘴。”白露伸出手。   啪。   谢杳的脸上多了五指红印,登时噤声。   唐宗主当然不敢得罪太虚真人,立刻道:“阿杳,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谢杳看着白露,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眼中滚出两滴眼泪。   唐宗主对白露作一揖道:“白姑娘,对不住。今日之事,先前之事,皆是碧霄间的过错。白姑娘想如何解决?”   白露被他突如其来的恭敬吓了一跳,出身而已,竟能决定那么多事。在修道者眼中,本该众生平等,而今他们却是最仰高鄙低的人,何其讽刺。   白露道:“这是你们宗门中的事,我一个外人本也不该插手。唐宗主且自作定夺。”   既然唐谷雨的事已解决,她的气也出了,所有人都吃了教训。想来唐宗主顾虑颜面,也不会轻饶谢杳。白露觉得,她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唐宗主又与她寒暄了几句,闹事的众人自知羞耻,见白露不多计较,也就赶紧遁了。   今夜风和云暖,朗月繁星。三三两两的灯火熄灭,很快只剩一地星月。   白露转身,唐谷雨站在原地看她。   寂寂无人,两两相视。她出够了风头,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唐谷雨面前解释道:“你被欺辱,我看不下去了。”   唐谷雨眼中意味不明,道:“多谢。”   夜色下,他的脸愈发俊美,清寒却也略有柔和。白露厚着脸皮笑笑说:“我帮了你这么个大忙,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回报我呀?”   说完,白露想到,其实唐谷雨早就救过她好几回了。她提出这么个要求,未免贪心了些。赶忙道:“啊算了,你当我没……”   唐谷雨未等她说完,抬眼看她道:“好。你想要什么?”   白露惊且喜。   她确认一遍道:“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嗯。”   她注视了一会儿唐谷雨,咬了咬下唇。下唇上留下两道白印,很快白印褪去,嘴唇恢复原来的颜色,如同光秃秃的枝头生出花苞,绽出娇俏嫣红。   大着胆子伸出手,五指覆住他的双眼。她鲜明地感觉到唐谷雨的睫毛蹭在自己的掌心里,她犹豫片刻。   本想光明正大吻一吻他的嘴唇,但想了想,眼下尚不明白唐谷雨心意,这要求似乎过分了些。便只拿食指指腹在自己地唇上点了点,又把手指伸过去,指腹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一时月色星天,都遮不过她眼中光华。   粗糙点想,也算是真正亲过他一回了。 第45章 白露·一   白露挪开遮住唐谷雨的手,他抬起长长的睫毛,全然不知白露刚刚对自己的双唇干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厚着脸皮笑了笑说:“没什么。”   第二日天刚明,白露跟着他一路下山。   姑苏城内楼宇林立,列列商铺整齐排开,与民居分立。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日所有的商铺民居皆紧闭门窗,整座城中死气沉沉。   平日里横行霸道的精怪少了大半,唯有那些带羽翼的在空中谨慎地飞着。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左手边的一列房屋顶上居然溜过一头小黄牛。白露惊了一惊,紧接着,耳畔又传来一阵砖瓦碰撞声响,她抬头,居然看到一头母猪带着一派小猪崽从右侧的房顶上招摇而过。   白露震惊道:“这年头真是怪到离谱,居然连畜类都会上房顶了。”   唐谷雨道:“兴许地上有什么令它们害怕的东西。”   白露心说你居然连牛和猪的想法都能猜出来,佩服佩服。   不过,他说的的确有理。这种在地上待惯了的动物,若有一天突然反常,必然是因为生命受到了威胁。为了保命,才可能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们出来的时候没用早饭,白露本想,既然他们到了闹市之中来,自然可以随随便便找家食肆解决朝食的问题。眼下这个店店关门的情况,叫她很是头疼。   难不成今晨的早饭就这样泡汤了?   白露试探性地走到一大门紧闭的食肆前,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她又绕到窗前,敲了敲窗子,顺便带上一句:“有人么?”   透过纸糊的窗格,白露依稀看出似有人影朝窗子走来。她心中略感惊喜:“掌柜,今日做生意么?我想买点豆浆白粥什么的。”   话音刚落,窗子果真动了动,开出一条缝儿,一张纸从缝里塞出来。白露接了纸瞧瞧,上面写着:焖肉面、爆鱼面、葱油面、葱油饼、豆腐花、豆浆……   嗬,居然是张菜单!看来早饭有着落了。   白露惊喜地转头问唐谷雨道:“你想吃什么?”   唐谷雨回答了她两个十分搞人的字:随便。   白露照着自己的口味对着窗缝道:“两个葱油饼。”说完颇有礼貌地将钱和菜单悉数从窗缝里塞了回去。   里面没声音。   白露站在青石板等了片刻,窗户再次打开,递出来一个油油的纸包。接过纸包的时候,头皮略略发麻。   因为她有一瞬间瞥见,递纸包的手,青白干枯,不像活人的手,倒像是……   “你看见了吗?”她头皮发麻。   唐谷雨点了点头,道:“像是干尸。”   白露惆怅地看了看手里的油纸包,干尸也会摊葱油饼吗?世上竟有此等富有智慧的干尸吗?   脸色发青。这递出来的葱油饼,吃了不会感染尸毒罢……   她硬着头皮把耳朵贴在窗格上,拧起眉头,对唐谷雨道:“有奇怪的呼吸声。”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她的头脑中突然被染了层白光,唐谷雨的声音在颅内响起:“呼吸声只有双方靠得近才能听清。”   她顿时想到,是啊,如果是正常呼吸,双方得靠得很近才能听到呼吸声罢。她却能听到对方呼吸声……   头皮发麻。   脑中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很可能,在她想打探食肆情况的时候,食肆掌柜也很有可能贴在窗格上窥探他们的动静。   干尸竟也会呼吸吗?!   掌柜与她素不相识,窥探她做什么!   她猛地跳开,保险起见,只得忍痛将葱油饼丢了,顿时有一种银钱如草纸的感觉,白瞎了几个铜板。   肚子叫了两声。   她继续前行,又敲了敲另一家食肆的窗户,试探地问道:“今日做生意么?”   隐约听见脚步声响起,里头传出一个男声:“要买什么?”   白露想了想,坚定道:“葱油饼,两个。”   同样的,窗户开出一条缝,男声道:“十文钱。”   白露递了钱,忐忑地等了一阵,一只手伸递出来一个油包。   那只手筋骨分明,黝黑干瘦了些,但显然是个正常男人的手。白露吃了上一家食肆的亏,再一次硬着头皮把耳朵往窗上贴了贴。   男声的语气变得有些害怕:“姑娘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何要在我窗上贴个头!”   “我看看你是不是活人。”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嘛。白露放心地把脑袋缩了回来。   男声有些怒色:“妈的大清早触我霉头。”   白露安心收了葱油饼,道:“不好意思啊。”   她与唐谷雨继续往许宅走,整条街道静得可怕。才离开几日,姑苏城却诡异得很。   她感觉有视线黏在自己身上,凭直觉往后看去,刚刚路过的一处门有个指尖大的小洞,小洞里黑白分明,显然是只眼珠子!   黑色的瞳仁顺着她与唐谷雨的行走轨迹骨碌碌转动。   联想到先前那个食肆掌柜,心底疑惑又恶心。看着青石路两侧的房屋,心想,隔着这层层窗户纸,也不晓得有多少干尸或是什么别的东西蛰伏在暗中窥视他们。   她忍不住想,这巷这么窄,万一这些门突然同时开了,成百干尸皆朝他们袭来,岂不是跑都没地跑吗? 第46章 白露·二   近辰时的时候,空气中突然蒙上愈来愈浓郁的白色。白露道:“这时节如何会起这么重的雾……”   她忍不住向唐谷雨靠近一些,与他一道回许宅,姑苏窄巷七拐八弯,浓浓大雾让她有些辨不清路。   白露抬头,两侧房屋依稀只能看出个轮廓来,先前在天上飞行的精怪都已躲得无影无踪。脚一迈,突然一个绵绵软软的物什撞到脚脖子上。   白露心头一跳,蹲下身细细查探,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一只过路的小兔子,撞到她腿以后立刻奔走,似乎十分焦虑,努力在寻躲避之处。   她道:“好像所有东西都很怕这雾。”   说完,她又立刻捂住自己口鼻,音调高昂了一些:“这雾有毒么?!”   唐谷雨的声音离她很近,“无毒。”   “那就只是寻常的雾,”白露放下心,疑道,“可,照理来说,这时节不至于有这么大雾罢?”   她联想到临安怪异不歇的雨。   天文历法,四时轮转,一切皆顺应自然规律而行。异象接二连三地发生,往往意味着将有变故。   别是有什么旷世妖魔出世罢。   想着想着,觉得耳朵有些痒,她看到身边的人形轮廓,朝身侧之人靠了靠,问道:“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呼吸声?”   唐谷雨的声音传来:“没。”   虽然他的语气很冷漠,但她分明地感觉到,在她靠近唐谷雨后,唐谷雨亦主动靠近她许多,不仅靠近她,还在用自己的手若有若无地轻轻拨弄她的手。   他这是,在安慰她?   白露很意外,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还是她头一回仔细比量他的手,本来还以为他的手会很大呢,没想到比她想象的小了许多。手背似乎还有些粗糙,莫非是平时练剑练多了?   接着,唐谷雨不仅反过来也牵住她的手,感到腰间一紧,他居然搂住了她的腰!   白露的身子僵了僵,脑子顿时糊成一团糨糊。   唐谷雨想干嘛???   脑子里下意识生出一个十分荒淫的念头,唐谷雨为什么要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下骤然投怀送抱?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成?   不过,唐谷雨不是这种人罢……   白露反应过来,又作出很合理的猜想,他是不是害怕了?   连她都不至于害怕成这样,他一个能力不晓得比她高出多少的道士,居然会怕到这种地步吗?   她实在是想扭过头去看看唐谷雨害怕时候的表情,不过想了想,她应该给唐谷雨留点面子。毕竟人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她不应该因此嘲弄他。何况,既然他在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是求助自己,那么,她当然要好好表现一下以抚慰心上人的情绪啊!   于是挺直腰背,由他搂着,继续走。   唐谷雨好像害怕得过了头,他的步子缓慢且沉重,在耳边的呼吸声也非常响。白露很想说一句“谷雨,你的呼吸声吵到我了”。   但思量一下,人在害怕的情况下使劲呼吸,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于是硬生生地把这话咽了回去。   但是,很快,她闻到唐谷雨身上有些难闻的气味。她心说是不是唐谷雨连夜想药方想太入神了,好几天没洗澡。终于忍不住了,道:“你是不是好多天没沐浴了?”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好像有些不能理解她话中含义,道:“不是。”   白露:“……”   她心想:胡说!我都闻到了!   等一下,唐谷雨的声音为何好像是从她前方传来的……?   他不是正抱着自己吗?理应在身后啊!   白露怀疑自己听错了,“谷雨,你说句话我听听。”   唐谷雨又沉默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句话。”   白露:“……”   唐谷雨声音就是从她前面传来的!!!   那抱着她的是个什么东西???   头皮发麻。   强忍恶寒扭过头,一颗青白的头颅与她大眼瞪小眼,对方满头白发,额上皱纹密布,两个眼窝深深凹陷,额角生了一颗带毛的大痣,死死抱住她整个人。   蓦地,他张开嘴,朝白露脖颈咬下去。   白露迅速反应过来,召出两曜剑,凌厉剑锋正要劈下,白露顿时想起,尸类是不会呼吸的!   她脸色发青,想起数日前的夜晚许清明对唐谷雨说的话——这瘟疫来得凶猛,一旦染上了,人便会变得毫无神志,如同走尸一般。   她发青的面色顿时黑如锅底,这是感染了瘟疫的人?   既是活人,她当然不能动他。   情急之下,白露只得忍痛把啃剩下的半个葱油饼塞进对方张开的嘴里。堵上嘴后使劲推他,这干尸人却像是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她身上。   她硬着头皮,想把他推开,奈何对方死死缠住她。正踌躇着,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咯啦一声,缠着自己的两只手蓦地松开。   白露惊讶地对唐谷雨道:“你们道士也能随便伤人的吗?”   唐谷雨冷静道:“他只是双臂脱臼,松开你后接回去即可。”   白露犹豫道:“是不是有些残忍?”   唐谷雨道:“若不如此,你也会被传染。”   白露“啊”了一声,感觉身上一些部位有些僵硬。   抬起自己被人握过的手仔细看了看,整只手都变得毫无血色,与死透的尸体无甚两样。   碰一下就会如此,如若刚刚他真的咬了她一口,那只怕她当场就尸变了。   但是,话说回来,方才与这尸体亲密接触如此之久,实在是……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   她道:“我们得快些回去。”   说罢,趁着唐谷雨把干尸人双臂接回去的时候,她又仔细端详干尸人一阵。道:“世上竟有此等疫病么?要不是它会呼吸,倒真的跟尸体没有差别了。”   尸体分死尸和活尸和干尸三大类,死尸是真的身死神灭,日渐腐烂。活尸厉害一点,思想单一,攻击性强。   干尸没有活尸厉害,但它最难搞。因为它兼具死尸和活尸所有讨人厌的特点。不仅日渐腐烂浑身发臭,没脑子,还见谁就招惹谁。   试想,倘若有一日,一具尸体拦住你去路,它百般激怒你。你打它一下它虽然受伤,但同时你也被溅了一脸尸水烂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乃尸界流氓翘楚。   如今这瘟疫是真奇特,竟又使得人间新增了一种干尸一样的人。   白露只能由它恶心自己,却不能伤害它,真是翘楚中的翘楚。   眼下整座闹市大雾弥漫,估计御剑望下去就是白茫茫一片,天上也未必有地下安全。他们只能一路步行。   摸索着刚转进一条小巷,小巷中砰砰砰拍门声响得厉害。白露循声走去,站定在一处高宅大院门口。   “里面的人拍门这么狠,是不是遇到危险了?”她满腹狐疑,转头对唐谷雨道,“我看看情况?”   唐谷雨点点头,本想携她上墙,一抬睫毛,她已不见踪影。   发现右手边的白墙上蹬过一双细腿,依稀可辨一串银铃绑在脚脖子上,她竟已自己先一步爬上去了。   即便是隔着浓浓雾气,他也能分辨出是她。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   等了片刻,白露轻松跃下墙头道:“看不真切。”   唐谷雨看着她。   她道:“不过我看到很多身影在浓雾里穿梭,里面好像很拥挤,且腐臭冲天,应当全部都是干尸人。刚刚的拍门声,应该是他们拍的,想把我们吸引进去。”   她前行两步道:“走罢,我们先赶紧回家。”   到许宅门口的时候,白露正要开门,一只干枯的手骤然闯入她的视野。   刹那间一只温暖的手将她往后一带,恰好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攻击。白露顿时靠在唐谷雨怀中,被一股药草香熏得晕了一晕。   她马上反应过来,赶紧掏出钥匙开了大门,带唐谷雨闪进许宅,喘了口气道:“谢谢啊。”   进屋的那一瞬,顿觉视野清明一片。屋内传来清清亮亮的少年之声:“谷!雨!哥!哥!”   阿清穿了身湖蓝色衣裳,似乎长了些个子。   长庚仍旧是一身红衣,走上来道:“主……”话为说完,花容失色,“啊……主人你的手怎么了!”   白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很痛,先前一直处于戒备状态没太注意,现在竟已开始长出尸斑了!   唐谷雨将腰间乾坤锦袋解下,挑出一堆药草给长庚,又拿出一张方子对长庚道:“照着这上面所写,去把这些药煎了来。”   看着长庚应声而去,白露道:“这就是你连夜拟的药方么?”   唐谷雨点头。   她惊喜道:“这方子可以治疫病么!”   唐谷雨道:“不可。只能防止感染,不能根治。”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愚蠢。要是瘟疫真那么好解决的话,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修士望而却步了。   不过,起码目前为止,她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阵乐声,音色朴拙幽然,像是埙。   乐声婉转凄楚,哀怨无比。   白露蹙了蹙眉道:“谁会在这节骨眼上,跑大街上去吹埙啊?” 第47章 白露·三   阿清道:“这埙声已持续好多天了。”   “好几天?”白露有些疑惑。   “是啊,”阿清道,“本来城中瘟疫还没那么严重。三日前,城中突然起大雾,干尸一样的人就在雾里奔走,行人看不清躲不开,瘟疫就越闹越凶,几乎没人敢出门啦。”   他说:“在起雾的时候,就会有人吹埙,吹埙的这段时候,干尸人是最多的。”   白露疑道:“听起来倒像是有人在用埙声赶尸。”   阿清点头道:“是啊。所以大家都喊那个吹埙的叫赶尸人。”   与此同时,长庚已端着药来了。白露看着一碗白色液体,沉默了一下,发现唐谷雨这个人简直对白色痴迷得过分。   她接过药,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但为了表示对唐谷雨制药手段的信任,二话不说豪壮地一饮而尽。   她擦了擦嘴,发现唐谷雨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怎么了?”   唐谷雨严肃道:“此药须外敷。”   白露:“……”   长庚一听急了,“那喝了怎么办?”   唐谷雨道:“脸上会生面疱,但是过二三日便可自愈。”   长庚松了口气,白露脸色难看,追问道:“面疱?长脸上吗?会长多少呢?”   唐谷雨道:“嗯,满脸。”   白露:“……”   唐谷雨道:“以及。”   白露看着他,只听他继续道,“会神智混乱,不过发作之后,一日左右便会痊愈。”   白露:“…………”   重新擦完一碗药后,已折腾到午时。唐谷雨回房去琢磨疫病,白露则郁闷地回了房。   她郁闷地坐在椅子上,郁闷地看着铜镜,郁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药效真快,果不其然已生出许多红色的脓包来。   记得方才,唐谷雨还说,她会神志不清一会儿。白露长这么大,还没神智不清过。但是她了解自己,她这个蹿天入地皮到大的性子,一但神思混乱,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混账事来。   于是,她很周到地,在自己房门上加了十来道锁,防止自己跑出去干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闹笑话。   卧房之内靠窗之处有一榉木案,案上置有砚台一盏、笔筒一个、瓷瓶一只。她太久不回来,瓷瓶里的花枝都枯萎了。   挥了挥手,枯木逢春,便又长出新的花叶来。   眼看还未发作,她便靠在桌边叼着支毛笔,研究唐谷雨赠她的秘籍。   这秘籍字迹潦草,且多有圈圈点点之处,倒像是什么人修炼时留下的笔记。因这笔记,她的修为几乎突飞猛进,心里暗暗盘算,不知道现如今的自己,能不能光靠剑术跟唐谷雨打个平手。   不过,这笔记也有许多手段过于阴毒。譬如她翻到的“炼尸”篇中就写了一种功法,即抽走活人三魂六魄,将其炼成一股灵力,来提高自身修为。   而被抽走魂魄的人则只剩一魄,这一魄留在躯壳里,人虽没有思考能力,体力却与生前无差异,加以炼化,可如走尸般为自己所用。   这种损人利己的功法,未免缺德得厉害。   等等……如走尸般……白露刚翻两页,又翻了回去,脑子里顿时生出一个想法:会不会现在姑苏城中出现这么多干尸人的原因,不是因为瘟疫,而是有人在祭炼魂灵呢?   如若真的有人在练这种功法,如此之多的人的魂灵被提走,那幕后之人的修为,岂不是高得深不可测了!   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太符合常理。   姑苏城中修士济济,竞争激烈。要是哪个敢修这么缺德的功法,来路不明的能力蹿得太快,一但威胁到世家宗门,敏锐的修士们察觉到风吹草动,肯定会马上出手,早该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把幕后之人扼杀在初始阶段了,岂能容这人安然至今?   毕竟现在的大部分修士,或许不在意才德,但一定不会容许别人动摇自己的地位。   就在这时,白露突然觉得有些头晕。   赶忙搁下毛笔,意识到,马上要神志不清了。   看着门上十道锁,忍不住夸了夸自己,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白露在房中乖巧地坐了一会儿,眩晕之感逐渐蒙住她整个脑袋。   略感迷糊,有些迷糊,非常迷糊,极其迷糊……   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猛地坐起。   她在哪,她在干嘛?   她努力搜刮自己的记忆,一百二十年的长久生活经验告诉她,她是昆仑山的一滴小水珠,有一位大仙师父。   她环顾四周,昆仑山乃有山有水灵气蓬勃的仙境,这个四四方方阴气弥漫的小房间,是什么地方?   她记不清了,总觉得脑子里好像被糊了层糨糊。   她想出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十道锁。试着开一开,找不到钥匙。   她试图暴力拆锁,重重敲了两下,锁坚如顽石。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哪个变态啊!干嘛莫名其妙把人家锁起来啊!”   变态心说我一滴热爱自由干净的小水珠,怎么能被困在这样一个幽暗逼仄的地方!哼!!!   于是脑子转了转,脚步也转了转。   看来,她虽然了解自己,但显然,了解得还不够。因为此刻,她正绕开上了十道锁的门,准备翻窗跑出去。 第48章 秋分·一   白露敏捷地从窗子里翻出来,入眼白茫茫一片。   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没安全感,心里止不住想:师父去哪了?   她顺着檐廊,一间一间房门挨个敲,一间都无人应答。心里有点担心,师父是不是不要她了?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所以师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惴惴不安地继续敲。终于在手指叩上西厢房门的那一刻,屋内响起了脚步声。白露稀里糊涂地,抬头看着开门的那个人,觉得眼前一张年轻容颜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师父长这样吗?   她不断反问自己,总觉得师父在她的印象当中应该是个老人家,怎么这下就变年轻了,还穿一身白呢?莫非自己记错了吗?   白露恍然一惊,豁然想通:肯定是因为自己连师父的脸都记不住,所以师父才会生气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自己躲起来。   看师父冰着一张脸看她,她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测。师父他老人家和蔼可亲,铁定是动大怒了才会绷着一张脸!   于是讨好地,委屈巴巴地看着眼前人:“我错了。”   师父沉默了一下,语气莫名道:“错了?”   白露原想说“我不该不记得师父的脸”。但此刻外头的雾就像钻进了脑子一样,她迷迷糊糊道:“我不该不记得你。”   她捕捉到对方眼中闪过一抹喜色,显得一张好看的脸更好看了,“你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啊。”白露点点头,讨好地抱住师父的手,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药草香,愈发笃定自己没认错人。他师父会制药,身上有好闻的药草香,是必然的事情。   “你最好了。”白露觉得师父把她一手拉扯大,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恳切地看着他道:“你让我进去嘛。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别的地方,我想待在你身边。”   师父看似被她打动了,果真同意她进屋。   白露觉得自己居然连师父的脸都不记得,实在是犯了个滔天大错。所以要留在师父身边随时待命,好将功补过。师父渴了,就要给他老人家奉茶;师父饿了,就要给他老人家做糕点;师父累了,就要把他老人家扶上卧榻。   她坐在师父边上,趴在桌子上。桌子上堆了许许多多的中草药,看着师父修长的手指在药草堆里挑挑拣拣,顺着手臂朝师父的脸上看去,忍不住夸道:“你长得真好看,我最喜欢你了。”   刚刚挑出石斛的手猛地一顿,他愣了愣,声音清清洌洌,“你说什么?”   “你长得真好看,我最喜欢你了!”白露脑子不清醒,只以为师父是年纪大了听不清她讲话,于是贴心地拔高了音调。   对方手里的石斛,顿时掉在地上。   白露觉得他的反应委实大得有些过激。徒弟对师父表达一下敬畏仰慕之情,乃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惊讶的?遂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这句话好像唤起了师父许多情绪似的,他没有说话,却广袖宽袍,拥她入怀,一只手还抚了抚她的头发。   白露从师父的动作中理解出几分慈爱的意味,心里欣喜,师父这是原谅她了呀!   很乖巧地,也伸手抱住师父。   自以为犯错以后被原谅的白露,收获师父一个拥抱后,对师父更加殷勤了。   乃至于傍晚吃饭时,也要黏在师父身边,拼命给师父夹菜。虽然记不清楚桌子边上另一个红衣的美艳女人和一个蓝袍少年是谁,但她生怕自己记不住人惹人家生气,便也闭口不问。   白露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当得非常称职。   吃完了,师父还没来得及伸手,白露率先掏出一块帕子,周到地给师父擦嘴。   她明显感觉到师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站起身回房走路的时候都变得同手同脚。   白露面对一个陌生环境,当然很害怕。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小毛孩,加紧脚步追上师父,扯了扯他白色的衣袖,说:“我能跟你睡吗?”她怕黑,师父曾经好几个夜晚都守着她。   阿清和长庚顿时惊呆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背影,长庚的筷子啪啦掉在地上,阿清刚喝进去一口汤哗啦啦从嘴里流了出来。   白露陈恳地看着师父,师父听到她的诉求,僵着脖子转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默了一阵,将一只手贴在她额头上,疑道:“发作了?”   她道:“什么发作?”   师父垂下手道:“果然是发作了,我还以为……”   白露摸不着头脑,“以为什么?”   “以为你方才的言行都是出于真心。”他道。   白露蹙了蹙眉头更疑惑了,“什么真心不真心的呀?”   他道:“没什么。”   白露很迷茫,觉得师父这几句奇奇怪怪的话把她本来就不清楚的脑子搅得更乱了。决定不纠缠这个问题,坚持道:“那我今晚到底可不可以待在你身边呀?”   他想了想,此刻她神志不清,将她留在身边可以方便自己保护她,便道:“可以。”   在昆仑山吃了睡睡了吃的懒人光阴已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白露没多想,觉得有些头疼,先师父一步躺在榻上。   两只鞋子丢在地上。   她躺在榻上思来想去,总觉着师父的气质与往常不太一样。可他的气息,明明那么熟悉……此外,看到眼前这个白衣男人的时候,心跳得有些快。   她的脑子拧成了一团毛线,怎么也梳理不开。   不知思索了多久,感到一只手靠近自己,脸上略感肿痛的地方冰冰凉凉。   她睁开眼,师父一张俊美的脸映入眼帘。   她摸了一把自己脸上冰凉舒服的地方,手指搓了搓,黏黏腻腻的,疑道:“这是什么?”   他道:“药膏,你脸上生了面疱。”   他虽然僵着一张脸,又很沉默,但显然骨子里对她很好。这么一来,她觉得他肯定是师父,毕竟对自己那么好的,除了师父还能有什么人呢?   白露甜滋滋地,笑着把脸朝师父的掌心贴了贴。   师父的手顿了顿,白露心说您老人家对我这么好怎么还躲着我撒娇呢?您心里肯定都快乐死了。握住师父想抽开的手,道:“师父你为什么今天这样闷骚呀……”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阵稚子笑声。   这笑声仿佛远在天外,又似近在耳边,笑得她汗毛倒竖。伸手撩开床帏,白露呆在原地。   地上五六个还不如师父小腿高的大头娃娃手拉手绕着师父的腿围了一圈,它们面色惨白,双眼黑白分明,两颊红彤彤各一个圆点。   脖子卡啦啦朝她转了转,开始围着师父的腿转圈圈,嘴里喃喃念叨:“闷骚闷骚闷骚~”   白露的脸色变了变,这种小鬼怪怎么能碰师父的腿!激动之下一挥衣袖,一列大头娃娃悉数被打飞出去化为一股青烟。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聚满灵力的手,懵了。   自己什么时候那么强了?   来不及思索,白露抬眼一看,竟然,整个房中……都是游魂!   啊啊啊——   师父淡淡道:“不要怕。”   说罢一张符咒丢出去,一时各种各样的鬼魂少了大半。   他淡漠却强大的手法让白露油然而生一种罪恶感,她好像对师父……有点动心。   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怎么能对师父产生这种念头!大逆不道!   她冷静了一下,也依样画葫芦丢了张符出去,剩下鬼魂尖叫着全部化为青烟。   白露惊呆了,自己居然已经可以和师父媲美了吗!   师父对她的能力一点都不惊讶,转过头来冷静看着她道:“我不是你师父。”   白露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疑惑,而是,而是有种莫名的喜悦……   不是师父,那就意味着,她可以对他动心了?白露脑袋里一堆神经胡乱搭着,丝毫理不清思绪,想什么就是什么,她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那太好了!”   唐谷雨疑惑了一下,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道:“你还不清醒,睡罢。我守着你。”   白露一听最后四个字,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她也愿意满足。   她闭上眼睛都这一刻还在想:自己的无条件喜欢太伟大啦~   翌日清晨,白露睁眼,灵识恍若刚刚下过雨的人间,一片清明。她揉了揉眼睛,居然看见唐谷雨端坐在榻缘,先是有一瞬间的惊讶。   缓了缓神,慢慢想起昨日之事。   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心说幸好唐谷雨知道她是神志不清,不然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细细品着昨夜临睡前的事。又想,经这么一桩事,也算是明白了。她不管记不记得唐谷雨,不管脑袋正不正常,哪怕只相识一夜,自己竟也会对他再次动心。   人和人之间就是如此,认定一个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兜兜转转,仍旧会喜欢他。   她一想起唐谷雨昨夜的那一句“我守着你”,心底就止不住地滋滋冒甜味,简直心花怒放。   说守着还真守着,他真好!!!   正要与他搭话,突然想起一阵敲门声,外头传来长庚的声音:“主人不好了,门外来了好多世家大族。”   白露道:“世家大族,来我这小小府邸做甚?”   长庚的语气很是焦急,继续道:“他们……还携了好多好多……感染疫病的人。” 第49章 秋分·二   白露想了想,既然他们都集体上门了,必然是有什么要事。道:“让他们到大堂等着吧,我收拾收拾就来。”   她回房换了身衣服,看着铜镜中满脸的面疱,给自己拢了一层面纱。   大堂之内乌泱泱站了众多人,个个皆是绫锦纱罗,满身琳琅。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场面,心说幸好我今日打扮得体。她款步迈入大堂,在众目睽睽下坐在端坐在堂上,长庚早早泡好了茶搁在几上,下血本买来的茶着实香远幽淡。   一众人士分两列坐在堂中。右侧第一把雕花木椅上坐了个中年男人,双目细长,一身紫衣绣满金线。他端坐着,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捋着自己一把乌黑顺长的美须。   白露心想这个美须大叔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他在这堆人当中应该算是最有话语权的。   美须大叔右手边另一位中年男人伸出手,手掌伸开朝着美须大叔开始介绍,“这位是姑苏虞氏的家主,我是姑苏金氏的家主,”说着,又将手伸向后一位,“这是……”   这美须大叔叫虞衡,字均持,是姑苏背景最硬的家族首领。   虞衡细细长长的眼睛弯了弯,对白露道:“闻言,白姑娘是昆仑大仙太虚真人的亲传弟子,先前两度横扫碧霄间,今日得见真乃年少俊杰,风华霁月。”   啊?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流传得如此之快吗?白露面纱下一张脸红了一红,毕竟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夸她夸这么猛过。   她印象里,师父对她的最高赞誉乃是:皮成这样,是不是讨打?   既然有人这么夸她,她才不谦虚呢。白露道:“谢谢谢谢,我也觉得我年少俊杰风华霁月。”   虞衡捋着胡子打了个哈哈道:“大仙弟子,想来也是个半仙了,我们这帮俗人自然比不得。我们以为,白姑娘于身份来说,当然是无人可比的,于才能来说,能横扫碧霄间宗主并十二宗师,亦是年少有成。所以,今日前来,我们是想推举白姑娘,坐镇一方。”   坐镇一方?白露一只手搭在茶几上,看一群人目光尊敬却又偶尔闪烁,总觉得没那么好的事情。   白露疑道:“坐镇一方是指什么?”   话音刚落,堂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熟悉的温雅之声。白露循声刚刚抬眼,就被一堆花里胡哨的衣裳闪到了眼睛。   花蝴蝶居然也来了。   花蝴蝶有礼有貌走到堂中,自来熟地捡了个椅子坐下道:“虞叔叔算盘打得不错啊。”   虞衡的脸有一瞬间的僵硬,寒暄道:“许少爷怎么也来了?”   花蝴蝶半笑不笑地看他,抿了口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茶盏,顶着一张白皙俊俏的面皮在一堆中年男女中显得尤其扎眼。他开口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方才路过,看见许宅前的巷中竟堵满了得了疫病的人,热闹得很。我心下好奇一打听,才知晓,原来姑苏有头有脸的人今日都聚在这了。”   他继续道:“我心道大家既有事相商,怎么能缺了我许家呢,便不请自来了。”   白露观察到,虞衡看许清明的时候,表面上看起来很镇定,却不再捋胡子了,像是在掩饰紧张。虞衡这种背景过硬的人居然会怕许氏这种商贾之家,倒是让白露有些惊讶。遂明白一人生哲理,暗自下定决心:有钱真好,要好好搞钱。   花蝴蝶扫视周围人一圈,对白露笑道:“坐镇一方嘛,通俗点来说就是保护一城的人。先前瘟疫一闹,难民成群,宗门不管,世家豪杰理当作表率,每户都接纳了一点人。他们的意思当然是……”   听他这一说,白露倒是想起来昨日刚与唐谷雨回来的时候,偶然经过一满是干尸人的深宅大院时的情形。   突然明白,原来是疫病闹得厉害,修行的不肯管,所以这里的世家大族们为作表率,于情于理,只能硬着头皮接纳一些流民。但是,自我利益至上的大家,能有几户是心甘情愿接纳这样一群人的?   所以,当白露这种没有根基身份却尊贵的人一旦冒头,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坑她一把,把自己手里的烫手山芋丢出去。   他们的意思,应该是把难民或是感染疫病的人悉数送到许宅来给白露管。   那花蝴蝶是来干嘛的?   虞衡不想让许清明搅黄自己的谋划,强硬道:“大仙弟子坐镇一方,合情合理。”   花蝴蝶将目光转向虞衡道:“于情,白露在姑苏势单力孤,哪管得了这么多人。于理,她修鬼道,不懂药理,哪里合情合理嘛。虞叔叔,几日没见你,你怎么开始喜欢胡说八道了?”   白露恍然,花蝴蝶是知道他们的打算所以特地跑来帮她说话的啊!够义气够义气,看来几颗丹药没白送他。   虞衡的脸有些冷,想动怒,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许清明这笑眯眯的样子实在让人动不了怒。   一旁的金家主脾气又躁又直,拍桌道:“白姑娘的事,你管什么?”   花蝴蝶见状仍旧笑着,反问他:“白姑娘的事,你们又管什么?”   “你……”金家主要被他气死了,正要站起来,却又被虞衡压了下去。   白露沉默一阵,这满堂人之间有什么纠葛,说老实话,她不明白,也不是很想管。她虽然知道虞衡一派是想把一口大锅推给她,也知道花蝴蝶此番前来是好意,但……   她开口道:“我可以收容所有感染疫病的人和灾民。”   静默一片。   花蝴蝶一对笑眼中透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意味,道:“你可要想清楚。”   白露抬眼看他,“我想得挺清楚的。”   虞衡反应过来,虽然也略感惊讶,但还是笑道:“既然如此,门口那所有人,便都交给白姑娘安置了。”   说着,又道:“到底是大仙弟子,气魄胸襟虞某人望尘莫及。”   “是啊是啊,有此等济民之心,想来飞升也是指日可待罢。”金家主连同余下几位家主也奉承了她几句,白露道:“多谢多谢,我也觉得我很快就可以飞升了。”   虞衡道:“既然此事已谈妥,看着时辰,大约都快起雾了,那虞某人就先告辞了。”   白露道:“好。”   看着一堆人出去,她喝了口茶。心里有些惆怅,眼下答应是一回事,实际做起来又是一回事了。许宅乃是鬼宅,这一放人进来,就又多了一批不能打还得给饭吃的干尸人和难民,想想生活都会很艰难。除此之外,她还得赚钱糊口……   花蝴蝶一直没走,看着白露,“哎,既然白姑娘都这样豪爽了,倒叫我佩服。姑娘若有钱财上的需求,我自鼎力相助。”   他肯出钱当然好,白露内心很想接受,但是转念一想,按照花蝴蝶的性格,估计他自己家里本来就养着一批难民,情况未必比这好。怎么说,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嘛。昧着良心拒绝道:“不必不必。但是钱财支持就不必了,我觉得我不缺钱。”   我、不、缺、钱。这混账话说出口的时候,白露心里都在滴血。   花蝴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离开了。   白露使唤长庚道:“你打扫几间空屋出来,将已感染的人和未感染的难民分开安置。我去炼点丹卖。”   入夜雾皆散去,白露扛着两袋米一路从房顶上跳回许宅。累了一整天,她看着满园子的难民,心里有些惆怅,躺在房顶上看星星。   到人间这许多时日,她还是头一回偷闲看星空。天空一处光彩华耀的地方聚满了星子,缎带似的飘在头顶。她坐在瓦片上,一手扶着大宅的飞檐,两条细细长长的腿从房檐垂下,足尖刚刚好点在一株长得高高的木犀树上。轻轻一晃枝桠,便是满树香风。   白露看着天上一弯月牙,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大约快要中秋了。   她拿脚尖轻轻拨弄木樨树的枝桠,晃下一地金黄色的细细小小的花。依稀记得,往年中秋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总是会带她坐在太虚洞府门口喝自己酿的米酒,教她做鲜肉月饼,一双布满皱纹的枯手总喜欢在鲜肉当中放个流油的咸蛋黄。   然后呢,她就会捧着热腾腾的月饼靠在师父边上,和他老人家一起看盈盈秋水和淡淡远山。   在昆仑山是看不到好看的月亮的,从仙境的位置看出去,只能看到白柱白瓦还泛着层层寒气的广寒宫。师父总是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莫盯着广寒宫太久,当心被里面的美人察觉了当做淫贼打一顿……”   白露觉得,师父实在是个有故事的大仙。   突然有些难过。   她很想念师父。   不晓得如今这老头子一个人在昆仑山守着一颗心脏,寂不寂寞。   就在她泪眼婆娑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团影子。她虽没看清这是个什么玩意,但她依稀辨出,那团东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白露转过身,果然是花蝴蝶来了。 第50章 寒露·一   花蝴蝶敞了点衣襟,衣摆随风飘动,一双笑眼流露出几分笑意,如此形容,在月色下倒显出一番风流态来。   白露裹了裹衣裳,心道秋夜里你穿这么风凉居然一点也不嫌冷,佩服佩服。   看着他道:“许公子大半夜不睡觉出来乱逛,是有什么要紧事?”   花蝴蝶含笑道:“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他很不客气地坐在边上,目光落在她一张疲惫的脸上,道:“其实今日清晨,你本可以拒绝他们的。”   白露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   “哦?”花蝴蝶眉梢一挑。   她坦然道:“修道者,本就应明德修身,兼济苍生嘛。”   她知道虞家主等人就是想坑她一把,也知道照顾这么多人会很困难。可她觉得,这就是她该做的事情。既然想要站在云端,那就该担起相应的责任。   花蝴蝶的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这话倒是我头一回听见,”笑了笑,垂下睫毛复又抬起道,“白姑娘既然已是大仙的徒弟,大可在天上安然过一辈子,为什么要跑来人间修仙呢?”   “这个嘛,说来话长。”白露坐在月下,整个人身上都被明明月光晕了圈光,她回忆道:“我这个人,没有前世,没有来生,就是运气好。”   她无前世无来生,本是晨晓时分冷热交替,偶然结出来的一颗小水珠。从头到脚无甚特别之处,仅有一点,就是时运太好。   她刚刚降生的时候,沾在昆仑山太虚洞府矮墙边一棵老树的树叶上。来这世上待了短短一二个时辰,太阳愈升愈高,她被温暖日光晒得愈来愈小。本以为自己即将蒸发,谁承想,太虚真人端着几味药材晃晃悠悠坐在老树下,开始调制某种药水。   药草香气悠悠萦绕在这颗小水珠身边。就在那时,一阵劲风拂过。   她躲不开,滴答,直直掉进了太虚真人手中的玉杯里。   嘭,一阵浓雾散去。太虚真人手中的玉杯被炸裂,却多了一个女婴——修成人形,平白飞升。   太虚真人老手一颤。这个老年人独守空山太久,孤寂不过,当即吹胡子瞪眼高呼:“天意,这是天意呀!”   他略带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顶,说:“你误用老夫一杯药水,偶然修成人形,或许这是你我缘分。老夫看你根性纯净,就收你做徒弟罢,你可以一辈子随老夫待在昆仑山,做滴逍遥快活的小水珠。”   仙人抚顶,受恩长生。白露觉得自己实在是平白无故捡了个大便宜。   于是,这滴单纯的小水珠就碌碌无为地,跟着太虚真人一起在昆仑山生活了一百多年。   她看着花蝴蝶道:“我本也以为自己可以在天上安然过一辈子,但直到六年前,我遇到了一个人。”   花蝴蝶看着她。   她说:“那是我在穹窿山脚下捡到的一个小男孩。当时他从山上滚落毁容了,所以我不记得他的容貌,我们仅相处短短数十日,所以我也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跟我说了自己的经历,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好惨。”   白露看着满溢人间的月光道:“我从未那么震惊过。过去一百多年,师父把我保护得太好了,乃至于我都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境遇居然可以悲惨到那种地步。我想,这世上,大概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像他这样的人。是以我就想,要是我可以帮助他们就好了。”   白露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去帮助他们,因此我就想修仙。我求师父带我修行,师父欣然答应。他教我制药、测算、咒术……教了我很多东西。可是我太蠢了,在师父这么厉害的角色身边学了六年,什么都只学到一点点皮毛,连仙班的门槛都摸不到。”   太虚真人捋着胡子,满头茂盛白发越愁越稀疏。他摸了摸自己秃了的顶,掐指一算,得出一个结论:昆仑山的风水不适合她修行,人间比较适合。   于是他老人家忍痛割爱,一掌把白露拍到了人间。机缘巧合之下,她得了一座鬼宅,又收了一块荒坟。接着,她僻类旁通,开始修鬼道。   她的语气不痛不痒,“虽然来到这里以后活得很累,但我觉得在这个地方修行,其实很好。因为正是到了人间,和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了以后,我才明白人生百态。直到我看到农妇、阿净、锁玉、檀九,还有很多很多人的痛苦以后,才更加坚定自己想要修仙的信念。”   仙者当明德修身,兼济苍生。修的是自己,济的是农妇、阿净、锁玉、檀九、感染疫病的人、难民,是六道之中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白露见花蝴蝶又不说话了,转头看他,发现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里仿佛装满了天上的星月,透着无尽的温柔。白露怀疑他是不是来前喝了酒醉得厉害,但又丝毫闻不到什么酒气,莫名道:“你怎么了?”   花蝴蝶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无妨。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说罢便消失不见了。   白露坐在屋顶上,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来的时候天色就挺晚了……”   方才思念师父过甚,白露骤然想起,师父交代她的任务。关于唐谷雨是创世神一滴眼泪的事,她还没来得及与他说。   先前她总以为唐谷雨对自己有误解,便一直将此事拖着。如今既然她已摸清唐谷雨脾性,应该会相信她所言。   她跳下房顶,绕开在院子中肆意游荡的阴魂和干尸人,准备去找唐谷雨。   也不知道他肯不肯接受自己这个身份。   白露一路走一路想,心道能一跃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一统六界,大概傻子才不会心动罢。   房中尚亮着油灯,灯火透着窗子照出来。她尚未站定,抬手刚要敲下去,一刹那,虚掩的房门突然自己开了。   开门的那一瞬,她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心内大惊,感觉自己瞎了。因为在刚刚一刻,她清楚地看见,两个人在打架,不仅打架,还在斗嘴,言词不堪入耳。   让她惊讶的,倒不是两个人,而是其中一个人的白衣因打架脏得厉害,出手还很不留情面。她的心猛地一颤,又紧张又委屈,还有点崩溃,她看上的唐谷雨竟是此等暴躁之人吗?   她还以为自己眼光很好呢……   白露怀疑自己看错了,仔细看,其中那个背对她的人,确实穿的是白衣。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因为她真的没看错。   白露觉得自己一颗心脏,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产生严重的自我怀疑,下意识转身要跑开,蓦地撞在一硬物上。   眼前人被她撞出一声闷哼,一股药草香入鼻,白露抬首,唐谷雨的脸呈在面前,这才意识到,她正正当当撞在了唐谷雨怀里。   白露傻了一傻,唐谷雨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表情,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她结结巴巴试探道:“谷,谷雨?”   唐谷雨道:“嗯。”   确实是唐谷雨的脸,确实是唐谷雨的声音,确实是唐谷雨的反应。   她松了一口气,又骤然提起一口气。眼前这个是唐谷雨,那里面两个人……是什么情况?   白露道:“你房里……好像很热闹啊。”   “什么?”看唐谷雨的神情,他好像浑然不知自己的房内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又只好转身折返回去,带唐谷雨看他自己的房间。   白露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硬着头皮再仔细一瞧,胃里突然翻涌,差点吐出来。   唐谷雨亦僵在原地。   里面的两个人打架的位置变化,枯瘦且布满尸斑的两张脸,这哪里是正常人。他们分明是,两个干尸人啊……   其中一个,狠狠抓下另一个,一块面皮……   白露捂着胃干呕一阵,扭头去看唐谷雨,居然只是僵了一下,马上就冷静地站在一边。   她实在是佩服他,这人遇到此等令人作呕的旷世奇景,居然能忍得住不犯恶心,委实是人中豪杰,且比豪杰更厉害,乃是豪杰中的翘楚。   唐谷雨若有所思道:“你觉不觉得,这两个干尸人,和院中的不太一样?”   白露揩去额上一把汗道:“哪不一样?他们打架骂人比较厉害吗?”   唐谷雨提醒道:“他们有思考能力。”   他这一提,倒还真是……两人既会打架骂人,骂人的词汇还如此丰富且令人难以想象,显然,他们的脑子是会转的。   白露心说这年头真是什么奇异诡谲的事都会发生,老天爷委实是个大变态。   只听唐谷雨继续道:“这两个人,本来只是被院中干尸人咬了一口的难民,他们是一对年轻兄弟。我将他们带入房中时,尚未尸变,本想出去找些药草缓解他们伤口的疼痛。想不到……”   白露接口道:“想不到他们尸变得那么快,还干出此等惊世骇俗的事!”   唐谷雨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们初至城中时,你所遇见的第一个食肆店掌柜么?”   作者有话要说:  怕违规所以把昨晚发的一个神奇镜头改掉了…… 第51章 寒露·二   白露道:“记得。”   脑子转了转,白露道:“食肆店的掌柜紧闭门窗,他虽已尸变,却仍能给我递菜单、收钱、窥探我,说明他也有思考能力?”   为什么同样是得疫病,这三人却与他人截然不同……   白露道:“他们能否思考,会不会和他们尸变的时间长短有关系?或是,他们只有在尸变后经历了什么,才会失去思考能力?”   她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如果是尸变时间长短的话,就算我们到姑苏城中的时候,那食肆店掌柜是刚刚尸变,至现在也已过去近两日了。要不……我们去看看他现在的状况?”   “如果他真的有巨大变化,那就说明是和尸变时长有关系。如若没有变化,那十有八丨九是第二种情况了。”白露补充道。   唐谷雨点点头。   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白露随唐谷雨绕过铺满一地月光的小巷,行到一个岔路口。蓦然想起自己初见他的情形。   同样是一个月星明朗的夜晚,同样是走到这个位置,同样是从头到脚一身的白。当时她正被一只无头尸挡住去路,他却站在前方一棵参天古木上,一张符纸就让无头尸化为一滩尸水。   她至今都无法忘怀,当初这个白衣少年狠辣强悍却又孤高无言的模样。   白露看着唐谷雨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对唐谷雨产生了别样的情感。   往后几回相见,回回都只是让她对他的喜欢更深一重而已。   原以为自己对他只是慕色起意,如今想来,她最初会喜欢上唐谷雨,大约是因为他总能给自己安全感罢。   小巷两旁民居林立,耳畔时远时近的诡异呼吸声此起彼伏,周围多有活尸厉鬼往来,不知为何,今夜的小巷似乎格外热闹。   拐出小巷后再过一桥,便是姑苏的闹市,白露顿住脚步。   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堵……砖墙。   砖墙很高,一直高过唐谷雨头顶。白露伸手摸了摸,壁上滑得厉害,应当多是青苔。普通人若不借助外物,几乎没有办法爬上去。白露仰起脑袋,把耳朵贴在砖墙上听了一阵,觉得匪夷所思,皱着眉头对唐谷雨道:“我好像听到了,寻常市井的往来叫卖之声。”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道:“里面亮如白昼,可见有光火。”   白露怪道:“夜市?如今这种魑魅魍魉横行的局面,百姓竟有胆子开出夜市来吗?”   “上去看看。”白露对唐谷雨道。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又说:“可能不行。”   白露疑惑看他。   只见唐谷雨伸手指了指砖墙角落里一块木牌,木牌上刻着四个狗爬体大字:禁止飞行。   她顺着木牌看过去,还有另好几块木牌。上头依次写着:禁止爬行、禁止毁墙、禁止无故翻墙……   白露:“……”   白露向来是个懒得搭理规矩的人。不过,眼下他们尚未摸清城中情况,如若贸然逾矩,后果难以预料。这块木牌竖在这里、这面高墙堵在这里,一定有它们的意义。毕竟在这个奇异诡谲的人间,人人都在为了生存发愁,断不会有人无聊到在这里搁块木牌、建堵高墙来恶作剧。   他们顺着这诡异的砖墙找路进去,比较诡异的是,这砖墙居然一直和商铺的墙壁连在一起,可以说是直接封闭了整个闹市。   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找路。   一直行到南街。“等等。”白露弯下腰 ,依稀辨出砖墙阴影处有一小洞。小洞里光影攒动,它似乎是与里面相通的。   唐谷雨亦停下脚步。   白露想了想,道:“你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人守着?”   尚未等唐谷雨开口,洞里面蓦地传出一细细腻腻的女声:“会。”   这一声应得太突然,白露愣了愣,听这声音,不由得猜测,对面答话的或许是一个相貌甜美的碧玉女子。便礼貌问道:“请问,墙内是什么呀?”   女声答道:“夜市。”   如今这魑魅魍魉纵横的局面,百姓竟还真敢开出夜市来?!   白露接着问:“我们可以进去吗?”   女声接着答:“可以,不过要确认你们并未感染疫病。”   白露继续与她搭话,“那怎么确认?”   女声继续从洞内传出:“稍等。”   话音刚落,所站地面突然喀啦啦裂开,骤然沉降。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白露晃了两下,下意识抓住唐谷雨的手腕。   等再度见到光亮的时候,他们已处在一地下室中,两列蜡烛排开,点亮了视野。   这机关好厉害啊。她想起阿清最近在研究木匠活,心道倒是可以拜托他钻研钻研。倘若能在许宅门口也装上这玩意,那他们生活的安全系数简直蹭蹭蹭上涨。   正寻思着那个细细腻腻的女声跑哪去了,黑暗处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白露闻声抬头,只见一长满络腮胡的彪型大汉迎面走来,大汉嘴唇一开一合,发出一个细细腻腻的女声:“袖子撸起来,衣领扒拉下来,给老子检查检查伤痕。”   白露:“……”   唐谷雨:“……”   顿时觉得,这个人间,太不真实了。   白露满腹狐疑,但为了进夜市,还是撸起自己的衣袖。大汉盯得她浑身发毛,粗壮的手臂正要伸过来,忽然被唐谷雨握住手腕。唐谷雨的语气都可以杀人了,“不要碰她。”   大汉不言不语,讪讪收回手。确认无虞后,白露又问:“然后我们就可以进夜市了吗?”   大汉道:“对。”   白露站在空地上等了一阵问:“机关会自动送我们上去吗?”   “这倒不会,”大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夜市开得突然,还有一半机关没完工,不过老子有办法送你们上去。”   白露心说莫非还有什么更厉害的机关吗。等了半日,大汉往暗处走了一阵,又扛着一架木梯走了回来。   白露:“……”   她觉得,自己过去一百二十年所见的诡异奇闻数量,都顶不过今夜所见的一个零头。   夜市出乎她意料的繁华,整片街巷,皆是阑珊灯火。   小贩推着小板车街边卖些手工艺品,农妇农夫提着几篮子菜蹲在地上卖菜,吆喝着自己的菜是刚从地头拔丨出丨来的。几辆马车的木轮不时从地面上碾过,留下胭脂香粉气在空气中弥散。   天竺僧侣、南洋法师、苗疆蛊女等等等等各色人皆在街头往来。若非时常冒头的几个带羽翅或是脑袋长角的精怪,白露当真会以为,这是一处烟柳阜盛之乡。   于此同时,一阵劲风刮过。白露双眼眯了眯,立刻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拦住一想要伤害街边农夫的蛇妖。   蛇妖一惊,扭着尾巴登时遁了。   白露看着吓瘫在地上的农夫道:“大爷,这夜市是当地百姓开的吗?”   农夫见白露方才救自己一命,对她有好感,自然知无不言,抖着一双手道:“是,是啊。”   白露抓住机会,心里打着算盘,接着问:“为何不在白天开市,反而在夜里开市呢?”   农夫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她,耐着性子道:“白天都是大雾,指不定啥时候那赶尸的就赶着成群成群的干尸人来了,躲都没地躲,哪个敢摆摊?”   他接着道:“晚上虽然也有干尸人,不过没那么多。只要用一堵墙隔开了,检查每个进来的人,就没事嘞。”   原来将此地围住的砖墙是这么个作用。看来坊间百姓虽然没有修仙的那么厉害,他们的法子亦很土,但实际操作起来其实非常高效。不由得感叹,果然大智慧还是在民间。   白露接着问:“那你们晚上不怕鬼魂精怪吗?”   大爷道:“怕啊。但钱总要赚嘛,没铜钱吃饭,还不是要饿死。横竖一个死,出来碰碰运气,赚两个子儿能养活一家人哩!”   听他说完,白露点点头,礼貌笑道:“哦,好,我明白了,多谢啊。”   看来这夜市并无不妥之处。   循着记忆,白露与唐谷雨走到当日的食肆店门口。   一到这里,她当即注意到这里的不同之处。食肆店门口落满灰尘,显然已许久没人打扫过。   他们一路行来,在夜市中,几乎所有店为了生计开始吆喝了。唯有这一家,仍旧紧闭门窗。   白露与唐谷雨对视一眼,将耳朵贴在窗格上听了一阵,头皮发麻,立即跳开。   她用口型对唐谷雨道:“奇怪的呼吸声。”   唐谷雨点点头,与她作势走开。待到走远了确认从窗格的视角观察不到他们后,又骤然跃起,跳上屋顶,一路轻手轻脚折去食肆的屋顶。   白露贼似的,小心翼翼翻开一块屋瓦,观察一阵,又合上屋瓦。皱着眉头对唐谷雨轻声道:“一片漆黑。”   唐谷雨一听,亦蹙起眉头回望她,问道:“没人?”   她摇摇头道:“不是,我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而且,”她看着唐谷雨继续道,“我很清楚地听到,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声。里面可能有……很多个干尸人。” 第52章 霜降·一   屋里黑得厉害,很难探清情况。白露想,她若与唐谷雨贸然进去,一旦被围攻,又不能反攻他们,那就完了。   白露向闹市扫视一圈,朝一只过路的游魂勾了勾手指。   瞬间一道惨白的影子旋到面前。白露道:“探明情况,回来报我。”   惨白的影子弯了弯腰,干净利落地从瓦缝儿里钻进去了。   唐谷雨道:“你已可以不祭炼就操纵尸鬼了?”   “对,”白露笑了笑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很厉害?长进是不是很大?等我突破现在的修为之后,就该渡劫了。”   唐谷雨道:“你飞升之后,是要留在天界?”   白露摇摇头,道:“不,我才不要一辈子留在一个地方呢,那多无趣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飞升之后,游离在六界之中,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说到飞升,白露继续道:“其实你才要留在天界,因为你实际上是……”   尚未说完,白影骤然递了消息回来。白露凝神听了一会,道:“里面有三个人,这游魂给我们找了一条路,可以进去。”   根据游魂的指引,白露带唐谷雨绕到房后无人处,无声无息撬开了窗子。白露黑灯瞎火摸进房屋,酸腐之气扑面而来。从光亮的地方进来,双眼尚不大适应。   原地待了一会儿,熟悉黑暗以后,终于能看清眼前光景。   眼前有一个灶台,白露循着气味走过去,脸色发青。厨房里除了能长久保存的大米之外,所有菜都已发霉,她方才闻到的,都是烂肉烂菜腐烂而产生的气味,甚至还有蛆虫在肉中扭动。暗自庆幸,幸好上回没吃那个葱油饼,否则现在她该在榻上躺尸了。   虽然她每天都和尸体鬼怪打交道,但是,白露承认,她在面对一些糟糕恶心的场景时,难免还是会有反胃之感。她朝唐谷雨看去,实在是很佩服他,他居然在面对腐烂物闻到腐烂味的时候仍旧能端着一副好仪态,这人真是太太太太变态了。   唐谷雨看了灶台很久,皱了皱眉头,又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灶台边一碗饭,眉头皱得更深。白露见他的反应有点反常,道:“怎么了?”   他道:“这是糯米。”   白露莫名道:“……难道糯米有什么不对劲么?”   江南一带特产糕点,在制作一些糕点时用到糯米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这是一家食肆,备些糯米,无甚不妥之处。   唐谷雨道:“糯米可解尸毒,亦可对付尸类,是尸类最怕的东西。”   白露沉默了一下说:“话虽如此,可这糯米大约是这家食肆在正常营业时备下的东西。且这里虽都是干尸人,但他们只要不碰这些糯米,不就没事了嘛。”   唐谷雨道:“但这碗中的糯米,尚未霉变,应当是今日有人吃剩下的。”   “什么?”白露接过他手中的碗闻了闻,还真是新鲜的。   这边的干尸人这么厉害,还敢吃糯米的吗?   白露疑道:“难不成这里还有正常的活人?”   她捏出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在厨房里仔细查探一圈。端详着两根木条道:“这里通向外头的后门,是封死的。”   她道:“如果有正常人的话,难道不需要进出么?何以要将大门封死?”   白露示意唐谷雨一起去别的地方查探查探。   干尸人特有的呼吸声时远时近,仿佛随时就会察觉到动静冲出。她熄了火花,因大堂面朝街道,且窗多的缘故,窗外交辉灯火照了进来。虽能助人看清堂内模样,但黯淡的光线反倒给这家食肆增添了几分压抑恐怖气息。   食肆大门被木条钉死,白露仔细看了看,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道道血痕布在木门上,似乎里面的人曾挣扎过,拼命想要出去。   白露道:“不知道是正常人留下的痕迹,还是干尸人。”   就在这时,窗子忽然被咚咚咚敲了几声。白露愕然,看到窗外一个低矮的影子正在敲窗户玩,急道:“糟了。”   哪家的皮孩子,路过敲人家窗玩儿啊!   白露的内心有点崩溃,一路上小心翼翼,全毁在皮孩子的一敲里了。   刚要躲,四足顿在原地,因为这一阵敲击声,已然吸引出了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拄着拐杖,裹着掉色的头巾,手缩在衣袖里,腰间围着一块同样掉色的蓝布围裙。   因裹得严实,加之光线低暗,她唯一暴露在外的面部,从白露和唐谷雨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一片阴影。   “什么人?”老太太的声音苍老却充满敌意。   辨不清面容,白露光看她的言行,无法分辨出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   白露脑子疯狂转动,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来:“我们饿了,路过这家食肆,来吃饭。”   唐谷雨:“……”   老太太:“……”   老太太手中的拐杖在地上一敲一敲,咚、咚、咚的声音在堂中回荡。   此起彼伏的、干尸人特有的怪异呼吸声亦在耳边萦绕。   老太太一直走到白露面前,一双眼睛在面部的阴影中盯着她。一走近,白露亦趁机抬首看老太太。   一张大红大绿的脸呈现在面前,老太太的眼睛很小,只剩下漆黑的一对眼珠,眼睛周围勾了一圈黑。   白露道:“老人家,您这面具不错呀,倒是很有童趣儿呢。”   老太太没说话,佝偻着背缓缓踱到一张桌前,拖出两条长凳,拿腰间的抹布擦净了桌面灰尘,语气不冷不热地问:“吃什么?”   白露道:“吃饭。”   老太太没说话,拄着拐杖缓缓消失在黑暗处。   唐谷雨递给白露一方帕子,她揩了额上一把汗,松了口气道:“吓死我了。”   身边闪出那道惨白的游魂,它惊道:“她居然不怀疑你们,还真的要跟你们做生意吗?”   这游魂好奇心还挺旺盛。   “当然了。你看她见到我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打架攻击,而是先询问来意,可见她不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起码是有思考能力的,”白露道,“何况……”   她扬起自己手中拔了一半的两耀剑道:“我上古神兵都要拔丨出丨来了,她肯定会觉得害怕嘛!”   惨白的游魂一幅恍然大悟模样,“聪明啊!”   白露道:“谢谢,我也觉得我很机智。今夜多谢你了,乖乖回地府去罢,改日我给你烧点纸钱超度超度。”   游魂爽快道:“好。对了,最近地府物价被哄抬得厉害,你最好给我多烧点实用的东西。比如阴宅,最好要三四层的;马车,至好要带华盖的……”   眼看它就要滔滔不绝说下去,白露急急忙忙打断它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给你烧个蓟城的四合院和五马并驾的马车。”   游魂点点头,心满意足地钻回地下。   唐谷雨压低嗓音道:“这老妪应当不是正常人。”   白露道:“对。虽然她戴了面具。不过,她的动作太僵硬了,每动一下,就有喀啦啦的骨节摩擦之声,还有她的呼吸声也很奇怪。”   就在他们要继续议论下去时,吱呀一声木门开了,又一人从其他房间里走到了堂中。   这人同样戴着色彩夸张明艳的面具,将手缩在袖中,让人无法通过外形判断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来人梳着精致的发髻,乌黑光亮的头发散发着阵阵浓郁的桂香头油味。如若按照常人的身形衣着判断,这张诡异面具的背后,应该是一个已婚少妇。   她也不上前,只远远地坐在阴影中,头却朝着白露和唐谷雨,死死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白露心说敌不动我不动。她用灵识传声唐谷雨道:“这应该也不是正常人。”   唐谷雨回应她:“对。她的动作也很僵硬,有尸类的特点。”   白露怪道:“如果他们是尸类,那碗吃剩下一半的新鲜糯米是怎么回事?尸类吃糯米等于常人吃砒丨霜。还有,他们又出不了门迷惑人,何以要戴面具……”   她甚至想,莫非这里还有非干尸人,亦非寻常人的第三种生物吗?   拐杖声响起,老太太蹒跚着步子,将两碗白米饭搁在桌上,道:“统共八文钱。”   白露和唐谷雨对视一眼。唐谷雨从锦袋中拿出八文钱递给老太太,就在老太太露出掌心接钱时,白露眼疾手快握住老太太手腕,看了看道:“老人家,您这掌心里,怎么都是灼伤痕迹呀?还有您这指尖,如何指甲都劈了,还都是未愈合的伤口呢?”   老太太沉声道:“松手。”   白露道:“哦,不好意思啊,我这人毛手毛脚的,我们吃完了就走。”   在老太太和妇人的注视下,白露强忍疑惑和恶心把饭吃了几口下去。吃完了作势起身,要翻窗离开。   走到窗口时,骤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孩童哭声。声音像是从内屋传来的,又像是地底下传来的。   老太太和妇人的身子都明显抖了一抖,顾不得白露和唐谷雨,立即朝一个方向跑去,骨节嘎吱嘎吱摩擦作响。 第53章 霜降·二   猝不及防传来的哭声在怪异的坏境下极其瘆人,白露看干尸人皆已跑开,明白机会来了,立即顺势钻进一暗格之中。   这地方窄小促狭,光线极暗。不过依稀可以辨出,这里堆了许多早已生锈的农具、木箱之类。白露伸出手指捻了捻,指尖沾了不少灰尘。由此可以猜测,这应该就是个储存陈年旧物的杂物间,不常有人进来。   暗格的木门上刚好有一条裂缝,从这里望出去,勉强可以看清外界光景。白露心里打着算盘。刚才店家应该以为他们已出去,按常理来说,定然会放松警惕。   他们尚未确认这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好可以躲在这里观察一阵后再作打算。   她理了理思路,他们来的目的,只是想确定干尸人到底为何会有思考能力。就目前这个进度来看,他们接下来只要搞清楚那几个面具底下究竟是不是干尸人就可以了。   白露想起刚才吃的那些饭,生怕有恙,立刻催吐。   于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忍了,迅速吐出了方才所食之物。感到胃一阵明显抽痛,下意识蜷了下去。   一只手扶稳她,她抬首,发现唐谷雨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小瓶,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白露用眼神问:“怎么了?”   “这里面的药丸可解百毒,本想给你,”唐谷雨用灵识传声给她,看了看自己递了一半的青瓷小瓶,目光落在一地白饭上,将手缩了回去道,“不过你大抵用不上了……”   白露:“……”   啼哭声停歇一段时间后,白露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从缝隙里,可以看到几个人影走出来,她的瞳孔逐渐放大,除了方才见过的妇人和老妪,还多了一个高瘦的人。   看身形,应当是个青年。他与她们一样,皆戴着面具。   白露与唐谷雨在这闹市耗时太久了,根据外界照进来的光影变化来看,这会儿夜已逝,天刚蒙蒙亮。   她从裂缝里细细观察他们三个,用灵识对唐谷雨描述道:“他们还是没拿下面具。可能是受我们刺激了,他们开始把窗户也钉死了……”   奇特的呼吸声与叮叮铛铛敲钉子的声音互相交错。   唐谷雨亦用灵识道:“他们想把自己一直锁在这里?”   突然,白露恍惚听到什么声音。   算了算时辰,这个点,外头该起雾了。   她正想用灵识传声唐谷雨跟他说自己听到了埙声,但,就在她把灵识放出去的瞬间,骤然有一团黑雾差点撞上她的灵识。   白露顿了顿,哪是什么黑雾!那分明是一颗一颗石子儿大小的黑色头颅聚在一起,极其清晰,密密麻麻,一个挤着一个。头颅的鼻子眼睛凹凸有致,每张脸都长得不一样!   刹那,一颗黑色的头颅察觉到她的灵识,头一翻转,嘴角扬起,朝她咧嘴一笑。   笑的那一瞬间,此起彼伏的尖锐叫声如潮水般灌满她整个头脑。   配上这诡异的埙声和昏暗的环境,登时感觉毛骨悚然,白露脊背发凉,整个头皮都要炸开了。   她立即收回自己的灵识。   正要与唐谷雨说这事,一扭头,差点叫出声来。   身边的人哪里是唐谷雨!身边之人的脸上,布满了小脸!   他的脸上像长满了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肉瘤一样,每一颗肉瘤上都长了一张小脸,小脸皆与方才对她狞笑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往下看,他的脖子也布满了小脸!她下意识扯开他的衣襟,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   他的整个胸膛上,也都是脸!   这什么东西啊!!!   这恐怖的人朝她伸出手,白露背上淌下一滴冷汗,他的手也是由一颗颗头颅组成的。   白露难以置信地后腿一步,拔出配在腰间的匕首一刀划过去。   一堆小头组成的手臂被她伤中,却只是顿了顿,吃了痛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毫不犹豫地,一下钳制住她两只手的手腕。   这手力气极大,白露想要反抗,可由于天生力量的压制,她只能施法抗争。   但,在一个促狭的空间里,无声无息地施展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蓦地,又一只手掰开她的嘴往她嘴里塞东西,白露暗道不好,那东西却像小虫子一样,已顺着她的喉咙自己钻了下去。   白露气狠狠地,心说我才不会受制于你,一口咬住往她嘴里塞东西的手指。   就在她尝到血腥味的那一刻,头晕了一晕。   白露站定,唐谷雨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的衣襟被扯开一大块,左臂的衣袖被献血沾湿,左手握住她两个手腕,右手的手指被她死死咬住。   看到白露表情变了变,唐谷雨的眼神像是在问:恢复了?   白露愣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松开齿关点了点头。   立马意识到,刚才中了邪,魔怔了……   世上竟有人的灵识如此之可怖,竟是由一个个魂灵的头颅组成的,还能蛊惑人心?!   就算能蛊惑人心,以她现在即将飞升的修为来说,人间有几个修士能蛊惑得了她?   对方的修为,得可怕到什么地步……   她看了看唐谷雨滴滴答答淌血的手臂和手指,心疼了一阵。   唐谷雨亦松开她,垂下手臂,虽然没有说话,但她也猜得到,倘若现在能说话的话,他肯定又是那两个字:无妨。或是另两个字:不疼。   埙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食肆门口。白露继续从裂缝里看外面的情况,只见这三个戴面具的人,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拍门。   六只手伸出衣袖,刺啦刺啦地疯狂扒拉大门,留下一道又一道新鲜血迹。   白露定睛一看:他们的手极其枯瘦,并且布满尸斑。   因力度太大,其中妇人脸上的面具被震落,露出一张青白枯槁、满是尸斑的脸。   干尸人!   她与唐谷雨对视一眼,马上领悟对方的意思。   这些干尸人能否思考,与尸变时间无关。   白露明白了。原来这些干尸人在清醒时,用木条将大门封死,是为了不让自己在被埙声吸引出去。他们很害怕埙声或是赶尸人。   因为他们在自己被感染后一直将自己锁在这里,没有像其他干尸人一样被埙声吸引走,所以才能保持清醒。   也就是说,干尸人之所以会失去思考能力,是因为他们被埙声吸引走后,被赶尸人做了什么手脚。   就在这时,内屋又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孩童哭得声嘶力竭,显然极其害怕。   堂里的三个干尸人像是被埙声迷了心智一样,与先前截然不同,对孩童的哭声无动于衷,拍门声音更加响亮,一心想要出去。   木门一颤一颤,仿佛下一刻,就会因承受不住而轰然倒塌。   白露示意唐谷雨,趁他们不在意,去看看哭声是怎么回事。   轻轻打开暗格,一路循着哭声,走到一面墙壁前。   愣在原地。   哭声……是从墙里发出来的???   唐谷雨道:“这里应该有玄关。”   说罢,修长的五指在墙壁细细摸索。   白露会意,亦伸出手。摸着摸着,对着一块墙皮脱落的地方,试探性地,按了下去。   墙壁无声无息地移开,背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黑暗通道。   她满腹狐疑,捏起一朵小火花,顺着通道往里面走。   行了没多久,孩童哭声愈发清楚。最后,一扇木门呈现在面前。木门上有一巴掌大小的灵活开口,应该是作递食之用。   白露道:“他们别是关了个小孩在地下室罢……”说着推了推门,推不开。   唐谷雨二话不说,将门踹开。   白露捂住鼻子,里头尿骚味浓郁得厉害。整个房间阴暗潮湿,墙角一个桶,装满了排泄物。   在靠墙的位置,地上铺了个草席,草席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她双眼红肿,满脸泪水鼻涕。   他们进来的一瞬,女孩显然吓懵了,哭声戛然而止,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他们,眼眶里滚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第54章 立冬·一   白露道:“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约莫十一二岁,长着一张鹅蛋脸,闻声打量了一下白露,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眼睛里又滚下两滴泪水,更害怕了,抱着自己的膝盖,朝墙壁缩了缩,瑟瑟发抖。   白露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匕首。尴尬地将匕首收回,蹲下来与女孩平视道:“别怕别怕。”   女孩见状,仍旧待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一味颤抖。白露亦不动声色,温和地朝女孩笑了笑,让她适应一下目前的状况。   等女孩反应了一会儿后,白露看她抖得没那么厉害了,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头,犹豫片刻,小声道:“我叫小羊儿。”   见小羊儿敢与她说话了,白露点点头,继续缓声道:“哦。小羊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小羊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声音带着几分疑惑和恐慌,“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修道之人。你放心啊,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白露道。   “真……真的?”   白露点点头,安慰道:“你想啊,如果我们是坏人的话,一进来就该伤害你了嘛,怎么还会有耐心跟你搭话呢?”   小羊儿坐在原地,思索一阵,不太发抖了,但看着白露的眼神里还是带着几分不确定。   白露重新问道:“那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小羊儿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在膝盖上想了想,又抬眼看了看白露,看了看唐谷雨,还是决定相信他们,怯怯懦懦地说起自己的事。   原来,她是一个孤儿,从出生起就被爹娘丢弃了。   当年她被丢弃在城郊的羊圈里,圈里正好有母羊生了小羊羔。喂奶的时候,母羊看到她,以为她也是自己的孩子,便像抚育小羊羔一样,给了她一口奶吃。于是,靠着羊奶,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等村里人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嘬羊奶。村人都很惊奇,就管她叫小羊儿。   等她大些的时候,慢慢学会像人一样走路。村里人都穷,自己家的孩子都未必养得活,自然没有人家收养她。不过,还是会有许多人看她可怜,施舍她一口饭吃。   小羊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八岁的时候,流浪到城中。那是她头一回见到盛世风光。小羊儿走在街上,见什么都新奇,见什么都不懂。   那会儿已近午时了,一阵油盐香气钻进她的鼻子里。小羊儿揉了揉空空的肚子,一路循着香气来到食肆前。她呆呆地站在食肆门口,吮着手指,看见里面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很想进去,却又不敢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打扮干净利落的美貌妇人端着几盘剩菜剩饭走出来要倒掉。小羊儿紧紧盯着美貌妇人,大概是因为她的目光太炽热,美貌妇人停下脚步,柔声问她,“你很饿吗?”   小羊儿愣愣地站在原地,两只脏脏的小脚犹豫地蹭来蹭去,不敢回答,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妇人见状走进食肆,端了一碗白米饭出来,给她道:“吃罢。”   白米饭热腾腾的,顶上竟然还盖了一层青椒炒肉!   “谢,谢谢你!”吃惯了剩饭馊菜的小羊儿不常见新鲜的吃食,哪里顶得住诱惑,当即接过妇人手里的碗,蹲在门口一块青石板上狼吞虎咽起来。   碗很快见了底,与此同时,一个青年从食肆里走出来。看了看小羊儿,对妇人道:“她是个没爹娘的?”   妇人点点头,“应该是个流浪儿。”   青年叹息道:“这孩子吃那么急,估计饿了好多天了罢?怪可怜的,要不我们收下她?”   妇人想了想,蹲下来对小羊儿道:“你愿意留下来吗?”   小羊儿惊讶地看着妇人,脑子反应了一下,拼命点了点头。   自那之后,她便留在食肆中当了个小伙计。   时间久了,小羊儿也就了解到,青年、妇人是一对小夫妻,他们携年迈的老母亲一起,经营着这家食肆。   日子就那么不温不火地过,年月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去。这家人很和美,且一直没有生育。四个人在一起相处久了,渐渐就产生了亲情。他们对小羊儿很好,几乎就是把她当成自家孩子来看待。   白露听到这里,疑惑道:“既然你们如此亲密,那他们又为何要把你关在如此阴暗闭塞的地方呢?”   小羊儿接过唐谷雨给她的帕子,揩了一把眼泪,继续说自己的事。   这段时间,姑苏城的瘟疫越闹越严重。   五日前的夜里,他们正要关门,突然一只干尸人冲了进来,骤然咬了老妪一口。   妇人见状想去阻拦,奈何力量不够,也不慎被咬。   青年闻声从厨房冲出来,看到堂内光景大惊,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立即和干尸人扭打起来。   但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人,又没学过拳脚功夫,如何对付得了一个干尸人?   最后,青年虽把干尸人赶了出去,自己的手臂却也滴滴答答淌着血。   那一天,小羊儿一直待在阁楼里作针线活。阁楼与大堂中间隔了一层楼,她什么也没听见,便刚好逃过了这一劫。   被感染后,一家三口胆战心惊地坐在大堂里,不敢出去。生怕自己出去后尸变,会伤到别人。   于是,他们想到个法子——把门封死,阻止尸变后的自己出去。   等小羊儿下楼的时候,一家三口正在叮叮铛铛地敲钉子。小羊儿看着一堂狼藉,迷茫又害怕道:“发,发生了什么?”   敲击声一停,他们闻声齐齐转过头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小羊儿。   小羊儿没有家,他们不可能把小羊儿赶出食肆。如若赶出去了,且不论小羊儿到底有没有饭吃,首先她肯定会被街上肆意出没的干尸人给感染。   赶出食肆会被他人伤害,留在食肆又会被自己伤害。   这可这么办呀?   三个人绞尽脑汁商量了半天,打算把小羊儿关在自己很难接触到的地方。   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做出了一个沉痛的决定——让小羊儿睡在地下室里。   因为地下室的门是从内向外开的,且锁最牢固。里面的人可以出来,外面的人无法进去。   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尸变,亦不知道小羊儿会不会通过一些间接渠道被感染。但他们听说过一个土法子:糯米可以解尸毒。   于是,为了保护好小羊儿,他们每天都会煮一碗糯米,端到地下室给她吃。   即便当他们尸变后,碰到糯米时,皮肤会被糯米灼伤,甚至会感受到钻心的痛苦。他们也依旧,愿意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好这个孩子。   地下室潮湿且黑暗,小羊儿才十一岁,当然会害怕。每当梦魇的时候,小羊儿就会下意识大哭。   三个人听到以后,也心疼小羊儿,就会第一时间跑到地下室,给小羊儿讲故事听,安慰她哄她。   “那他们脸上,为什么皆要戴面具呢?”白露道。   小羊儿抽抽搭搭道:“他们觉得我年纪小,不想吓到我。所以就用面具,把自己脸上的尸斑遮起来。”   他们就是三个普通人,对这疫病一点也不了解。只能想到这些愚蠢简单的方法,来最大限度地保护好这个孩子。   他们就这样笨拙地,用自己心底的那一点点善意和温情,把这个孩子包裹起来,阻隔外界一切伤害。   白露听后沉默了很久。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巨响打破寂静,紧接着,埙声传入耳中。   埙声极其清晰,仿佛就与他们隔了一堵墙,愈来愈近。 第55章 立冬·二   小羊儿听见声响猛地一颤,担心他们三人有恙,想跑出去。   白露拉住她道:“你留在这里,我们去看看。”   说罢,与唐谷雨一路赶到堂中。只见两扇大门轰然倒塌,外头的浓雾飘进来,三个人正循着埙声,走进浓雾里。   白露暗道不好,他们一旦随埙声走了,定然也会像其他干尸人一样失去神志。   怎么办,怎么办……情急之下,白露扭头对唐谷雨道:“你可以,把他们脱臼的肢体接回来是吧?”   “嗯。”   她看着三个疯了般往外跑的干尸人,心道得罪了,我是为了救你们才这样干的。扬起手,使劲一劈,咯啦咯啦几声,六条腿瞬间脱臼,三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   埙声婉转绵长,他们即便是腿全部脱臼,一听到乐声,仍旧在试图用手艰难地往前爬。   唐谷雨隔着衣料把他们拖回食肆中。   白露站在门口,想办法把倒在地上的门安回去。刚刚扛起大门,埙声愈来愈近,仿佛就在耳边萦绕。   乐声悠悠荡荡,突然音调一转,先前满是密密麻麻的人头的画面骤然闪现在脑海里。白露感到一阵恶寒。   之前遭遇的可怕灵识,就是这个人的!   浓雾中逐渐出现一金色的光点,只听大雾中一声音道:“阁下与这三人非亲非故,何苦要救他们呢?”   白露警惕起来,拔出两曜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一片茫茫白雾中,出现了一个正在散发金色光芒的埙。光照亮了一双手,手握着埙,在丝丝光芒中显得五指修长且骨节分明。   紧接着,一袭玄色衣袍出现在视野中。玄色衣袍在风中款款翻动,长靴踏进食肆的那一刻,白露终于看清来者的形容。   来者头戴斗笠,身材修长,脸上覆着半截的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高挺的鼻梁下双唇精致,下颚弧线美好。白露站在他面前,非但闻不到任何尸臭,反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莲花清香。他的气质干干净净,不含丝毫浊气。   一身玄色衣袍上绣了鸟兽山川,腰间别了一把折扇。握着埙的手垂下,另一只手拿起腰间折扇,折扇一撒便开。他身材高挑,俯视白露开口道:“在下,不过是一个赶尸人而已。”   白露道:“什么赶尸,他们都还是人!”   “是啊,”赶尸人嘴角一扬,露出一个阴鸷笑容道,“不过很快,他们失去神志后,就与尸体无异了。”   他身后是白茫茫一片浓雾,这一笑,倒让气氛变得诡谲起来。白露看着他用折扇的动作,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白露道:“我不会让你带走他们。”   白露想起在修仙笔记上看到的,通过抽人魂魄来提高自身修为的功法。心道,这么多人失去神志的原因,别是因为被这赶尸人抽走了魂魄罢……   尚未来得及多想,赶尸人突然一挥折扇,数道气刃旋来。白露亦不是吃素的,一挥剑悉数挡了回去,气刃纷纷回旋打在墙壁上。   房屋噼里啪啦,大块大块砖瓦墙皮掉在地上。赶尸人笑道:“不愧是上古神兵,连神明的折扇都挡得住啊。”   神明的折扇……白露恍然一惊,抬头看赶尸人。在碧霄间幻境中所见的一切纷纷浮进脑海。   这,这分明是姜潭的折扇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人可以得到姜潭的折扇,就连衣着风格都与他如出一辙……   “哎,”赶尸人敛起笑容,收回折扇,朝自己缓缓扇风,“姑娘你嘛,你修为不够,用再好的兵器也打不过在下。不过,就冲着你想救那三个人的份上,在下就不伤你了。”   白露心道我修为当然不够,近身打斗本来就不是我的强项,我要是什么都厉害还用得着在这跟你耗着嘛。   听到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她脸皮厚惯了,非但不生气,反倒“哼”了一声说:“你伤不伤我我都不会让你带走他们。”   她朝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继续道:“还有你大秋天的扇个破扇子,都不怕冷的吗?”   “在下能不能带走他们,可不是姑娘说了算的。”赶尸人突然退出食肆,扬起手中的埙,拿指尖敲了三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突然地晃了晃,由远及近皆是怪异的呼吸声。白露跑出食肆,只见浓雾当中大片大片人形阴影。   纵然看不清楚,白露也想象得到,前前后后的阴影,皆是干尸人。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你想吓唬我?”白露扬起手,掌心灌满了灵力。   过去数月,她动不动就不眠不休地与各种鬼怪厮混在一起,各种各样的丹药亦炼了不少,早不是先前那个筑基期的小散修了。   金色的灵力在她手心里刺啦刺啦流动着,刹那,五指一捏。整条街道的青石板一路裂开,几棵树轰然倒塌。浓雾当中骤然恶臭熏天,走出成百上千只活尸。   活尸站在原地,嘴里呜呜哇哇地吼叫,等着白露下一步号令。   近身攻击她当然打不过,但她擅驭活尸啊!   就在这时,赶尸人一挥手,三个干尸人应声冲进食肆,朝掌柜一家跑去。   白露亦轻松一指,三只活尸挡在干尸人面前。   紧接着,干尸人突然朝活尸的脖子一口咬下,啃下一块烂肉。   赶尸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操纵干尸人攻击活尸,但在白露眼里,这些只是得了疫病没有神志的人而已,她断不可能指使活尸去攻击他们。   不过,她可以派活尸挡在前面嘛!   白露心道活尸兄你们泉下有知,我晚些回家一定给你烧一沓纸钱好好感谢你们。   与此同时,唐谷雨亦拔剑上前,木剑剑芒大盛,朝赶尸人一扬,狂风顿时卷起百草,剑气横过之处所有花木皆被连根拔起,皆以摧枯拉朽之势朝赶尸人劈去。   赶尸人矫健避开,抬手拿折扇一挡,折扇险些撕裂。剑气四散,一座民居被劈中,哗啦啦倒塌。   白露站在一边,心里咯噔一声。唐谷雨打起架来也太凶悍了,这一架打下来实在是劳民伤财,还把人家房子打塌了,事后得赔多少钱啊。   赶尸人扶正自己的斗笠,目光落在唐谷雨满的身上道:“这位公子的身份似乎很特殊嘛。”   白露心里接口道当然特殊了,他可是创世神身上的一部分啊。   唐谷雨道:“你先带他们走。”   食肆的门都没了,且因他们的打斗,早已破破烂烂,住不了人了。白露道:“好。你走时记得把小羊儿也带回去,她一个人在这没法生存。”   说罢便命令活尸,拥护着他们离开。   顺着长街走,她在浓雾之中已看不清唐谷雨。想了想,又转头派了许多活尸保护唐谷雨。   毕竟,她虽然相信唐谷雨的实力,但心底,总还是有保护他的冲动。   她摸着大雾一路回到许宅,左等右等,见唐谷雨还未归,便打算出门去寻他。   就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另一双手也恰好推门,正正当当与她撞了个满怀。   白露闻到药草香,抬首看来人,笑道:“你回来啦。”   “嗯。”唐谷雨手边的小羊儿瘦瘦小小,拽着他的衣袖。   白露对长庚道:“给她安排间房。”   长庚点点头,牵起小羊儿的手走向内室。   “被我划和咬的伤口如何了?我给你包扎。”白露带唐谷雨回房,关切道。   她坐在桌边,一边心疼地擦血,一边道:“那个赶尸人如何了?”   唐谷雨道:“跑了。雾太大,很难寻。”   她点点头道:“我猜结果也是这样。”   跑了没关系。赶尸人要找干尸人,迟早会自己再出现的。   她继续道:“对了……”   唐谷雨抬首看她。   她道:“我怀疑那些得疫病的人,之所以失去神志,是因为被赶尸人抽走了三魂六魄。”   她捣烂了药敷在唐谷雨手上,顺着思路推测道:“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疫病很可能不是自然爆发的,而是他在幕后操纵。因为他想用这些人的魂灵,来提升自身修为。”   “我毕竟也是修阴术的,”白露道,“所以我打算试着用阴术的思路,来看看这些人疫病的病因。”   唐谷雨道:“好。”   白露给唐谷雨包扎完,准备回房研究。想起了什么,看着他手臂上的纱布道:“对了,我知道你这人从来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我不能让你这样,所以接下来我每天都会来给你换药。”   “不必,太麻烦你了。”唐谷雨道。   白露立刻道:“不麻烦不麻烦!毕竟是我亲手把你划伤的,亲口把你咬伤的,我得负责嘛!”   再说了,她每天换药就意味着能每天多见他一回,这种天大的好事,如何能放过!   唐谷雨愣了愣,垂下眼皮,眼中多了几分柔软,道:“好。”   她嘴皮子上虽然说得严肃且认真,但目光却落在他那张正中她心意的脸上,心里想:哎,我现在是对你受伤负责,要是哪天早上起来能对你负别的责就好了。 第56章 小雪·一   既然要研究尸类相关的东西,那么最适合她去的地方,自然是满地尸首的坟地了。   入夜,雾皆散去。白露抱着她的修仙笔记来到坟地。   数日不管,坟地里已满是金灿灿的稻谷。   白露盘腿坐在丛丛簇簇稻谷堆里,腿边放了一盏小灯,以作照明之用。金色的稻杆在野风中倒伏,灯火映照在她脸上,晕出几分暖色。   她一页一页翻着修仙笔记,钻研得越细就越觉得原作者是个大变态。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人的修炼手法如此不择手段!逝者已逝,空剩一副无用皮囊,拿死人祭炼倒是没什么。   问题是,这笔记上有太多太多功法都是直接把活人分解,只取对自己有用的部分。   白露甚至怀疑,这笔记的原主人是不是厌世。   不过,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来改造一下。   翌日清晨,长庚趁着天尚未起雾来给白露送朝食。红衣厉鬼一路行到坟地,一抬睫毛,指间一滑,手里的食盒险些摔在地上。   眼前的画面,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诡谲程度堪比地府——   一只干尸正拿着镰刀在帮主人割稻子,但僵硬的身体使得它的动作怎么也做不利索。于是手里的镰刀一转,不留神削掉了旁边活尸的一截头发。少了一截头发的活尸竟像寻常人一样能够思考,居然龇着满口黄牙,咧起一张歪嘴,呜呜哇哇地挥舞四肢冲过去啃了它一口。   两具尸体扭打在一起,在坟地里滚成一团,滚到边沿,又撞到了一具正绕着树干跳舞的骷髅。   骷髅看到红衣厉鬼,伸出十根指骨刚刚朝长庚献了个殷勤,就被两只滚作一团的尸体撞掉一截白骨。骷髅怒气冲冲地,也开始与他们打架。   于是接一带二,牵三挂四,连五系六,一堆尸体撕扯在一起。还有几只一看年纪就很大的活尸,叼着几根烟斗在看热闹。   满坟地群尸乱舞。   一团乌烟瘴气掩映着一个美人。美人最厉害。因为她不仅不害怕,还镇定自若地抱着本古籍,盘着腿和一只干尸面对面坐着聊天。   白露:“我叫白露,你叫什么名字?”   干尸:“嗷嗷嗷嗷嗷嗷。”   白露:“你家住何方,因何而死?”   干尸:“嗷嗷嗷嗷嗷嗷。”   白露:“你可还有生前记忆?”   干尸:“嗷嗷嗷嗷嗷嗷。”   长庚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尸林,把食盒递到主人面前,忍不住问道:“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白露顶着两个黑眼圈诚恳道:“研究尸类。”   长庚道:“您已一夜未休了。算着时辰该起雾了,回家歇歇罢。”   白露看了看天道:“要起雾了么?那正好,我可以在雾里找几个干尸人来一起研究。你先回去,不必担心我。”   长庚自然不会违背主人命令,虽然表情略有难看如同便秘,但还是点点头飘走了。   等了片刻,眼前逐渐迷糊。   起雾了!   耳边一响起干尸人特有的呼吸声,白露立即打起精神。就在这一刻,地上枯树草木突然由远及近沙沙作响,有干尸人来了!   白露嘴角一扬,勾了勾手指。   一只布满尸斑的手骤然破土而出,歘地拽住地面上的奔过的身影。活尸缓缓从地下钻出,自觉拿藤条捆住对方手脚。几只活尸乖乖地,把捆成粽子的干尸人送到白露面前。   “这位……”白露看着干尸人,仔细瞧了瞧道,“仁兄,为了早日解决疫病,多有得罪了。”   干尸人嘴里哇啦哇啦地叫嚣。   白露从尸堆里找出几只恶臭熏天的干尸,与它放在一起对比倒腾。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三个时辰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干尸人从头到脚一点细节都不放过地摸索了个遍。   得出结论:身体上,干尸人除了还有心跳需要进食之外,其他的和干尸毫无区别。   这,这……   白露对这个结果不大能接受。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疫病就真的不是自然爆发的了。因为它们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病因,是真的像干尸一样。   就是说,这是有人,故意将活人做成了像干尸一样的东西……   毛骨悚然。   只是……白露看了看乖乖巧巧的干尸,目光又挪到身体特征几乎一样的干尸人身上。她想不通,两者外形相似,攻击性相似,但死人可比活人好祭炼多了。所以,为什么幕后之人要大费周折去折磨那么多活人呢……   白露看着笔记里那段关于抽取活人魂灵的记载,不由得露出一个厌恶且惊讶的表情。难道说,幕后之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搞干尸,而是想要这些活人的魂灵吗?   白露设身处地地想。如果她想要别的人魂灵,但凡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挣扎。   这个时候,倘若她把活人做成一只干尸,先抽走它的三魂六魄,留一魄让它可以支配自己的身体,再去咬一口别人,那么别人也就成了乖乖听话的干尸,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再获得三魂六魄。   如此往复,尸变的人越来越多,她所获得的魂灵也会越来越多。   她甚至不必费任何心思,只要成功做出第一只干尸,修为就可以大增。   白露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想到这里,白露收起笔记,一路奔回许宅。   不分时辰得折腾了这么久,她竟也未注意,此刻已过酉时了。   秋日昼短夜长,酉时天已黑。这会儿雾散了大半,看近物倒清楚,看远了便是糊作一团。   此等半遮半掩的夜,注定是个要发生些什么的夜。   她款步踏进深庭,正要去唐谷雨房中找他说自己今日的大发现。刚踏上石子路,蓦然发现好像白雾深处还有一团白雾。   白露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是什么,指着那一块地方问长庚:“那是什么?”   长庚道:“那是小公子这些时日建的温泉。”   白露惊道:“阿清竟建了个温泉?!”   长庚点头道:“是啊,小公子一直在钻研木匠活呢。这温泉今日刚刚建成,水也都是引流来的,很干净。主人过会儿可以去泡个澡。”   白露兴奋道:“好。”   她一路行到唐谷雨房前,叩了叩门。   静候片刻,无人应答。   又叩一叩门,无人应答。   再叩一叩门,仍旧无人应答。   与此同时,住在隔壁的阿清听到连环敲门声,开了门看着白露道:“你找谷雨哥哥么?”   白露转头,大约阿清原本正在吃饭,所以此刻他正边剥白煮蛋边问她话。   白露回答道:“是啊。”   阿清咬了一口白煮蛋,对她道:“谷雨哥哥不在房里。”   白露道:“你可知他何时回来么?他出去了么?”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罢,他去唔……”阿清边说话边吃白煮蛋,被噎住了。   白露看着阿清垂首顿足的样子,叹气道:“哎,下次不要边吃饭边说话。”   阿清:“唔唔唔唔唔唔……”   白露道:“既然他还没回来,那正好我先去泡个澡,阿清你建的温泉不错啊。”   阿清一听,神情格外焦急,拼命道:“唔唔唔唔唔唔……”   白露无奈道:“我知道你很难受,不要急,噎到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多喝几口水就咽下去了。”说罢,便回房抱着干净衣服朝温泉一路走去。   阿清的声音快急死了,“唔唔唔唔唔唔唔……”   此时雾尚未散完。白露顺着石子路一路走过去。   温泉很宽敞,周围设有置物台,里面放着各色皂角。顶上一层木和石搭建的机关中喷出热水来,热气腾腾的水倾泻而下。   水本身就很热,不断往上冒着白气。加之雾尚未散完,水池里简直什么都看不真切。   白露和各类尸体打了一天一夜交道,身上腐臭,心神疲惫。她慢慢褪去衣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台阶走进水中。   温热感漫上来的一刻,白露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声。周围还很贴心地种了几丛秋菊,阵阵香气卷来。   秋菊丛中置有几盏琉璃小灯,雾气中疏花弄影,浅碧清光。她叼起一茎秋菊,在浅淡光影中游来游去。   想不到阿清竟如此手巧,真是太贴心了。   她想着顺便洗个头,便又闭着眼睛钻进水中,绕着整个水池游动。突然,手触到另一光滑事物。   光滑事物原本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因为她的触碰,突然猛地惊醒一颤。   白露马上钻出来,看见雾气半笼着一个人影。但是两种雾交杂在一起,导致她压根看不清那到底是谁,只能看见对方漂在水里恰好浮到她胸前的黑色长发。   嘴里一茎淡紫色秋菊啪嗒掉进水里,朝对方漂浮过去。   她想起长庚对她说过的话,第一反应,自然也就认为对面是长庚。   白露松了口气道:“长庚?原来厉鬼也会泡澡的么?”   水波一阵晃动,长庚似乎想离开。   白露贴心安抚道:“你不要慌。虽你是厉鬼,不过你我都是女子,不小心碰见了,也没什么。且本就是我没看清是否有人就唐突闯入,不算犯上,你不必慌张。”   说着,白露忍不住撩起一截长庚的头发道:“哇,你的头发不错呀。与我这满脑袋杂草截然不同,你是如何养发的?”   水波晃动得更厉害了。白露猜测,依照长庚的性子,肯定是觉得这样不合礼数,所以拼命想走。只是奈何自己一截头发在白露手里,有些手足无措。   白露松开她的头发,叹气安慰道:“哎,你不必觉得这样不合礼数。没关系的。”   松开头发的瞬间,听声音判断,长庚几乎是跑出水池的。   白露有些尴尬,其实本就是长庚先来的,说到底,也是自己打搅了长庚泡澡。   就算要走,也该是她白露走嘛。   白露不大愿意理会尊卑,无奈地跟过去,愧疚地拉住长庚刚刚上岸的脚踝,道:“你……不必慌张,是我打搅了你,不好意思啊。这样,你先洗罢,我等等再来。”   长庚被她碰到脚踝,又一颤,极力想缩回自己的腿。   白露在水池里,水池是在地下的,而长庚在地面上,乃至长庚的一截小腿刚好呈在白露面前。   因离得近,她隐约看清了眼前事物。白露“呃”了一声,尴尬道:“长庚啊,你的脸如此貌美,身段又那么窈窕,倒叫人想不到……腿毛还挺旺盛的……” 第57章 小雪·二   掌心里的腿毛未免有些扎手。   莫非长庚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子,却有那么旺盛的腿毛还被人看到了,觉得异常尴尬甚至有些羞耻吗?   其实每个人体质不一样,虽说女子的毛发普遍不如男子旺盛,但偶有地方毛发旺盛些,也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嘛。白露不擅长安慰别人,硬着头皮安慰长庚道:“我觉得吧,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长庚你不必觉得难堪。”   她使劲安慰道:“再说了,毛发旺盛些,寒天里有助于保暖,这是好事啊!”   说着松开手。对方如获大赦,疾疾转身就要找衣服走人。   白露坚持认为,是自己冒犯了长庚,赶忙踩着台阶上岸。“等等,你别走,我……”   雾中人影走得急,但听她挽留,还是犹豫着顿住脚步。   最后一截台阶上多了块掉落的皂角,白露刚要上岸说完剩下的话,突然间脚底一滑,整个人朝前方扑去。   身下一阵暖意,刚刚泡过温泉的淡淡硫磺味卷入鼻腔。   摔得不巧,她整颗脑袋贴在长庚的背上,一只手顺带压住了长庚的手。   白露讪讪抬起头,心道自己今晚实在是太对不起长庚了,哎,日后要对长庚好一些,再也不随随便便使唤长庚了。刚要道歉,抬头睁眼的一瞬间,白露懵了一下,忍不住道:“长庚你的……”   “肩膀好宽,手也好大……”   就在这时,白露想到了什么,手徒然一颤,额上即刻冒出一排冷汗。   长庚的身体结构,哪有那么硬……   长庚的腿,哪有那么长……   长庚的为人,哪里会如此沉默……   白露唰地抬起半个身子,觉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下人慢慢转过头,一张脸冷若寒霜,抬眼的瞬间,满庭秋景都被冻住了。   唐谷雨的神情意味不明,平声开口道:“你还要压我到什么时候?”   她惊讶地“啊”了一声,吓得骤然跳起。   突然一件白袍兜头盖下,白露胡乱抓下脑袋上的白袍的时候,眼前人已披好衣服,衣领拉高,防贼似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唐谷雨没说话,一眼不发地转过身迅速离开了。   白露一个人僵在秋风里,尴尬到汗毛竖起脚趾蜷地。   刚才发生了什么,后知后觉。   崩溃地看了一眼天,白露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每次她与唐谷雨偶遇的场景,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尴尬!为什么每次他们关系终于有起色的时候,都要空降一个大乌龙!!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不可以赐给她一个美妙的邂逅场景!!!   白露怀疑自己是不是姻缘出了问题,忍不住从脏衣里掏出几个铜子儿给自己盘了一卦。   蹲在地上,眼珠子死死盯着三枚铜钱,她惊了一惊。   从卦象上看,她的姻缘不仅没问题,还是大吉中的大吉。   白露恨死老天爷了。像唐谷雨这种人,一看就是六根清净懒得搭理人的,本来就很难搞了,自己偏偏还接二连三地与他发生这样的事情,卦象居然是大吉?!   还有唐谷雨,他为什么不早点开口说话!   白露转念一想,他要是在浴池里就开口了,估计自己会当场尴尬死罢……   若是不开口,她倒还可能把他当成长庚,他赶紧走了,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至于尴尬成这样,日后好相见。   这么看,发现唐谷雨竟然很为她着想。   想到这里,白露原地呆了一呆。   他们非亲非故,唐谷雨为什么要为她着想?   不禁联想到唐谷雨许宅替她挡下攻击、陈家鬼村替她挡下攻击、坟地下救她、碧霄间为了她不受委屈不惜和宗主针锋相对……   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情形浮现在脑海中。相识这么久,她都不曾深思,如今细数来,才发现唐谷雨竟为她扛下过这么多。   还有,她多次无礼冒犯唐谷雨,虽说是无心的,但他那样清冷惯了的人,真的可以做到一点儿芥蒂也没有地容忍她吗?   白露握着三枚铜钱,设身处地地想,如果她是唐谷雨,看见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屡次搅扰自己,即便是无心的,心里也还是会默默膈应对方。   唐谷雨居然不仅不膈应,还要处处为她着想?!   她先前总也没有细想过唐谷雨对她的所作所为,如今一条条考量,才注意到……唐谷雨的行为很可疑。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啊,他凭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啊?   白露万分大胆地想,难道,难道,难道……   难道唐谷雨也中意她不成?!   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   伸手捂住胸口一颗砰砰直跳的心。   她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脑中三分兴奋,三分紧张。还是忍不住想,唐谷雨真的,真的会喜欢她么?   使劲呼吸了几口。鬼使神差地,穿戴好衣服,一路行到他房门口。   踌躇了一下,敲了敲门。   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只手打开房门。   白露惴惴不安地抬起睫毛,捂着自己的心看着唐谷雨道:“我,我有事想与你说。”   房内烛火跳动。这个人,这个她生平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喜欢的人,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   烛光映着他一张俊美的面孔,他的睫毛很长,长长的睫毛下,深邃的瞳孔里就倒映着她的容颜。   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小心翼翼地咬着下嘴唇低下头。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心就会跳出来。   白露刚刚进屋,站在门边,话到嘴边正要开口,突然,他抬起手,手臂从她的耳边略过,白色的衣袖轻轻扫过她的脸颊。   整个人都像陷进了他的臂弯里一样。   白露吓了一跳,他,他要干嘛……   门啪地一关。   白露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关个门啊。   张了张嘴,抬头的一瞬间,唐谷雨恰好低下头,嘴唇正好擦过她的额头。   白露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后退两步贴在了门板上。   唐谷雨亦惊了一惊,别过脸假装镇定道:“有什么事要说?”   白露的脑子还没从接二连三的震惊中缓过来。   张了张嘴,“我喜……”   唐谷雨转过头抬眼看她。   就是这一眼,她不敢说下去了。   万一,万一是她想错了呢?在感情大事面前,她第一次,胆怯了。   她不敢说。   她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她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可是话都到嘴边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唐谷雨看着她。   脑子疯狂转动着,白露后退一步搪塞道:“我喜……我今天有个关于干尸的重大发现!”   唐谷雨垂下睫毛。他听到前两个字的时候,还以为……   看来是他想多了。   白露冷静了一下,边与唐谷雨说干尸的事,边观察他神情。   白露心里叹息一声,喜不喜欢的事,还是等明晰了他的想法再说罢。若是在大喜后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自己定然会无比失落,那未免也太糟糕了。   唐谷雨听完后,一本正经道:“我检查过,确实找不到他们的病因。”   白露努力抛开方才情感,点头道:“他们应当就是被抽走了魂灵罢。”   唐谷雨道:“所以要解决这事的话,须找出幕后之人来。”   至于幕后之人,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白露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行踪奇诡的赶尸人。   白露道:“眼下要凭空找他的话,定然无迹可寻。不过,他既然需要人的魂灵,迟早会再次出现的。”   所以他们只要蹲点就成。   “至于怎么蹲点……”白露想了想道,“他既然是为了魂灵而来,那么我们只要把所有刚刚尸变,但魂灵尚在的人都保护在一个地方,他自然会自己寻来。”   “不过,”白露有些迟疑,“这些已经尸变的人,他们尸变的根源我尚未找到,大概还得眼研究一段时日,才能让他们复为原样。”   唐谷雨道:“嗯,我与你一起。”   我与你一起……   白露的心又跳了一下。   她虽明白唐谷雨的意思是一起找问题,但,还是不由得感到高兴。   一起。   白露笑着点头道:“你与我一起。” 第58章 小雪·三   当夜,白露召来长庚,让长庚将现下的情况去告诉许清明。   许清明的办事效率很高,得知以后,立即将所有灵魂尚存的干尸人都送来了许宅,以引诱赶尸人上钩。   白露为了蹲点,一直与唐谷雨坐在庭中。两夜未眠,顶着两个硕大深黑的黑眼圈看着一片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天空云海翻腾,黑压压一片,有风雨将至的征兆。白露看了看日晷,心中略略疑惑,转头看向唐谷雨道:“眼下都快巳时了,为何还不起雾?”   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冷风灌进来,蓦然打了个喷嚏。   白露眼睁睁看着唐谷雨脸上多了几滴口水,登时感到十分尴尬。   张了张嘴刚要道歉,一双手率先横斜过来,披了件宽大的衣袍在她身上。   她受宠若惊地看着唐谷雨,僵了一僵。先前自己神经粗,尚不曾注意,经昨晚的思路一捋,白露才骤然发现,他待她是真的很好。   看了看天,强作镇静继续道:“莫非下雨天,赶尸人不喜欢潮湿就不出来了?”   唐谷雨沉默了一下道:“尚不明情况。你已两日未阖眼,先去睡会儿罢。”   白露打了个哈欠,确实要顶不住了,点点头道:“好。若有情况,你及时叫我。”   她实在是要困死了。回房躺在床上,抱着唐谷雨的衣服,闻着衣服上的药草香阖上眼。入睡前还在想:幸好刚刚喷在他脸上的只是口水而不是鼻涕……   于是,睡了又醒,醒了修仙,转眼一日过去,天仍未起雾,赶尸人亦未现身。   白露怀疑赶尸人是不是真的不喜欢下雨天,所以第二日接着等。   等呀等。   第二日,未起雾,赶尸人未现身。   第三日,未起雾,赶尸人未现身。   第四日,未起雾,赶尸人未现身。   …………   第二十日,未起雾,赶尸人未现身。   第二十一日,白露坚持不懈地坐在庭中,边跟唐谷雨研究尸体边等。   眼看午时将过去,心中越发狐疑。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还不起雾?   白露觉得,老天爷可能在和她作对。他们才刚刚找出些苗头,赶尸人就不来了。线索就要断在这了?   她合理推测,赶尸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消失,难不成,是知晓了她的谋划吗?   可是,她的谋划,除了唐谷雨、长庚、许清明三个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会……   就在这时,白露恍惚看见一个黄不拉几的影子唰地窜进庭院。花坛里草木翕动,由远及近一溜花草颤动,她一惊,准备召剑。   蓦地,花坛边缘里突然伸出一只黄黑相间的小爪子。   紧接着,“嗷”地一声,花坛里居然蹿出一只小老虎!小老虎的左前脚上绑着一片竹简,竹简上刻了几个小字。   白露懵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老虎竟然会翻墙?!   接受这个现实后,第二反应是:这老虎好眼熟……   小老虎朝她迅速奔过来,猛地朝她怀里一扑,差点把自己拱翻在地上。   本以为它要攻击自己,她的一只手已按在剑柄上。突然,它敛起利爪,两个小肉垫搭在她的膝盖上,张开嘴,吐出舌头,啪塔啪塔对着她的手一顿猛舔。   白露懵了一下,看着小老虎莫名道:“你认得我?”   黄黑相间的小动物虎头虎脑地点点头,两只后腿弯曲着,显然还想往白露身上蹦。   唐谷雨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不得无礼。”   小老虎“嗷”地一声,两只小前爪一顿,讪讪地看了白露一眼,从她身上下来,摆着尾巴又朝唐谷雨猛扑过去。   她难以置信地开口道:“你何时养了老虎?”   唐谷雨一手顺了顺小老虎的脑袋,一手解下它腿上的竹简。看着白露,眼神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一直养着它么?”   手里的剑啪啦一声掉在地上,白露惊得音调都拔高了几分,“啊?你养的不是猫吗?”   唐谷雨看她的眼神更疑惑了,“我何曾养过猫?”   白露又“啊”了一声,挠了挠头,看着疯狂把脑袋往唐谷雨怀里钻的粘人小老虎,慢慢回过神来。   先前的小猫崽子太小了,一点攻击性都看不出来,叫声也跟猫一样,乃至于她都没意识到……如今它长大许多,身体特征才愈发明显。   “那,那小白狗呢?”白露想到了总喜欢和小猫崽子成对出现的小忠犬。   唐谷雨的眼神依旧疑惑不解,“什么白狗?”   话音刚落,突然又一个白影从墙上歘地跃下,一只健硕的小白狼迈着修长的四腿朝他们狂奔而来,一脑袋撞在唐谷雨的腿边。   白露看着钻在唐谷雨怀里撒娇的小老虎,和疯狂在唐谷雨腿边打滚的小白狼,剩下的话悉数卡在喉咙里。   从久久的震惊中缓过来后,突然觉得很惆怅。   她一直以为自己看上的人,是一个表面冷漠但实际上喜欢小奶猫小奶狗爱心泛滥的柔软男人,至今才知道,他养的哪里是什么小奶猫小奶狗,分明,分明是两只猛兽!她到底看上了个什么人啊……   更令她惆怅的是,发现唐谷雨真实的一面后,她不仅丝毫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   反而觉得更喜欢他了。   白露狠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想听听里面究竟是进了多少水,她到底是有多不了解自己啊!!!   唐谷雨看着白露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丝毫不知她脑袋里在想什么,道:“怎么了?你若厌恶它们,我将它们赶出去就是。”   “嗯?不不不,我很喜欢它们。啊……我是在想别的事情。”白露看着这张狠狠戳在自己审美点上的脸,挪开话题道:“它们突然来找你,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唐谷雨把竹简搁在院中石桌上,站起身说:“嗯。我师父已病危,唤我回碧霄间。”   病危……白露想起当日碧霄间山头的闹剧,唐谷雨的师父在病危这个节骨眼上特地唤他回去,岂不是就意味着,有意让他继承宗主之位?!   白露道:“啊,那你快赶回去,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你若有需要,可随时灵识唤我。”   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转身朝门外走去。似是想到了什么,扭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你若有需要,也随时唤我。”   走了两步,白色的长靴又一顿,把腿边两只一看就能一口把人咬死的猛兽挪开,声音很轻,轻的白露都未听见,“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她。”   目送着唐谷雨走远,刚要起身,两只小兽突然龇牙咧嘴朝她扑来。   怎么回事???   白露刚刚安下的心一跳,刚拔出两曜剑,小兽掠过她朝她身后扑去。   她愕然回头,一个干尸人被扑到在地。小老虎四只爪子死死按住它,小白狼的嘴卡着它的脖子,喉咙里呜呜呜地发出警告声。   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要保护她啊。   就在这时,瞳孔猛缩。嘴巴搁在干尸人脖子上,还没咬破他一点皮肉的小白狼,突然嗷呜一声滚在地上,发疯了一般,两只爪子浑身使劲地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6 22:19:50~2020-07-28 17:5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7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大雪·一   白露想了想,立即传音唐谷雨道:“你养的狼身上有虱子吗?”   她感觉到对方懵了一下,沉默片刻回应她:“没有。”   小白狼喉咙里呜哩呜哩,翻在地上,小爪子极其痛苦地挠着身体,抓出一道道血痕。   若不是虱子,它怎会突然如此?   白露用藤条捆住欲跳起的干尸人,又问唐谷雨:“它是不是有什么先天的疾病?”   唐谷雨道:“无。”   刚听完他的话,小白狼用爪子硬生生划开了自己的肚皮,拱起鼻子,露出满口獠牙。尖锐的牙齿咬出一细细长长的锈红色的小虫,一下子甩在地上,一只爪子踩着奇怪的小虫。   小虫扭来扭去,因其身体腻滑细小,一下子从小白狼的爪缝儿里蹿出。小白狼反应迅速,拿肉垫狠狠一踩。   小虫在地上扭动两下,顿时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这虫又小又细,若非小白狼反应激烈,凭空不动落在地上,白露都未必会注意到它,即便是注意到了,也可能会将它当作衣服上脱落的红色线头。   白露立刻又问唐谷雨:“你养的小白狼,有什么特殊来头,或者有什么特殊技能么?”   唐谷雨回她很迅速:“它是地府中八圻碎银狼的杂交后代,对邪祟鬼魅很敏感。”   白露拿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这条纤弱的小虫,左看看又看看,她不认得这个东西,当然看不出什么苗头,觉得它更像是常见的附身在人身体中的寻常小虫。   但是,她瞥了一眼朝她摇头摆尾,明明极其凶狠却被养得像条傻狗一样的小白狼。不禁心想,这玩意儿能让它反应这么大,万一是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呢?   而且,它原本好好的,接触了干尸人后才作此等状貌。说不定这小虫是干尸人身上的东西。   白露唤来阿清,挑着小虫举到他面前道:“你在地府见过它么?”   阿清看了看,摇摇头道:“没有。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它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   铁锈红的小虫死气沉沉挂在树枝上。它既然会钻入活物皮肉,又有血腥气……白露立刻道:“你可知姑苏城中是否居有通巫蛊之术的人?”   阿清点点头,“有。有一位苗疆来的蛊师,好像搬来没多久。”   白露道:“带我过去,我想找人看看,我怀疑它是蛊虫。”   今日虽仍未起雾,但百姓尚心有余悸,整条街道空空荡荡。阿清又化为一条银白色的小蛇,缠在白露的手臂上,指引她拐过几条大街,跨过两座大桥后,拐入一深巷中。走了一阵,行到一户小宅前。白墙黛瓦上探出二三枝杏花,白露仰头看了看,心中称奇,这时节,还能有杏花?   大门青铜为料,门上有兽面衔环。   白露抬首敲了敲门,忽地,门上青铜兽的嘴巴一开一合,嘴里叼的门环晃里晃荡:“要进门,先给钱。”说完,大嘴一张,等着白露投钱。   白露抬起腰间锦袋,摸出几银,应声丢到青铜兽的大嘴中。   稍等片刻,青铜兽颤了颤,开出一条门缝,嘴巴又一开一合:“还不够。”   白露忍痛掏出今日撞在锦袋中的所有银两,悉数倒入青铜兽的大嘴中。   再等一会儿,青铜兽又颤了颤,门缝开得又大了一些,嘴巴一开一合:“少了些。”   她按住自己脑门上的青筋,从怀中掏出另一只锦袋,拿出自己的血汗钱丢入青铜兽嘴中。   青铜兽再颤一颤,门终于洞开,大嘴动了动:“请进门。”   两只脚刚刚踏进去,大门砰地一关。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已笼了一层红光。精确些来说,整个庭院,都布了一层红光。   白露觉得脚下黏黏腻腻,这才发现足下所踩乃是一条鲜血铺就的小路。小路两边竖着篱笆,篱笆围着几块小田,田垄里种了白菜、胡萝卜、秋葵,云云。白露硬着头皮刚挪一步,脚下就咯啦啦作响,血泊中戳出一根白骨。   手臂上的小蛇抖了几抖,忽然杏树上落下一朵细小的杏花,白露下意识伸手接住。就在杏花落在她掌心的瞬间,白露感觉掌心痒痒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虫立刻散开。   哪里是什么杏树,分明是一群聚在一起的蛊虫。   白露顺着血路走进小屋。   绣花鞋迈进门槛的瞬间,异香扑鼻。小屋如同温室,内部奇花异草开遍,五颜六色的花草掩映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两手负在背上,蹒跚着脚步慢吞吞挪到白露面前,翻着白眼开口道:“我好不好看?”   白露:“……”   她观察了老太太一下,说:“你的真身很好看。”   老太太一听,嘴角一弯咧到耳根,突然脸变成密密一片,化成一群小虫动起来四散开去。   等小虫悉数散去后,站在白露面前的,已是一个漂亮清澈的青年。   青年满头银发,用藏蓝夹红的发带高高竖起一撮马尾,额前余了些碎发,半遮半掩着一条红色系珠抹额。   他穿着一身色彩艳丽的苗疆服饰,脖子里挂了许多银器,手腕、手指骨节处皆戴有银器。   “难得有人能看出我的真身,小妹妹你很厉害嘛……哦不,老奶奶。”青年操着一苗疆口音道。   他居然看得出她的年龄。   虽然白露的确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但一直自认为很年轻。被他这样欠揍地一喊,握紧拳头目光一路下移,发现青年手中,拿着一个骨埙。   青年银色的睫毛弯了弯,缓缓抚着自己手里的骨埙道:“来干嘛的?”   白露道:“我遇到了一种小虫,不知它是不是蛊虫,所以想请你看看。”   “你不知道它是不是蛊虫就来找我?”俊俏青年眉梢一挑。   白露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它是不是蛊虫所以来找你。”   青年道:“所以呢?你都不确定它到底是不是蛊虫,就找蛊师?”   “因为我不确定它……”白露一顿,发现话题又绕回去了。她注意到青年正以一种戏谑的目光看她,忍着心头一撮怒火,挪开话题道:“你到底看不看?”   “哎哟哎哟小美人要生气啦,”青年笑着坐在一把藤椅上,架起两条修长的腿继续道,“看是可以看的,不过要给钱。”   白露一边忍痛掏出装满金钱的最后一个锦袋,心里一边想着他手中的骨埙。   从怀中拿出小木盒,小木盒里装着死去的红色小虫。   蛊师打开匣子看了看道:“这……”   “怎么样?”白露殷切道。   “这匣子好破啊。”   白露道:“这叫节俭!”   蛊师嗤了一声道:“这确实是蛊虫,叫盼生。”   白露一惊。   蛊师笑了笑道:“不过盼生并非来自于苗疆一带,它的诞生地,是临安月泽山。”   “月泽山?!”   “对呀,”蛊师对白露的反应非常满意,继续道,“它们爬过人的皮肤时,可让人感到疼痛,长出尸斑。若钻入人的皮肉,寄居而生,等吸干人的精血后,正常人便会形容干瘦,如同干尸。”   “爬过皮肤时倒还能用药物救,不过要是钻进了人的身体,就算用蓬莱的仙药救治也是毫无作用。”   说着,划破白露的手指,放了一滴血进匣子里。小虫嗜血,突然胀大了些,在匣子里活蹦乱跳。   蛊师笑道:“姑娘这具仙身的血,很厉害呢。”   白露道:“这些蛊虫,可以用埙声控制?”   “对。”蛊师举起自己手中的骨埙,银色的睫毛长且密,如同小扇。他道:“姑娘很聪明。你若想试试,我可以教你。毕竟美人的要求,我是不会拒绝的。”   白露扶着额,心说为什么人间会有此等轻佻顽劣之徒。   不过,他说的话倒很有意思。若是如此,那干尸人身上的线索,就可以对起来了。   赶尸人将蛊虫放入第一个人的体内,传染途径,表面上是通过啃咬,实际上是在啃咬过程中让足够的蛊虫从伤口偷偷溜进人的体内。   于是,他就可以通过埙声驭人,再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的魂灵剥离出来,使这些人成为真正的干尸。   白露道:“若钻进人的身体了,怎么办?”   蛊师道:“把它们找出来,尽数烧死便好。”   白露沉默了一下,难以置信道:“这么简单?”   “简单?”他徒手捏起盼生道,“这么小一条虫,在人硕大的身体中随意游走,找起来何其困难?”   “凭空寻找定然困难,”白露看着蛊师继续道,“但不是可以用埙驾驭它们么?”   “姑娘很聪明。我可以教你驾驭它们的方法,不过嘛,收费肯定是高昂的。”蛊师将手中的骨埙递给白露。   白露咬了咬牙问:“你要多少?”   蛊师比了五个手指,“五万金。”   “你抢劫?!”白露瞪大了眼。   蛊师笑道:“五万金学这么宝贝的一门技艺,算不得贵。”   才刚刚暴富没多久的白露叹息一声道:“好,我给你钱。”   待她学完,钱袋空了,天亦暗了。   她拿着骨埙看了一眼蛊师道:“多谢。”   蛊师亦笑着看了她一眼,掂了掂手中钱袋道:“钱来钱往,何来谢字。”   说罢一挥手,白露眼前一黑。   再度睁眼时,她已站在大门之外,白墙黛瓦,一枝蛊虫聚成的杏花在月色下放着惨淡的光。   小屋内,蛊师缓缓剥下披在自己身上的一层皮,袖中抖出一把折扇,慢慢摇动,看着一扇大门含笑道:“再过段时日,要道谢的,可就是在下了。” 第60章 大雪·二   今夜风不清,月不明。摸黑一段路,终于得见两盏红灯笼在门口熠熠生光。   白露边推门,心里边打着算盘。   眼下既然赶尸人一直不出来,那他很有可能是从什么渠道知道了白露原本的谋划。是故用那些魂灵健全的人引诱他的办法,多半是行不通了。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因为一条小虫得到了让所有干尸人复原的方法,简直是时运齐天。   所以,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她还是先让这些人复原,再作打算比较合适。   损失了五万金的白露叹口气,准备驱蛊,对长庚道:“给我备几个火盆,越多越好。”   白露握着骨埙,一跃飞身上房顶。檐廊下摆了一列火盆,橘红色的火焰在夜色中噼剥跳跃,深庭亮如白昼。   看着一地火光,白露将骨埙放到嘴边,按照蛊师所教,开始奏起驭蛊之乐。   凄楚的音调从骨埙中逸出,如同初生婴孩的一声尖锐啼哭,顿时划破整座死气沉沉的城。乐声可怖哀怨,惊走所有飘荡在附近的游魂。   慢慢地,底下响起一阵呼吸声。大宅中脚步声极其密集,干尸人三三两两循声走到庭中站定,紧接着。离火盆最近的一个干尸人脖子上的痂印突然松动了一下,缓缓地,一只拇指大的铁锈红小肉虫探出一个头,晃了晃圆圆的头,破开痂印爬了出来。   小肉虫顺着干尸人的脖子、肩膀、手臂一蠕动着爬下,爬到干尸人指间的时候,小肉虫似乎不想受控,扭动了一下。   白露继续吹埙。   小肉虫无法脱离控制,朝着火盆一跳。   刺啦,她闻到一阵腐烂焦灼气息,小虫已燃为灰烬。   这个时候,整座许宅大院的地上已爬满了许多红色的蛊虫,有的只是细细小小一条,有的已吸够了鲜血,成为一条红色的肉虫。   它们被白露控制着,如涌动流水般一茬一茬地爬入火盆。   刺啦刺啦刺啦,整座宅院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等到半个夜晚过去的时候,蛊虫终于被悉数驱除。白露跃下房顶查探情况,所有干尸人七零八落地在庭中叽叽歪歪,如同思维不健全的稚儿。   白露想了想,他们本就被提走了三魂六魄,唯独剩下一魄存留在身体里,自然无法像正常人一般活动。   阿清从袖子里钻出,变回少年模样看着他们道:“这批魂灵被抽走的人,就算变回去了也都成傻子了啊,可怎么办?”   白露无奈道:“没办法,只能一步一步来。等我找到幕后摄取他们魂灵的人,再想办法把他们的魂灵弄回来便好了。”   阿清质疑道:“弄得回来吗?”   白露被他噎了一下,道:“不知道,但凡事起码得先试试再说嘛。”   话音刚落,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女童之声:“你们,你们没事了吗?!”   白露扭头看去,小羊儿正站在檐廊下,嘴巴张得圆圆的很是惊讶,拿衣袖抹去一把眼泪,露出两个红红的眼眶。   迈开两条小短腿冲入人群之中,立刻陷入先前食肆妇人的怀中。老妪闻声柱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踱来,也抱住了小羊儿。   人群中又攒过一个青年,青年拨开数人穿行到三人面前,眼眶中有泪花,张开双臂拥住了三个人。   小羊儿在他们的怀抱里大哭,“我以为你们再也变不回来啦,呜呜呜呜呜呜呜……”   因为小羊儿哭了,妇人、老妪的哭声也随之传来。青年红着眼低声道:“没事就好,你们都没事就好了。”   或许是他们的哭声触动了其他人一根敏感的神经,乃至于身边许多魂灵尚健全的人,也都开始探头探脑在济济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亲友。   孩子蹒跚着撞进父母怀里;老人拄着拐杖安慰后生;伴侣抚摸安慰彼此;友人抱头倾诉;独身乞丐抱紧怀里一只讨饭破碗松口气……   渐渐的,报团而哭的人愈来愈多。整个许宅几乎哭声震天。   这一刻,阿清没有说话,长庚也没有说话。   白露站在庭中看着他们,沉默着垂下睫毛。   原本在她的眼里,这不过是一场需要她、唐谷雨、许清明或是其他强者来挽救的疫病。   但在这些倒霉遭罪的普通人眼中,却是一场威胁生命的浩劫。   原来不论是六界大战,人间混沌,还是感染疫病,中蛊尸变,对这些普通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在不可抗力的力量面前无缚鸡之力。   是以,他们只能在强者剥削的夹缝中生存,努力但卑贱。   鄙贵世相,芸芸众生,灾劫一来,便是天崩地裂。   白露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钱袋。五万金,换来的哪里只是一个驭蛊技能?   黑夜中薄云渐散,霁月初现,照明人间。她看着空中一云层密布之处,搁下手里骨埙,郑重其事地跪下,拜了三拜。   她第一次,真正懂得了师父教给她的,所谓仙者的使命。   明德修身,兼济苍生。   刚拜完站起身,白露正要回房,一声叫唤飘进耳朵里:“白姐姐~”   白露一抬眼,吓了一跳。   小羊儿睁着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看她,双腿一屈,蓦然跪在她面前。   还没来得及把小羊儿扶起来,一家三口突然也噗通一声朝她跪下。   “你,你们别跪我啊,我……”   紧接着,话还没说完,突然所有魂灵健全的人都跪倒在庭中。而那些魂灵被抽走的人,咬着手指转着迟钝的脑子,看见这么多人跪下,也跟风跪了下来。   光一步路的功夫,整个许宅唰唰唰跪拜一片。   “不用跪真不用跪。”眼前场面比她刚在许府除完邪祟时候还要盛大,白露受宠若惊得双腿发软,差点也对着他们跪下了。   长庚十分贴心地上前扶住她道:“主人,您还好吗?”   白露使劲呼吸两口,缓了缓站定,摆摆手道:“还成,还成,就是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有点把控不住。”   小羊儿仰起一颗天真的脑袋道:“白姐姐你救了我们一家,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只有刚出生时生父生母往我脖子里放的一个金观音值些钱……”   眼看小羊儿把一个金雕观音红绳吊坠从脖子里掏出来,白露慌忙摇头道:“不不不,这是我该做的,你不用报答我。”   小羊儿不听,硬要把金观音塞进白露手里。   白露拼命拒绝拼命躲,但孩童是十分固执的,单纯的小羊儿坚持要把观音塞到她手里。   其他人见状恍然大悟,也都纷纷浑身摸索出值钱事物站起来朝她围拢。   一个乞丐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连个铜子儿也没有。遂一狠心,从兜里掏出几张如厕剩下的手纸,也朝白露递过来。   没见过大场面的白露要被吓坏了,绕着满宅子跑。   但她越是拒绝,他们就越是觉得她是不好意思接受,便愈发热情。白露都快哭了,拔开腿脱兔般蹦来蹦去。   终于,被众人围到一个角落里,长庚急急切切替她挡人,奈何一只手抵不过上千只手。   东西就要塞到自己怀里了,白露一咬牙,一狠心,两腿一屈一发力,顿时蹦出院墙朝外一路狂躲。   年轻力壮的人们亦翻墙而出,在后面紧追不舍,“白姑娘,别跑啊白姑娘~~”   她慌不择路,在人间仅有许宅一处容身之所,实在无处可去。腿脚不断加快,脑子疯狂转动。马上,她想到了唐谷雨。   遂脚步一转,疾步朝穹窿山奔去。   毕竟她是个修仙的,体力异于普通人,等跑到山上的时候,已甩开大众。   虽已过子时,但山上仍旧灯火通明。   白露气喘吁吁,缓过来后看着漫山灯火,耳朵里被灌入熙熙攘攘嘈杂之声。   懵了一下,碧霄间的人半夜不睡觉,在干嘛?   她熟门熟路地,循着声音走去。   只见正堂之中,双门大敞。她踮起脚尖,看见唐谷雨一人坐在堂上,一言不发,眼神冰冷足以冻裂整座山头。   其他人乌泱泱立在阶下,神色各异,似有讨伐之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9 23:41:38~2020-07-30 23:5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nnn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大雪·三   十二位天师仍旧分坐两侧。   白露记得上次来到此间大堂的时候,众星捧月般坐在阶上一把雕花木椅上的,乃是碧霄间的唐宗主。   如今坐在这个位置的,却是唐谷雨……   看来唐宗主病重,特地唤唐谷雨回碧霄间,还真是为了让他继任啊。眼下唐谷雨坐这个位置,就意味着他名正言顺地继位了罢。   不过,像碧霄间这样大宗门,其他弟子定然不会轻易让他上位,所以现在都聚在一个地方与他针锋相对。   一想到这里,白露就有些焦急。毕竟她是真喜欢唐谷雨,即便他们没有在一起,也不想看到他被搞幺蛾子。   正要推门,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首一看,懵了一懵。   “唐老宗主?”白露疑道。   仔细瞧了瞧,来人虽是唐老宗主的样貌,亦是唐老宗主的体态,但他整个人的身子,却是半透明的。   白露甚至可以透过他这个躯体,看见身后平地上一只野山鸡扑棱经过。   对方点了点头道:“嗯,这是老夫的幻影。老夫此番冒昧前来找白姑娘,是有一件事,想告诉白姑娘,希望白姑娘能随老夫来……”   白露心说当日碧霄间最后一场决赛你们差点把我坑死,怎么还好意思找我说事,我脾气好但我也不是个软柿子啊。果断拒绝道:“我不去。”   唐老宗主的幻影讪笑一下,面色疲惫道:“与谷雨有关。”   “呃……”一听唐谷雨,她想了想,还是压住心头一撮火,点了点头。   跟着唐宗主的幻影一路往山深处走,碧霄间钱财满贯,即便是崎岖山路,也被铺排得绮丽宽敞。道两旁瑶草琪花开遍,丛丛翠竹横斜天际。   待宗主的幻影停下时,白露已站在一片参天林木前。林木左侧是一片池塘,池塘中放满玉雕的并蒂莲。棵棵大树枝干粗壮,共同撑起一座华丽屋宇。   屋宇周围藤蔓缠绕,攀满不知名的浅紫色异花。簇簇异花拥着一块硕大的牌匾,牌匾上龙飞凤舞着四个大字:南安树阁。   大门前方筑有木梯,一直蜿蜒至地面。   白露在这座奇特的屋宇前,顿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就是唐老宗主的寝居?   确定了这个猜疑后,第二反应是:住这么高,还是在山顶的树上,下雨天不怕挨雷劈吗?   唐老宗主的幻影道:“白姑娘顺着木梯上去便好,老夫在上面等你。”说罢便消失不见。   白露提起罗裙踏上木阶梯,觉得这个引导人的幻术不错,要找机会学习一下,好丰富丰富自己的技能。   树阁之内宽敞奢靡,光帷幔就挂了好几层。绕过玉制锦帛屏风,一方面阔额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藤椅上。唐老宗主面无血色,一只手费力地抬起茶壶,往一个空茶杯里倒茶。说话声音极其疲惫,“白姑娘来了,请坐请坐。”   白露狐疑着坐下,心里还记挂着在大堂中与众人敌对的唐谷雨,免不了焦躁。看着他直言道:“有什么事,快说快说。”   唐宗主疲累地倚在藤椅上,气若游丝,身体也挺不直,“白姑娘不必担心谷雨,老夫看着谷雨长大,清楚他的实力,其他弟子争不过他的。”   他咳了两声,咳出两口血。白露暗地里算着他的命格,发现他的寿命,仅剩一二个时辰了。   心里一惊,此番寻她前来,别是要跟她交代遗言罢?只是,他们又不熟,唐老宗主就算要交代遗言,也不该是跟她交代啊。   白露看唐老宗主的眼神愈发疑惑。   唐老宗主咳了半天后,终于勉强开口道:“老夫此番寻姑娘前来,是想告诉姑娘,谷雨的过去。”   白露一愣,唐谷雨的过去,跟她有什么干系?   唐老宗主这种混迹江湖的老狐狸,一眼就看出白露的想法,说:“与姑娘关系很大。”   白露疑惑且惊讶地“啊”了一声。   他道:“他是老夫无意中捡到的一个弃婴,也是老夫见过的,唯一一个五种灵根齐备的奇才。”   白露又“啊”了一声说:“五根齐备?你唬我呢罢?我在临安的时候探查过,他明明是没有灵根的。”   唐老宗主道:“不,他五根齐备,并且他的灵根能再生。而今他之所以没有灵根,是因为老夫曾不断剥除他的灵根……”   “剥除灵根?!”白露捏紧手里的茶盏,脸色一变。   灵根与修道之人本为一体,藏在人眉心之中,离头脑最近,也极其敏感。碰一下,就会觉得浑身都在被蛇虫鼠蚁啃噬。生剥灵根的痛楚,比剥皮抽筋还要猛烈千倍百倍!   唐老宗主作为他的师父,居然狠的下心生生剥除他的灵根?还是不断剥除???   难怪,难怪唐谷雨什么痛都不怕。当一个人经历过极度深挚且不可磨灭的痛苦后,自然地,一些皮肉小痛,相比之下便显得微不足道。   白露的心猛地一颤。   可是,为什么……   唐老宗主惨然挤出一个笑来,道:“为了碧霄间能够壮大。老夫将他的灵根给了那些本无天资修道的世家子弟。”   只有有灵根的人,才适合修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灵根的。   他居然为了一个宗门的声誉,把唐谷雨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的灵根悉数剥离出来,给予那些根本没有天资修仙的权贵后代?为什么?凭什么!   碧霄间今日的成就,竟是建立在唐谷雨一人的血泊之上的。   白露沉下脸,手中的茶盏啪地被她捏碎。   “因为这件事,老夫一直觉得自己愧对于他。所以教导他时,向来亲力亲为。但,就是由于这份愧疚引发的偏爱,加之谷雨向来出众,导致了很多弟子的不满与妒忌,所以在谷雨十二岁那年,他们趁老夫不在时将他丢下了山崖。”   一个尚未束发的少年,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忍受日复一日的剥除灵根之痛,又被丢下山崖……   唐谷雨得多痛苦啊。   破碎的茶盏瓷片啪啦啪啦掉在地上,白露心一沉,又心疼又愤怒,简直无法理解,“他们都得了他的灵根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唐老宗主的声音沙哑,愈发虚弱,叹道:“人都是贪婪自私的。”   “老夫也是贪婪自私的……”他垂眼。   “当日他被丢下山崖后,虽满身是血面目全非,”他看着白露,“但被人救了。他回来时告诉老夫,救他的人来自昆仑山,赠了他一本医书。”   六年前……她清楚记得……   白露猛地一抬头,已震惊的说不出话。   因为当年救他的人,就是她。   那一年太虚真人诞辰在即,她下凡为师父置办贺礼,来到了姑苏。路过一座山头时,捡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年。   她把他带回去,给他渡气敷药,每晚守在他身旁,把他救醒治愈。   原来唐谷雨,是在她的守护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因为他,所以她下定决心修仙,有了一颗济世之心。   因为她,所以他得以存活,阴霾密布的人生有了光亮。   他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她亦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唐老宗主又咳出两口血,擦净嘴缓缓道:“谷雨是老夫一手带大的,即便他沉默寡言,老夫也能看出他的心思。”   “什,什么心思……”白露预感到了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呼吸都加快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心里就藏了一个人。”他说,“老夫能猜到,他心仪那个曾救过他命的人。”   “老夫一直想,如若真是天上的仙下了凡,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见?这个孩子又固执,还是沉默着不与人接触,亦不曾对其他女子上过心。接着,你出现了,老夫开始还觉得奇怪,他如何会愿意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承受那么大的压力,简直是疯魔了。直到当日你告诉众人,你自昆仑山而来,是太虚真人的弟子。”   “老夫才终于明白,你就是那位救过他的人。他一直心仪的人,是你。”唐老宗主看着白露的眼睛。   他一直心仪的人,是她。   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先是有一瞬间的心疼,因为当日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竟然是她的心上人。   紧接着,后知后觉的狂喜蔓延了她整个脑袋。因为在这一刻,她终明白,她喜欢的人,也一直喜欢着她。   整整六年,他都把她藏在心里。他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在喜欢她。   六年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大胆少年竟敢觊觎天上的仙子,在常人眼中,这都将是一场可笑且没有结局的单恋。六年后,她却与他不期而遇,冥冥之中喜欢上了成人后的他,并且喜欢得无可救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他们竟是两情相悦的。   月光透过层层薄薄帷幔洒在地上,满地皆是细碎月光。白露的心脏不断跳着,手指微微颤抖,如同在斑驳光影中惊慌失措的蝴蝶。   唐老宗主看着她白一阵红一阵的脸,慢慢笑了,说:“谷雨这个孩子,总爱把事情放在心里,你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若老夫今日不说出来,只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心思了。”   “看你这个反应,你大概也对他有意罢。”他不断地咳嗽,声音很轻,断断续续道:“幸好,幸好老夫没有预感错,若这桩事情没人说出来,只怕他会与你错过一辈子罢。”   说到这里,唐老宗主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瘫倒在藤椅上,努力抬起自己的眼皮,对白露道:“老夫亲手将谷雨抱回来,却又亲手把他推进火坑。老夫这一辈子,都愧对谷雨。”   “总想着为他做点什么,可又想不出有什么好为他做的。思来想去,或许这是老夫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了罢……”   唐老宗主突然抓住白露的手道:“老夫希望他能一生安泰幸福,你,你……”   白露看着唐老宗主这副模样,既厌恶他,又可怜他,心中五味杂陈。她点头道:“我会尽力对谷雨好。”   握着自己的那双粗糙的手缓缓松开。   明晰了一切后,白露看了唐老宗主一会儿,站起身推门离开。   阖上门的那一瞬,白露恍惚透过纱帘,看见唐老宗主瘫倒在藤椅中,病痛明明极其痛苦,他的脸上却缓缓浮出一个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这一生,抛妻弃子,迫害弟子。或许对她说的一番言语,是他能留给人间最后的善意了罢。   白露抬头看了看,一轮圆月高挂枝头。   明晓唐谷雨的情意,她心里止不住地发甜。白露提起罗裙一路奔跑,眉眼弯了弯,是时候对他表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的事情在41、42章里有具体描述……两个很久远的章节……感谢在2020-07-30 23:50:39~2020-07-31 22:5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nnn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冬至·一   踩着满地树影,白露循着路匆匆走回大堂门口。   大堂门口站着许多人,白露费力地挤进人堆里,往堂中望了一望,空无一人。   她懵了一下,唐谷雨呢?   目光顺着台阶一直向下,白露的目光凝固了。   怎么地上,会有这么多血……   “白姑娘?”身后传来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   白露闻声回首,一个面生的、身形纤瘦的黄衣女修站得离她不到一臂远。   黄衣女修礼貌一笑道:“白姑娘突然造访碧霄间,是有什么要事吗?”   看来自己先前在碧霄间闹得太大了,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了。白露道:“嗯?我来找谷雨。对了,这满地血是怎么回事……”   “这满地血嘛?原是今日青仪宗主接任宗主之位,但迢良师兄和晓愁师兄不服,带着一众同门硬是……硬是以其他理由阻止青仪宗主接任。”   迢良道人与晓愁道人,白露有些印象,就是先前刁难过她的那对双生道士。   白露听到这里,追问道:“以什么理由?”   黄衣女修面露为难之色,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自己没背景,借女人上位,有损宗门清誉。”   “借女人上位?”白露心道唐谷雨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嘛,显然是捕风捉影强行找的借口。但听黄衣女修的话,还是忍不住醋道,“哪个女人?”   黄衣女修疑惑地看了白露一眼,说:“就是姑娘你啊。你是正统大仙的弟子,光地位就比师祖还高了。”   啊这……白露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她还真没太把自己这个一本正经的身份放在心上。毕竟她来到人间后,给自己的定位只有两个:一、总是攒不下钱的死穷鬼;二、垂涎唐谷雨美色的大淫贼。   不过既然知道是自己,那她就放心了。看来唐谷雨真没和她以外的任何人有什么瓜葛,这是天大的好事。   黄衣女修接着道:“后来谢杳师姐也带人来了,言辞一激烈,三拨人便动手了。但是青仪宗主到底是老宗主亲选的人,他们即便是人多也还是惨败。为了杀鸡儆猴,他把为首的几个领头人打压了一遍。”   “打压?怎么打压?”白露看了一眼血淋淋的地面,心里担心唐谷雨会受伤。   黄衣女修道:“青仪宗主说:‘你们心安理得地享用我的灵根,又一遍遍与我找事,当真以为我不会动怒?’说完便命人将迢良师兄和晓愁师兄以及谢杳师姐的灵根剥除,还废了他们一身修为。”   黄衣女修啧啧道:“听说谢杳师姐在先前一场比赛差点害死你,所以青仪宗主除了剥她灵根废她修为外,额外赐了她一件淬满毒的衣裳。说‘你给我泼的脏水我已不想计较,但对白露做的事情我会让你悉数奉还’。所以地上那一滩血,就是他们三位的。”   白露听完,想起当日他们在自己面前一幅颐指气使的模样。   狠狠解了一口气。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做软柿子的唐谷雨让她十分满意。继续问:“那他现在去哪了?”   黄衣女修看着天,道:“下山去许宅了。”   啊?是去找她了?   白露心里又感动又无奈,道了声谢,心里记挂着表白刻不容缓,也一路朝山下奔去。   秀山明水光影不断变幻,晨晓时分,天微微明。她疲惫地顶着两个硕大的眼袋推开许宅大门,抓住红衣厉鬼,气喘吁吁一口气没提上来:“谷,谷,谷……”   长庚一张美艳的脸上浮出一个惊讶表情,扶住白露疑惑道:“主人您为何突然学鸡叫?”   白露缓了缓东张西望道:“谷,谷雨呢?”   长庚道:“啊?唐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呢。”   “那他现在去哪了?”   “他来找您,但您不在。我说您往穹窿山的方向去了,他点了点头,便马上御剑也往穹窿山的方向去了。”   白露揩去自己额上一把汗,虽然此刻大汗淋漓,腿脚发软,但她此时此刻,太想见到唐谷雨了。还是硬着头皮,撒开两条腿再次往碧霄间跑去。   山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两条腿越来越酸,早知道在天上的时候,就该跟师父学个御剑飞行。   跑了一晚上连带一早上,进到碧霄间的一刻,白露几乎眼冒金星,险些撞到迎面而来的鹅黄色衣裳女子。   黄衣女修看着白露,惊道:“白姑娘,你怎么了?为何看上去如此疲惫?”   白露上气不接下气,“谷雨,谷雨呢?”   “青仪宗主?”黄衣女子回忆道,“他一炷香前回来了,没找到你,便又去许宅了。”   白露“啊”了一声,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遂一转身,老太太似的拖着步子,再一次朝许宅走去。   她累得脑子都迷糊了。边用意志力死死拖着自己朝山下赶,边用灵识对唐谷雨传音道:“许宅等我,别乱跑,再乱跑当心打一辈子光棍。”   待她赶到许宅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她累得眼冒金星,一推门,得见满庭秋色里,一个雪白衣衫的少年正站在火红的枫树下。   彼时树上落下一片枫叶停在他的肩上,他闻得开门声抬起睫毛。   白露终于松了口气,不停奔波了一日一夜,本就累得毫无气力,这一松懈,自然两个眼皮就要阖上了。   步伐愈来愈缓,刚挪到唐谷雨面前,无比疲累地抬眼看他,腿脚一软,一头撞在他怀中。   白露半睁着眼,闻到他身上药草香的那一刻,骤然心安。   唐谷雨浑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要摔倒了,便要伸手扶住她。   手还没碰到她,她率先一步,双手环住他的腰,整颗脑袋都埋进他怀里。   双手悬在半空,她感到唐谷雨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了。”白露眉眼弯了弯,紧紧抱住他。   “什么?”唐谷雨的瞳孔微微放大。   白露道:“原来六年前,我救过的那个少年是你。”   她仍旧抱着他,淡淡的药草香弥散在鼻息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对你动过别的心思。直到六年后我们重逢,我才喜欢上你。”   六年前,她遇到少时的他,因为他,她对这世间的看法有所改变,有了一颗救世之心。   六年后,她遇到成人的他,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有了一颗爱人之心。   唐谷雨猛地一颤,声音从头顶落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喜欢你。”白露道。   她说:“我知道,我对你短短数月的情意,远比不上你对我绵延了六年的爱意。但是,我想,仙的一生光阴漫漫,纵然眼下我喜欢你不如你喜欢我那么多,但我还有千年万年的岁月可以去喜欢你。”   既然她是真心喜欢他,那么这份喜欢,定然会随着时间的变化愈来愈深。总有一天,会深到她都无法衡量,一直深入骨髓,成为自己生命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唐谷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惊讶。他垂首看着她,眼中春色盖过一叶深秋,半晌,开口道:“我亦心仪你。”   白露听到砰砰的心跳声,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她抱着他的腰,仰起头看着他的双眼道:“你……做我的道侣好不好?”   秋日艳阳高高挂起,照得人间敞亮晶莹。庭院中流水潺潺,倒映着他们的身影。两岸树间有喜鹊轻啼,火红的枫叶从树上簌簌落下,落了两个人满身。唐谷雨道:“好。”于是广袖宽袍,亦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此刻有多幸福,自己也没有言辞可以形容了。   喜欢他这许久,累没了半条命的白露,交代完这些,终于可以心安地靠在他怀中,安然闭上眼睡去。   名正言顺地贴在他怀里,眉眼一弯,这个人,这颗心,从今往后,都是她的了。 第63章 冬至·二   不知抱了她多久,唐谷雨听到怀中传来安稳的呼吸声。垂首看到白露恬淡带笑的眉眼,才发现她已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小心翼翼地将她凌空抱回卧房,给她盖上衾被后,便独自走到庭中。   他坐在紫藤萝花架底下的石凳上,看着自己一双抱过她的手出神。   这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里还存留着她身上的温度。有风拂过,翻飞他白色的束发缎带。他明明长了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但因为这许多年来,他总是独来独往,强硬地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柔软情绪。乃至他这对温和的眉眼里,也时常流露出彻骨的寒雪冷意,叫人感受不到分毫温柔。   这个俊美至极的少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不带任何目的地对他好过。   即便是抚育了自己许多年的师父,也是因为他有鹤立卓绝的修道天赋才愿意抱养他。   所以对于白露,这个自己深深藏在心底的人,他从来没有奢求过她能对他产生什么特殊的情感。只要他能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能一直看到她坦然直率地活着就够了。   他从未设想过,他们竟是两情相悦的。   发了很长时间的愣,总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太不真实了。   身边一方波光粼粼的池塘被风吹皱,水波上一株拔尖的草木抖了抖,连带他的睫毛,也跟着颤了一颤。   何其有幸。   不知过去几个时辰,等白露醒来的时候,天已快黑了。一醒,睡前光景悉数浮现在脑海中。厚厚的一张面皮红了一红,心里的欢喜却止不住往外溢。迫不及待地跑出门,看到黄昏斜阳下,唐谷雨一个人坐着,背影莫名地,带了几分寂寥。   白露下意识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唐谷雨愣了愣,转过身来,对上白露一对眼尾上挑的眼。   她笑了笑,弯下腰抵着他的额头郑重其事道:“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啦!”   “嗯。”   虽然他还是没太多的话,但白露分明可以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喜悦。她伸出手,摩挲着他凉薄的嘴唇。   她想,既然现在已经和他在一起了,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可以对他干淫贼该干的事情了?   白露慢慢把头凑过去,但离他只剩一指近的时候,却又顿住了。   虽说她认为自己是个垂涎唐谷雨这张脸的淫贼,但她到底不是一个真淫贼,在喜欢的人面前有贼心没贼胆。白露犹豫一下,想征得他同意再行事:“我能不能……”   剩下几个字没说完,腰突然被一只手搂住,脑袋被另一只手压下,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倾去。双唇骤然被封住。白露猛地瞪眼,目光所及乃是他微阖的双眼和长长的睫毛。   他平时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神情,又总是把衣领封得极高,浑身上下写满了我很高冷别搭理我别招惹我别靠近我不要找死……这样一个禁欲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白露先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紧接着嘴角扬了扬,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与他的嘴唇分开的时候,斜阳恰好照在他们身上。唐谷雨的眼缓缓睁开,白露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子碰着鼻子,看着他副没有表情眼神却火热的模样,心满意足地笑了。   身边花坛里一丛枯草沙沙晃动,白露还没来得及站稳,黄黑相间的一道影子飞驰过来,一头撞在她小腿上。   虎头虎脑的小老虎扬起两只小爪子,像人一样直立着拿脑袋蹭着白露的膝盖。   “它这是在做什么?”白露莫名其妙道。   唐谷雨道:“认主。”   “认主?”   “嗯。现在你是它的女主人。”   一听“女主人”三个字,白露心情登时变得十分之好。也是,他们在一起了,那么许多财产便是共享的了。笑道:“哦。若是这样,那你也是很多小可爱的男主人了。”   话音落下的一刹,天色正好全黑,院子里凭空冒出许多游魂来,少了一个头的、只有一截手臂的、脖子上勒着根麻神的、没有脸的……奇奇怪怪的鬼怪在院中飘来飘去。   唐谷雨看着满院的小可爱:“……”   这时,眼前又歘地闪来一道白影。小白狼叼着一块材质晶莹的令牌跑到唐谷雨面前,唐谷雨一拿到令牌,小白狼便滚到白露脚边,对她翻着肚皮。   白露道:“宗主令牌?”   “嗯。”   白露想了想道:“你师父仙逝,按照人间的风俗,可要披麻戴孝哭丧什么的么?”   “不必,”唐谷雨道,“修真界的规矩与普通人的规矩不同。修道者的自然死亡,被认作羽化,可以带着这一世的福报重入轮回,脱胎换骨,乃是好事。便没什么可难过的。”   修真界倒是对死生之事看得很开。   白露看了看他的令牌,又不舍地问:“那你才刚刚接任宗主之位,会不会有很多烂摊子要处理……可要马上赶回去么?”   “嗯。”   失落的情绪还没来得及上来,唐谷雨又道:“不过有许多文书类的事务,我可以在这里做。我想先陪你一段时日。”   白露心说我果然没挑错人,抱住他笑道:“好啊。”   她道:“你教我御剑罢。”   唐谷雨懵了一下,以一种“你修为都这么高了居然还不懂御剑这种基础学问吗”的眼神看她。   白露理直气壮道:“嗯,想不到罢,我驭尸炼鬼画符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御剑。我以前在天上,可都是直接驾云的!”   毕竟驾云这项术法,比御剑高端得多,天上的神仙都是驾云的。要不是师父把她的小白云扣住了,她这辈子没必要学御剑。   她道:“就是师父他老人家怕我道心不稳溜回去,把我的小白云扣住了。你教教我,以后我想你了,就可以直接御剑到碧霄间,更迅速地见到你了。”   唐谷雨愣了愣,道:“好。”   夜空中星天一片,白露召来两耀剑,唐谷雨上了剑,一言不发地朝她伸手。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也从善如流地上了剑。   唐谷雨教她念了个诀,两耀剑缓缓腾起,白露整个人摇摇摆摆,看着自己离地面愈来愈远,脸都白了,手下意识捏紧他的手。   升到二十多丈高的时候,整个姑苏夜景尽收眼底。底下黑黢黢的,不时还有长得千奇百怪的精怪飞过,显得诡谲可怕。   倘若一不留神,她就会整个人滑下,摔个粉身碎骨。   剑不比云,云又厚实又宽大,她躺在上面都没事。剑只有那么细细小小一把,还没她鞋底宽,头一回站在上面,站也站不稳。   白露双腿软了一软,实在是太恐怖了,下意识闭上眼。   唐谷雨的声音夹杂风声从耳畔传来:“若是害怕,不学也无妨。你若想我了,传音一声,我来找你便是。”   白露颤抖着声音,“我不!”   刚开始学什么都是不容易的,她觉得,若是为了这点小困难就放弃了,日后总让他一个人来回奔波劳累,自己会心疼的。   睫毛簌簌颤抖着,她没在听到唐谷雨说话,但分明感觉到,在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之余,还有另一只温暖厚实的手搂住了她的腰。   白露很佩服自己,因为她在头一回御剑之时都怕成这样了,脑袋里还在分神:为什么他只楼她的腰,要是把手再往上挪四五寸就好了。   想到这里,白露试图睁开眼睛,颤着声音对唐谷雨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喜欢上了一个淫淫淫淫淫淫淫……啊呀啊呀好高好可怕啊!!!”   唐谷雨:“……”   他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松开了自己一会儿,白露心里很紧张。   他干嘛?难道是因为她太聒噪没有耐心了吗?她惊讶又委屈地捂住嘴巴,难道是说他因为她脑子老蹦出来奇奇怪怪的想法所以嫌弃她吗?唐谷雨怎么这么狠心呀呜呜呜……   片刻,一只手又回到了自己的腰上。唐谷雨的声音夹杂着风声灌入她的耳中:“你睁眼。”   白露说:“我不睁。”   唐谷雨说:“……就睁一下。”   她的指关节发白,使劲全身力气捏住唐谷雨的手。试探性地抬起一点点眼皮,蓦地,呆住了。   眼前光景不再是百丈高空,亦不再黑暗阴森。她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一片柔和白光,白光中垫满各色花朵,春日的山茶、杜鹃、蔷薇,夏日的睡莲、牡丹、白兰,秋日的木樨,冬日的寒梅,还有许多她根本识不得的花草。   仿若一伸腿,就会置身柔软花海。   白露安然松开唐谷雨的手,接住一朵迎面飘来的梨花。愕然道:“这是……”   唐谷雨道:“我布下的结界,你且放心学,即便是摔下去了,也不会受任何伤害。”   “好,”白露看着满城花色大着胆子道,“你松开我,我想自己试试。”   唐谷雨应声松手,召来自己的木剑,上了自己的剑,由她留在两耀剑上大胆地试。   白露自己一个人驾着它,一不小心倒了下去。心里一慌,却是掉进花堆里。浓浓的草药香熏得她打了个喷嚏,衣裙卷起零零落落的花瓣。   白光托起她回到剑上站稳,如此一来,白露便分毫不怕了。一次次摔下去,一次次重新飞起。   他不知道的是,此等强大的结界,乃是唐谷雨运行自己的灵核才造出来的。早已枯竭的灵核,脆弱无比,她每碰到结界一次,唐谷雨的心便会痛的颤上一颤。   他不想说,只消看着她笑得欢喜,自己痛不痛的,便也无所谓了。   不消一个时辰,便对唐谷雨道:“我觉得差不多了,你撤掉结界试试。”   白露稳稳立在剑上,看着底下逐渐恢复成一片漆黑,已一点都不怕了。   “我学会啦!”她不仅不怕,胆子一肥,还敢在剑上活蹦乱跳了。白露一会儿疾速飞到穹窿山,一会儿都快闯到姑苏隔壁的梁溪去了。   “谷雨,我厉不厉害!”她在夜空中飞来旋去,学会一门新技能,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   唐谷雨御剑站在她的身后,看见晚风卷起她的裙角,藕荷色的衣袍款款飞动,露出一截小腿。   脚脖子上系的一串银铃随着她的动态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她掌心里抓住的一朵梨花顺着风朝后飞去。   皎皎明月当空而照,唐谷雨御剑在她身后跟着。这朵梨花恰好从他脸上略过,他循着梨花的踪迹抬眼。   银铃声声撞入内心深处。   目光落在她身上,除她之外,眼里再容不下任何人了。 第64章 冬至·三   天边露出晨曦时,白露风风光光御剑回到城中上空。   因先前干尸人的事被她摆平,加之赶尸人再没露过面,大雾不起,姑苏城便也恢复了往日气象。大街之上人头熙熙攘攘,叫卖声绵绵不绝,精怪横行霸道,百姓夹缝求生。   隔着长空可见城中一处地方格外热闹,一座类似神祠的陌生建筑周围人头攒动。人人手里都捧着香烛,缭缭卷卷的香火中豁然矗立着一尊硕大的金像。   白露停在半空道:“这是新筑的神像么?居然一夜之间就被建起来了,还是建在闹市中心,好大的排场呀。”   唐谷雨飞低了些,以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看了白露一眼,委婉道:“这神像的面容身形似是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你我认识的人?”白露惊讶地飞到神像正对面,定睛一瞧,也露出一个难以言说的表情。   神像约五丈高,雕着一张女人面容。女人眉若新月,眼尾上挑,略带笑意,双唇殷红。发饰、衣着皆十分随意,脚踝处雕了一串夺目的红绳,绳上系着几个银铃。不同于其他神像的法相庄严,这尊神像灵气十足,浑身都透着睥睨世俗的气质。   这,这,这……这不是白露她自己吗?!   白露一慌。   目瞪口呆地顺着神像往下看,只见底下神庙檐下一块金色镶满五色宝石的牌匾上,以狂草写着四个大字,从右向左依稀可辨为:明珩君仙。   顿时松了口气,看来是哪位不认识的女仙尊的神像,只是与白露长得像了些而已。   她随唐谷雨轻飘飘落了地,心中好奇,想走进去看看这明珩君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绣花鞋还没抬起,突然有人朝这里大喊一声:“明珩君仙!是明珩君仙!”   此声一出,又一女声尖叫:“真的是明珩君仙!本尊来了!”   “明珩君仙!明珩君仙!”第三个声音大喊,声调高昂兴奋,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自己看到了明珩君仙。   白露好奇着环顾四周,也没看见什么和自己长得格外相似的人呀。   她转了个身,刚想进神祠,神祠里猛然传来一阵激烈错杂的脚步声。   成百上千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刹那几乎所有人都在朝她奔来,为首的一个姑娘情绪激动,看到了万分崇拜的大人物,三步并作两步奔跑着,嘴里大吼:“真的是明珩君仙!”数百人争先恐后地,努力地从一扇门中挤出。   白露皱了皱眉,眼神很茫然,试探性地问:“你……在喊我?”   “你们听到了没!明珩君仙与我搭话了!!与我搭话了!!!”姑娘腿脚更快了。   眼前的阵仗比她刚驱完蛊的阵仗还要大。   白露一听,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紧接着疑惑地“啊”了一声。   她什么时候多了个惊为天人的尊号?   明珩君仙懵了,明珩君仙惊了,明珩君仙要被吓死了。   看着蜂拥而来的人群,白露立即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大风从耳畔疾速刮过,从呼啦呼啦的风声中,白露听到了人们在身后的议论:   “明珩君仙本尊真好看呀!”   “是啊是啊,性格也很谦虚呢!”   “所谓相由心生,此等洒脱又胸怀天下的女子,外貌自然也是独特出众嘛……”   白露一路御剑回家,确认了无人跟上来后,方放心地落地。阿清恰好在家门口换灯笼,白露喘着粗气道:“你可知明珩君仙是怎么回事么?”   阿清抬头看她,脸上浮出一个笑来道:“你不知道么?因为你前日夜里解决了干尸人的事,造福了一城的人。所以姑苏城里的文人们连夜给你拟出一个尊号来。你的神祠也是能工巧匠们不眠不休自愿造的,香火都快盖过天上的老神仙们啦!”   白露跌了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尊号?神祠??香火???”   唐谷雨道:“你救民于水火,他们给你拟尊号立神祠也是正常的。且立了神祠后你可以积累功德,有助修行。”   虽然理是这么个理,但白露习惯了做一个小贫民,突然间如此受拥戴,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但,神祠建都建了,神像雕也雕了,若再要求拆除,未免过于劳民伤财。   她叹息一声,刚推门进宅,看见眼前光景,傻了一傻。   急急忙忙退出来,确认门顶一块牌匾上书的是“许宅”二字,才重新惴惴进门。   整座许宅都被翻修了一遍。   许宅原本是何模样?白露搬来后,本在前庭种满了绿植,甚至还专门辟出几块地来种菜。另外一个位置,她用竹竿和麻绳搭了个紫藤萝花架避暑。底下放的桌椅,皆是路边搬来的大石头做的。   进门通向内部的石子路两旁,多是自然生长的杂草野花,一角的小池塘里养了一群草鱼青蛙蛤丨蟆。   而房屋呢,许宅历史悠久年久失修,有许多屋子是漏水的,但这里仅有白露、阿清、长庚常住,平时也没有客人来,费不了那么多居室,她便也懒得修理这些破漏的屋子。   原本的装缮风格可谓是亲近自然,能省则省,环保无比。   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前庭奇花异草生遍,石子路两旁每隔两步便有一盏琉璃小灯,里头的蜡油皆是鲛油所制。池塘里的草鱼青蛙蛤丨蟆都没了,被换成了金红相间的大锦鲤。   更吓人的是,她屋顶上的几个漏洞处光彩灿灿,居然全都被用金银美玉补起来了,檐下几根朱红色的大柱上,还雕满了龙鱼图腾!   何等奢靡,何等铺张,何等浪费!   白露惊道:“这真是我家?!”   阿清道:“是啊是啊,这些东西都是百姓捐的善款建的,还有几个钟鸣鼎食的大户不好意思,便也都一掷千金。现在好几个屋子里都堆满了钱财呢。”   “这钱怎么能收?!”白露急得都快跳起来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是自给自足的日子过得也挺滋润,还没穷到要靠人送钱度日呢!   阿清脸色难看道:“宅子都是别人冲进来修缮的,我和长庚姐姐拦不住呀。这些钱也是大清早就堆在门口的,送的人都没留名,不知道谁送的,还也还不回去,只能收下了……”   白露扶着额进了屋,坐在一把金灿灿的黄金做的椅子上,登时产生一种负罪感。   没办法,神祠一建,钱财一收,从今往后,她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明珩君仙”这个尊贵的大称号了。   阿清在边上试图安慰她,“其实吧,我觉得你也不必感到愧疚尴尬,毕竟这些东西确实都是你的汗水换来的嘛。”   唐谷雨一言不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在安慰她。   白露被他们安慰,脸色好转许多。阿清继续道:“而且啊,明珩君仙这个称号虽然过于气派,但是比起你另外一个称号,还挺风雅的。”   “我还有别的称号?”   “有的,”阿清点点头,“因为你在无人肯管干尸人的时候挺身而出,且把这事解决了,姑苏的经济恢复正常,实在很厉害,是以整个姑苏的人都争着感谢你,感谢的主要方式也就是捐财送物……”   白露道:“所以呢?”   阿清道:“所以你的财产迅速增加,名望瞬间提高,你也知道,姑苏多富庶人家,人们出手都是很大方的。你也就因为善款等,一跃成为姑苏最富的女人……”   白露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解释那么长一段话,道:“说重点。”   阿清道:“因此我听到还有人在背后喊你姑苏第一富婆。”   姑苏第一富婆:“……”   姑苏第一富婆颓了好久。   没钱的时候总希望自己暴富,想不到如今真成富婆了,肩上也担了更多责任,反倒烦恼也多了起来。   三日后,白露终于开始接受这个大变故。   所以明珩君仙每日除了修习至阴之术以外,又多了两项活动:听善民的祷告、帮善民解决问题。   这一日,她把自己的灵识分了一缕出来放入神像之中,开始试着倾听善民的祷告。   神像前一个老农捧着三柱高香嘴巴里喃喃道:“我家边上是块野坟,一到晚上就有孤魂来骚扰我那大肚子的儿媳,若生下个鬼胎怎么办呀?求明珩君仙保保我家平安罢~”   白露想了想,送了只厉鬼去保他家平安。   紧接着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女孩跪在神像前,细细的手指捏着三根细香说:“我是孤儿,没地方躲,每天都好怕大妖怪吃我呀,呜呜呜富婆姐姐能不能帮帮我呀……”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白露心道好可怜,一路跑去自己的小坟地,一铲子下去挖了只活尸出来想送去女孩身边做保镖。   唐谷雨在一旁沉默了一下道:“厉鬼可以化形为公子美人模样,倒不会吓到人。这只活尸面色青白,浑身生斑,躯体已腐,或许会吓到这个孩童。”   他说得有道理,可她也只会驭尸驾鬼啊。为难道:“那怎么办?”   唐谷雨道:“挑只好看点的活尸。”   白露:“……” 第65章 冬至·四   这些时日善民所求的,无一例外不是平安顺遂。白露愿意理解他们的苦衷,通常都是一应满足,直接抓只厉鬼或是挖只活尸去保他们的平安。   七日后,由于明珩君仙太过灵验,来祈求的人愈发多。相应的,大家所求的之事,也逐渐丰富了起来。   这一日,唐谷雨坐在书房中批阅宗门文书,白露边靠在他肩上,边处理人的诉求。   一妇人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三炷香举过头顶嘴里喃喃念道:“希望我儿媳的身子快些好起来罢。家里本来就穷,药一副一副地抓,钱大把大把的花,若再不好,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风啦。”   白露哪里会看病啊,这种事该去求太虚真人之类擅长炼药的大仙才对嘛……   但她看妇人满脸悲戚,同情心一泛滥,扭头对唐谷雨道:“你有空帮人看个病么?你的问诊费大约常人也付不起,我来出便是。”   唐谷雨搁下笔道:“好。”   他看了一眼白露,“不过你我之间,不必计较钱财。”   他的语气干巴巴的,白露却听出一层暖意来,捧着他的脸狠亲了一口。   又过一段时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解决了平民病痛之事,使得善民们觉得她还可以管医疗问题。于是,善民的愿望更加丰富了。   譬如今日清晨,便有一个青年男子捧着一把高香插在香炉里,在一片呛死人的香火气中面色尴尬地地说出了自己的难言之隐:不举。   白露傻在原地,非常为难。这……她一个搞尸体鬼怪的,哪管得来这些!   但转念一想,哎,这确实是一个影响人生大事的问题。于是硬着头皮,拜托唐谷雨去解决此事。   此事结束之后,善民愈发觉得她神通广大,灵验无比,愿望的丰富程度简直让她难以想象。   其中一个人,居然把她当送子观音,希望她保佑自己怀孕产子!白露无语且尴尬,自然疾病的问题尚能找唐谷雨帮忙,怀孕这种事她怎么可能办得到?   另有一个人,把她当成了财神爷,求她让自己大富大贵。她无奈,亦一笑置之。   过了几日,她又发现,相对而言,求财生子这类愿望其实已是相当正常的了。有的男子竟来祈求她让自己的妻子胸大腰细,有的女子竟来祈求她让自己的丈夫某方面蓬勃壮大。甚至有的人长了个痔疮,都要跑来祈祷一下。   最过分的是,居然有一个人出恭到一半便秘,还要提了裤子拿着半卷手纸跑来求一求。   愿望可谓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连续数十日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愿望,白露终于忍不住了。   是夜,月暗星稀,鸦鹊低鸣。白露往怀中放了一瓶金墨,一路鬼鬼祟祟潜至自己的神祠之中。   趁着守门人打瞌睡,掏出金墨,洋洋洒洒在自己的祠门口写了一排狗爬大字:明珩君仙只能保平安,不能壮阳,不能丰胸,不能治便秘,别求。   写完,又趁着守门人熟睡,贼一般地溜出了自己的神祠。   这样总该没问题了。   翌日晨起,白露神清气爽,刚注了一缕灵识进去,便听到有人围在神像周围议论她。   红袄妇人惊道:“你们看到门上的字了吗?”   麻衣农夫回答:“看着嘚看着嘚,明珩君仙非要讲自己这不能那不能,一看就是谦虚嘛,实际上肯定什么愿望都能满足!比那些虚张声势的神仙厉害多啦!”   蓝衫书生赞同:“是啊是啊,日后小生要多来拜拜,定能保我功名。”   万能的明珩君仙:“……”   从此,白露香火更旺了,名声更大了。   每每出门,身后都会跟上一大批的人。更有甚者,对她追随得十分盲目。效仿她的妆容、学习她的穿衣品位。   最让白露匪夷所思的是,某一天她刚刚炼完丹药,格外疲累倒头便睡,第二日迷迷糊糊地起来,脑子还没清醒便穿着睡袍出了门。这一幕恰被一裁缝看到,当日开始,城中竟流行起了穿睡袍出门。美其名曰“休闲舒适”   时间长了,她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   两个月过去,天已入冬,赶尸人仍旧未露面。   白露一边修仙,一边暗地里追查,唐谷雨亦派了好几波修士出去。   只是一直都没有音讯。   这一日,白露终于等到唐谷雨得空。她寻思着,总算找到机会与他商量他的身世了。   唐谷雨的房里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毯子,他披了件狼毛大氅坐在窗边煮茶。小白狗倚在他腿边睡觉,小老虎滚在他怀里喵嗷喵嗷地撒娇。   白露坐在他身边,捂着他的手道:“其实我知道你的身世。”   为了防止他惊讶,白露缓缓铺叙,“我很早之前就想同你谈论此事,只是这个身世有点扯淡,我那时怕你不信我,便没敢冒昧说。等我觉得你信任我了之后,又逢着一桩又一桩事情搅扰,忙得不可开交,总也找不到一个机会与你细说。”   唐谷雨抬眼看她。   她道:“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个遗孤,但其实你不是个人。”   唐谷雨:“……?”   白露解释道:“你是创世神流下的一滴眼泪,汲雨露华泽自成人形。不过尚未开神识,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   唐谷雨的表情没有半点惊讶,“嗯。”   这什么人啊,知道自己来头这么大,表情居然没有一点波澜???   白露道:“你不惊讶?不怀疑?”   “没什么好惊讶的,你的话我都信。”   被他噎了一下,差点忘了,唐谷雨这个人的思维模式和正常人不一样。   白露扶额继续道:“所以,你是世上最有资格继承盘古心脏的人。你可愿意与我去昆仑山去找我师父,继承那颗心脏么?”   “可以。”他的表情很淡然。   “太好了!”白露虽然对唐谷雨的态度感到出乎意料,但心情还是骤然变好。毕竟把唐谷雨带回昆仑山,能立刻平息六界混战局面,能让她积累一大公德,说不定能直接飞升了。   她道:“你想什么时候去,我就找我师父!”   唐谷雨想了想道:“等彻底平息了干尸人这桩事情罢。毕竟很多人的魂魄尚未寻回,他们的生活尚未有起色。治理人间本质上与治理六界无甚差别。”   “好。”白露笑道。   白露本以为要跟他大谈特谈好半天,再等他犹豫很长时间才能有结果。事情发展的速度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不得不说,有时候唐谷雨这个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性格,还是相当省事的。   她一把蹭进唐谷雨怀里道:“陪我去逛逛罢,你我在一起这么久,都没一起正儿八经出去逛过。”   “好。”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白露出门前特地戴了顶帷帽,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为了防止别人通过唐谷雨认出她,白露顺带给唐谷雨也戴了顶帷帽。   此刻已是午时,天光最盛,鬼怪最少。满城绫罗,市列豪奢,人声鼎沸,叫卖不绝。   一阵酥软甜香入鼻,白露脚步轻飘飘地就被吸引到了一个糕点铺子前。唐谷雨在边上道:“你想吃这个么?”   白露点点头,正要掏钱。   唐谷雨的声音截断她的动作,“全包了。”一金已搁在案上。   白露还没反应过来,卖糕点的小哥已歘欻欻将各种酥糕悉数包好塞到她怀中。她脸色变了变道:“我一下子吃不了这么多……”   “那你两下子吃。”唐谷雨道。   白露:“……”   五步开外一颗大树底下蹲了个少年,少年使劲扯着嗓子喊道:“明珩君仙的画像!青仪宗主的画像!挂在门上可以辟邪!五文钱一幅!!”   白露心一沉,走过去看着一堆绘满自己面容的画像,脸色难看道:“你说这玩意儿而能辟邪?”   少年舌灿莲花,“那是自然,明珩君仙神通广大,什么都能保佑!姑娘买一张回去罢!”   白露抽了抽嘴角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   这年头的谣言太可怕了。   正要走,少年又叫住白露。   “我与你说,”他靠近她,压低声音,与她的耳朵仅隔了一层纱帷,“你若不想买辟邪的明珩君仙,买个包治百病的青仪宗主也成。”   白露傻了一傻,也压低声音配合他,“包治百病是什么意思?”   少年道:“姑娘你不知道吗?每次有人去明珩君仙的神祠求个身体健康,事后青仪宗主都会上门医病。什么都能治好呢!”   白露尴尬了一下,她好像……不留神坑了唐谷雨一把。   少年的声音更低了,“据说还能治不举呢……想必姑娘与这公子是一对罢。若是他不能满足你,你就买幅青仪宗主回去挂在床头,夜晚必定……”   白露面红而赤,幸好有帽帷挡住了她这张脸。   她实在对不住唐谷雨……   防止他发现此事,赶忙抱着一堆食物抬步走开。   这是她头一回不带目的地逛街,在一派锦绣香烟中,自然见什么都新鲜,见什么都想试试。譬如左手边几根亮闪闪的珠钗,便吸引了她的目光。五步前一个卖胭脂的摊头,她也很感兴趣。   一个跛足道士迎面走来,撑着一根竹竿子,竹竿子上挂满了红色线的祈福牌,嘿然一笑道:“姑娘公子要买块祈福牌么?对它许了愿望系到高处,愿望可以实现呢。”   “好。”白露爽快买了,当真认认真真拿着祈福牌许了个心愿,一蹬脚飞身上树,挂在了这条街上最高的大树的树顶。   下树时已在一块无人之地,她站在树底下唐谷雨笑道:“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唐谷雨透过帽帷看她。   “希望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唐谷雨道:“我自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第66章 小寒·一   见四下无人,白露拿下自己的帷帽,隔着他一层垂下的纱帷,眉眼带笑看着他,心欢道:“真的?”   她看不清唐谷雨的表情,听见帷帽底下传来他的声音,“嗯。”   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只见一个小厮驱着马从小巷中拐出,连带出几行鞍马香车接连压来,车轮碾过地面卷起细碎埃尘。白露生怕被人认出,心道不好,慌忙整理自己的帷帽。   一只手蓦地搂住她的腰,往后一退,他们已半掩在一树红梅之后。她钻在唐谷雨的帷帽之下,纱帷垂到唐谷雨的胸膛,刚好能挡住她一张脸。白露一抬头,入眼就是他凉薄的嘴唇。   一枝殷红的寒梅枝桠刚好横斜在他的手臂旁,衬得这一身的白极清冷。   白露和他的胸膛之间仅隔了几个酥糕包裹,他的手仍揽在她腰上。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从没听过唐谷雨对自己讲什么情话,但他独属于她的胸膛和臂弯,已是足够让她动心的情话。   彼时天高高,云淡淡。风习习,水盈盈。白露抬着脑袋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踮着脚贴上他的嘴唇。   唐谷雨先是愣了愣,目光却也同这一身徒显淡漠的白衣,突然被一枝灿艳的梅点亮了。   白露松开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对他这个反应感到非常满意。   唐谷雨却似乎没有打算放开她的意思,目光仍旧停留在她的脸上。于是,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她的腰上。俯下身来,嘴唇重新与她相贴。   白露一只手攀在他的肩上回应他,一步步把他逼退到街角。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厉害,脑子里一团火花噼啪地蹿。   突然,身子轻了一轻,整个人被凌空抱起回了家。她闭上眼,抱紧了他的脖子。   翌日清早,白露从榻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刚刚清醒,小白狼就风风火火从窗子里跳进来,滚在白露身边啪塔啪塔地舔她的手。小老虎亦跳进来,腿上绑着片竹简,蹬蹬蹬跑到唐谷雨身边。   白露看他看了竹简后又蹙了蹙眉头,不解道:“怎么了?”   唐谷雨道:“几名天师不满我重新拟定的招收弟子的规则,与其他几位支持我的天师产生了矛盾,现下争得不可开交。”   “你近来重新拟定了招收弟子的规则?”白露问。   “嗯,”他道,“不再以门第为招收标准,只以才德天赋来招人,算是给代代穷苦之户一个翻身机会。”   白露松了口气道:“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你且快些赶回去罢,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唐谷雨穿完衣,在她额上吻了吻道:“好。我处理完就回来找你。”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白露摸了摸小老虎的脑袋,又顺了顺小白狼的毛,把一虎一狼连带它们男主人的油水捞了个一干二净,心满意足地也起了床。   今日天气很好,白露刚走出房门,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粥,就被隐约几响敲门声打断。   白露搁下碗筷,准备去开门。   岂料刚走到檐廊下,敲门声就停了。   她心道可能是谁走错门了罢,便转身坐回去吃饭。   刚一坐下,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白露心下疑惑,抬步走去开门。   绣花鞋刚刚踏上石子路,敲门声又没了。   阿清道:“可能是谁家熊孩子故意来调皮一下罢,平时没事,从来不会有人来拜访你,更别提大清早的了。”   她心说也对,便又回去继续喝粥。   自从她一夜荣升为姑苏第一富婆以后,生活水平愈发提高。   先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早上一碗薄薄的稀粥外加一根腌萝卜已是不错,如今桌上摆的,乃是一锅稠粥、一碟凉拌酱牛肉,两碗豆腐花、三个肉包、四个大肉包……   白露一口稠粥连带一片牛肉正要送到嘴里,咚咚咚之声骤然再次响起,差点没把她吓噎住。   她按住脑门上一根突突直跳的青筋,心道谁家的小孩这么不懂事,决定这次不去开门。   一口粥下肚,敲门声果然没了。   长庚适时端来一碗刚磨好的豆浆,白露接过刚喝一口,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比前几次都响了些,颇有几分你不来开门我就不走的势头。   白露被扰烦了,心头冒火,盛着豆浆的碗被重重顿在桌上。   搞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杀到门口,开门的那一刻,一个佝偻背影呈在眼前。   敲门的竟然不是什么熊孩子,而是一个老妪。但这个老妪打扮很特殊,干枯的白发上插着两三根稻草,两个眼皮下垂得厉害,一双红豆大小的眼里全是红血丝。   她脸上两条泪痕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十分明显,一身麻布衣裳破破烂烂,脚上挂着的两只鞋子磨得鞋底都不完整,十根黄黄的脚趾露在外头吹风。   白露心头的疑惑和微讶盖过怒火,问道:“有什么事吗?你是走错门了?”   老妪可怜巴巴地看她,张了张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啊这……”白露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满脑袋疑惑地扶起老妪道,“你不必跪我,有话直说就好。”   话音一落,老妪本就通红的眼睛更红了,两行眼泪落在白露的手上,“明珩君仙,求你,求求你……”   “有什么话进去说罢。”白露觉得,这老妪如此状貌,遇上的事情不会简单,肯定要讲上好半日。   老妪坐在屋中,揩了把眼泪咬着一口姑苏方言道:“我……我本想去祠里上香,可我买不起香火。硬着头皮上门,又怕打扰你们……”   她的话七零八落的,白露一边听一边梳理出个大概。   这个老妪遇上了事,有求于白露。但她又买不起香火,无奈之下只好直接上门恳求。   她到了门口,又想自己的做法可能会唐突了白露,但她遇上的事又实在闹心不过,心里纠结,这才敲敲门又停停手再敲敲门。   白露递了块帕子安慰道:“无妨。你为何事来找我,尽管说罢。”   老妪揩了把眼泪,又哭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命苦啊……当家的走的早,我这辈子没有依靠,就只有一个儿子,叫许山。”   “许山?”   “对。他从前年起就开始在许府当差,是个小总管。”老妪道。   “小总管?”白露算了算,质疑道,“不对啊。做大户人家的小总管,每个月所得的银钱不会少的。”   既然儿子挣得多,孝道为先,当娘的日子定然也不会多差。可为何这老妪打扮得破破烂烂的,甚至连双像样的鞋子也穿不起?   老妪说着说着,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她道:“是啊。山儿伶俐,又孝顺。当上小总管的时候,每个月隔三差五的就会把挣来的钱给我。”   “那为何……”   “因为,因为他失踪好几个月了。”最后一个字刚刚吐出来,一颗泪珠从眼中滚下。   “平白无故失踪?”白露惊讶道,“一个好好的活人如何会突然失踪?会不会是遇上了什么精怪被拖走了?”   “怎么会……他做许府的小总管,吃住都在许府。许府家大业大,雇了那么多护宅修士,怎么可能有精怪能那么容易就潜进去?”   说的也是。但若是这样,就更奇怪了。许府既然那么安全,不大可能出事。许老爷许夫人又仁善,断不会去害命。   所以,这个老妪来找白露,是希望白露找回许山?   白露眉头紧锁,眨了眨眼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什么状态?”   老妪两眼都是血丝,回忆道:“庚子年五月廿八。他回家看我,扛了一袋米,还把自己一个月得的银钱给我了,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呼吸声有点重,大约莫子是伤风了。”   “样貌也和平常没差别吗?”   老妪摇摇头,“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黄昏了,第二日天刚亮就赶回了许府。家里的蜡烛刚好用完了,我看不清。”   白露眉头皱得更深了。紧接着又问:“那他失踪以后,你就没去许府找过他吗?”   “当然是找过的,我去了两次,”老妪道,“头一回我还碰上了许府的少爷。少爷说很多天都没见过他了,告诉我会派人把他找回来。”   “第二回 去的时候,是十天后了,我碰上了许府的账房先生。先生说,许府不仅许山失踪,还有好几个下人也都不见了,一个都找不回来。”   “许府失踪过很多人?!”白露猛然一惊。   算起时日,庚子年五月廿八,那之后一个月左右,就出了干尸人的事情。这两桩怪事的时间联系这么密切,为什么许清明没有与她或者唐谷雨提过……   白露脸色难看,心中产生了一个十分糟糕的推断,问道:“老人家,你在姑苏城中生活了这么久,可知道第一批干尸人是在哪里出现的么?”   “听是听说过,不过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她回忆道,“大约是枫晚桥畔几户普通人家罢。”   寒山街头,枫晚桥畔,是许府所在的位置。   白露僵在原地,心中的糟糕推断和事实又多了一吻合之处。   不会罢…… 第67章 小寒·二   白露回过神道:“我了解了。你的儿子,我会尽量帮你找回来。”   老妪的眼中溢出些生机,两膝一曲,又要跪下了。对白露道:“谢谢谢谢,谢谢……”   送走了老妪,白露站在原地,右眼皮跳了一下。   根据老妪所说,许山最后一个出没的地方,应该是许府。   她揉了揉自己胀痛的脑袋。让她头疼的,倒不是许山和许府其他下人的踪迹。而是这些人失踪得太蹊跷,事发的时间点与干尸人的事未免太紧凑了。所以她怀疑,许府有问题。   而赶尸人,很有可能是许府中的某个人。   是以,她必须去许府一趟。   清晨的枫晚桥畔格外热闹,水波荡漾倒映着两岸往来生灵,白墙黛瓦的高墙大户在这个位置显得格外突兀。   先前每次造访,都是光明正大地来,不想如今竟也要暗访一回。   白露掩在一窄巷阴影处,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刚好可以看清许府状貌。   许府朱门绣户,大门口站了一列修士。大约是因为近来事多,是以护宅的修士又增加了一批。就连墙顶上也多了许多个修士,蛰伏着一动不动,宛如硕大的壁虎趴在墙上。他们目光变幻,警惕毒辣,仿佛白露只要多挪一步,行踪就会立即被发现。   此处戒备如此森严,论常理,定然是一只精怪也放不进去。   但幸好,按照她如今的修为来说,姑苏明面上这些人里,应当没人顶得过她。   白露想了想,一旋身,顿时化为一只小猫。   她仰起一个猫头,顿时天宽地阔。舒展了一下筋骨,撒开四脚,一路蹬蹬蹬跑到许府一堵高墙边。   白露亮出利爪,伸直前腿,弯曲后腿,努力一蹦,借着娇小的身段从围墙镂空处艰难地挤进去。   刚整个挤进去,突然一只大手由上而下揪住了她的后颈皮。   一张陌生修士的面容呈在面前。   白露四足挣扎,装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喵呜”一声还没叫出口,身子一轻,已滚在墙外的青石地上。   她眼巴巴地看着修士擦擦手转身离去,内心惊道:居然连一只猫也蹿不进去?   没法直接进去,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白露退回阴影处,毛茸茸的掌心里聚起灵力。一瞬间,许府周围四面八方的巷子里冲出一批高猛活尸,作势要冲进许府大门。   只见门口五个修士眉头一跳,显然没想到在白天的闹市中,会平白冒出这么多活尸来。立即警觉拔剑,杀进活尸堆里。   趁着这一刹那的缺漏,白露嗖地一下闪进许府。   猫和人的最大差别,就是猫身材娇小,不易引人注目。大院之中有许多枯木,她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扇屏风,敏捷避过所有来人,一路行到奴仆所住的偏房间门口。   确认了里面没有人后,白露方小心翼翼地从窗子里溜进去。   她觉得,既然在许府中失踪的都是下人,那么第一步,自然是从他们日常起居出没的地方找端倪。   房间并不宽敞,但十分整洁,四面白墙,地上铺着方方正正的砖石。她瞪着对圆眼到处走动,开始一处一处细细观察。   从房梁上到砖石地,小爪一寸一寸摸过最后一块白墙,没有任何线索,亦没有任何机关。   白露轻手轻脚地从这间屋子里溜出去,准备绕到另一间下人所居的偏房继续查探。   从檐廊望出去可见日头大盛,估摸着这会儿已是未时。白露掐着手指算了算,照她这个速度,比对许府下人卧房的数量,一直到明天早上都未必探的完。   但是没办法,为了找到许山及其他莫名失踪的人,也为了印证自己内心那个糟糕的推断,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慢慢来。   确第二间卧室没人后,她才放下心走进去。   几个时辰过去,眼睛酸得厉害,仍旧一无所获。   走到第三间房时,已是黄昏。白露踩着一地余晖走入房间,刚要查探,檐廊上蓦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露心一沉,半个小爪子停在半空,房中仅有一窗一门,要命的是,窗子和门都是朝着檐廊的。   脚步声已至门口,眼看门就要被打开。白露硬着头皮,眼疾手快往床底下一钻。   自然垂下的被褥刚好挡了一片光,外界看来床底乃黑暗一片。白露从床底往外看,视野十分狭隘。   木门被推开,斜阳入室,两双布鞋从门口先后进来。   布鞋上面乃是粗麻裤子,裤子上有许多污迹灰尘。随着两人靠近,一股汗臭味也扑面而来。显然,这两人应该是住在这间屋里的奴仆,已干完一天活计提前回来了。   两人走到榻边,头顶的床板一沉。白露继续费力地看,只见一双粗糙的手褪去鞋袜,露出脏兮兮的足衣。   一个男声说:“嚯,你这脚也忒臭了些罢。”   紧接着又一双鞋被脱下。   另一个男声道:“哈哈哈,比起你还差点。”   说罢顶上又丢下来两双白色足衣。   白露在床底,看着两双布鞋两双足衣,闷声不吭,脸色发青,觉得当前气味之浓烈程度,不仅熏到了她的鼻子,还波及了她的眼睛。   两只小爪子狠狠捂住自己的鼻子,一个没忍住,直直被熏得变回了原形。   白露心说我他娘长这么大,修为如此之高,被两双赤足熏到变回原形还是头一回。伏在床底下十分难受,恨不得现在就爬出去把他们的脚按在皂角水里洗脱一层皮。   由于她豁然变大,床底登时就变得拥挤逼人,整个人可以说是毫无缝隙地贴在地面上。腰间所挂的骨埙刚好横在她的腰和地板之间,硬硬的快把她一条一百二十年的老腰磕断了。   就在这时,腰间的骨埙突然自己动了动。   心头一跳。   蟑螂?老鼠?壁虎?臭虫……   白露越猜越觉得吓人,立即变回小猫模样,床底下的空间骤然变大。   毛茸茸小爪子的捏出一朵极其微弱仅能照明一小点空间的火花,她轻轻走到方才骨埙所在的位置。   砖石地板刚刚静静,仅有几粒灰尘躺在地上,似乎无甚问题。   白露内心狐疑,这个专门用来驭蛊的埙既然自己动了动,那么这一块地方很有可能有蛊虫。亮出利爪,小心翼翼地在砖石拼接处的缝缝儿里摸索。   就在这时,她借着跳跃的灯光,看到在砖缝里的泥里,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物什。   白露瞪大了眼,努力保持不出声,用爪子小心将细细小小的红色物什勾出,心下一惊。   蛊虫!   照理来说,所有与干尸人有关的蛊虫,早在那一晚被她用埙声召去许宅,悉数烧死了,怎么可能还有!   除非,新的蛊虫被培养出来了。换句话说,极可能有人在养蛊,且这个人就生活在许府。   脑中糟糕的推断……又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就在这时,脚步声格外清晰,又一个奴仆回到了屋里。她听到一阵捣鼓声,马上,外头亮了许多。   歪了歪脖子一瞧,发现一片橘红色的光铺入床底一部分。大约是冬日天已暗,蜡烛已在房中燃起。   刚回来的人立即在周围捣鼓了一会儿,亦褪去鞋袜走到爬到通铺上。这人一来,三人便开始叽叽喳喳说话了。   三人聊的也没什么,无非是自家的父母媳妇如何,街上哪个姑娘长得漂亮,府里哪个丫鬟胸大,哪个丫鬟腰细,哪个丫鬟臀肥……   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渐渐停止,只剩下被褥摩擦声,烛光亦暗了。   白露伏在床下,听他们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准备趁他们熟睡溜出去。   岂料刚要探出一个爪子,床板晃了晃,一个身影骤然坐起,似乎有人清了清嗓子。   白露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爪子收回。   黑灯瞎火里她没法看见他们的面容,只能隔着床板按照声音分辨出三个说话的人。   只听奴仆甲幽幽道:“刚刚外头是不是闪过一个人啊?”   白露脊背一凉。   奴仆乙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声音带着几分睡意,“你他娘的睡懵了做梦呢罢?”   “不不……我没睡着,我确实看到有一个影子从窗户闪过去了,还在咱们窗前停了一会儿呢。”奴仆甲压低声音继续道。   奴仆乙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在努力自我宽慰,“嗐,别自己吓自己。指不定是夜里巡逻的修士恰好路过咱们房呢?”   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奴仆丙道:“哎……你别怪他,万一真有啥事儿呢……”   奴仆丙把被子拉过头顶,闷在被子里道:“你们不记得了么,跟咱一个屋的许山……”   白露心里微微惊讶,许山住这间房?不禁把耳朵竖起来,继续听他们的谈话。   “他失踪的时候,不也是夜里么?”奴仆丙道。   奴仆甲一听,也害怕了起来,回忆道:“那小子失踪前的几天,整个人是真的玄乎。呼吸声很重不说,做起事来动作还僵得要命,白天干活动作慢得不行,晚上睡觉还绷直个身子,要不是呼吸声重,我真要以为是个死人躺在我边上了。”   “别自己吓自己……”奴仆乙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了,坚持道。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显得外头似是而非闪过的人影更加瘆人。   奴仆丙忽视了他的话,声音还是低低的,继续与甲交谈道:“对。我记得,他从外头背了捆柴进柴房一趟,出来就变成这样了。当时还以为这小子是干不得累活故意装病偷懒呢,现在想想,倒像是中了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6 11:55:35~2020-08-07 17:4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nnn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小寒·三   奴仆乙忍不住把脑袋塞进了被窝里,声音轻得白露都快听不清了,“嗳,你俩快别讲啦,别讲啦……”   奴仆甲也忽视他,继续议论,“你们啊记得他失踪前那个晚上啦?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搞得我也醒了。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他顿了顿,尾音抖得厉害,“他想去柴房。”   “我当时还以为他在说梦话呢。过不久我迷迷糊糊又听见他翻被褥的声音,心想这小子半夜起来,别是想偷东西罢,就也悄悄跟了上去。”奴仆甲说道。   奴仆丙的声音透着惊讶,“哦呐……那后来咋样了?”   奴仆甲道:“后来那小子居然僵手僵脚地跑去柴房了。”   奴仆丙说:“啊?你就没拉住他?也不叫修士们来帮忙?”   “本来他从柴房里出来之后就一直不对劲,结果大半夜的又往柴房跑,这么邪门,我哪敢拉他呀?要是喊修士的时候,修士没来,结果把我也搭进去了可怎么办嘛。看见他进去了,我吓得魂都要没了,马上就跑回来了。谁人晓得许山那晚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我也不敢跟人提这事儿,嗐……”奴仆甲道。   “你说起这个。我倒是记着,后来跟着失踪的许驷,他屋里一人跟我提起过,说许驷在失踪前,也去过一趟柴房。”奴仆丙颤颤巍巍道。   奴仆甲一惊,“啊这……”   这时三人都已默契地躲到了被窝里。奴仆甲说:“嗳,许山他们一直失踪,会不会是因为早死在哪了,埋在地底下当然就找不回来了?你看见的人影,指不定是许山怪你当初没拉住他,鬼魂来找你了呢……”   奴仆丙打断他,“他是自己走进去的,我跟在后头我也怕啊,总不能为了拉他搭上自己的命嘛,怎么还能来找我怪我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明显心慌得厉害。   奴仆乙道:“是啊是啊。其实我们在这猜也没什么用嘛,还怪怕人的。还是别讲了别讲了,睡罢。”   奴仆甲与奴仆丙也怕了,三人沉默很久。   奴仆甲临闭眼,拉了拉奴仆乙和奴仆丙说:“嗳,要是我晚上要出去,你们可得把我拉住了,绑也得给我绑在床上。”   “成成成,要是我要出去,你们也把我绑了。”奴仆丙道。   奴仆乙道:“我也是我也是……”   话音落下,房中再一次陷入寂静。   白露趴在床底下,虽然今日被狠熏了一熏,但令人欣慰的是,起码她意外获得了新的线索,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去了。   房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点月色照进来,将房内人与物皆映得只剩一圈黑色轮廓。   确信三人都已睡着后,白露终于放下心,轻手轻脚地从床底下走出。   软软小小的爪子抬起一点窗子,外头冷风呼啦呼啦刮在白露的脸上。她探头探脑地查探周围,确保无人后,使劲一蹦,蹦回长廊里。   她灵巧地避开巡逻的修士,借着府中小道两旁的琉璃小灯和淡白月光,一路摸索到柴房。   许是因为柴房位置偏僻,一到夜里更是无人莫名踏足,修士巡逻的时候便往往会下意识忽略这个地方,重点保护有人的区域。   冬夜里人兽不往,更显此处荒凉。柴房外形简陋,身态娇小柔软的白露推开一条门缝,便挤了进去。   柴房没有窗子,她阖上门的瞬间,整个柴房黑不见五指。不必再担心被人发现,她便轻身一旋,化回了原形。   纤长秀气的手中啪地捏出一朵火花,视野瞬间被点亮。   柴房不大,角落里头放了一个扫帚连同一个簸箕,边上便是几个小空坛子。   左手边有数不清的柴草,柴草边挨了许多烧了一半的木炭,边上堆了几摞木头。   像是个寻常的柴房。   白露端着火花,在整个柴房里细细探了一圈,并无不妥之处。   就在她走到空坛子边上时,骤然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得如同一片枯叶掉在地上。若她是个常人而非修仙之人,定然丝毫不会察觉。   她一惊,立即熄灭自己的光火。   再次陷入黑暗。   柴房无一处光源,漆黑至极,外头有月色灯火,较为明亮。所以处在柴房中的时候,可以从门缝底下辨出外界光影变化。   突然,门缝暗了一暗,又紧接着恢复原本光辉。   白露心一跳,不知道一闪而过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在背后抚摸自己,寒意一直从后脑顺到脖子。   浑身汗毛竖起。   白露立刻拔剑朝后一挥,却只斩断两节横斜在身后的木头。   马上,感觉又来了。   这次是从她的侧脸划过,触感如同虫蚁,却又带着冰凉。一瞬间的速度,像是一条缎带从脸上拂过。   她又朝前一劈,却只有细碎的,像小虫扇动翅膀一样的响声。   白露照着声音,又劈一剑。   响声没有增大,却变得十分密集。   白露感觉有东西再向自己靠近,迅速反应过来,后退几步。   东西又朝她靠近几步。   声音极其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有奇怪的气息与她面对面,不到一指距离。   白露淌下一滴冷汗,再后退一步,整个人的背都贴在了柴房的木门上。   她把剑挡在自己身前,就在这一刹,头皮轰地麻了。   好像在木门的另一端,有东西与她同样贴着木门!   门缝底下光线又变了变,白露垂首一看,底下居然可以隐约看到一双脚!   如果外面这个不是巡逻修士,那么很有可能是一些奇怪异类。   当她在观察外面的时候,这个异类也在观察她。   当她背贴木门的时候,对方只与她一门之隔。   不识对方状况,不能贸然开门,她立即放出灵识去探,脑中豁然灌满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金色的灵识豁然被一个又一个小而扭曲的头颅包围,头颅神态各异,有的在对她嘶吼,有的在对她狞笑,有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珠子随着她灵识的运行轨迹转动……   这群头颅,是赶尸人的灵识!   白露一惊,立即打开木门。   门外枯草翕动,空无一人。   月光顺着照进柴房,里头亦是无甚变化。   刹那,似近似远地传来两声杜鹃啼鸣,草丛中有枯叶被踩的清脆碎裂之声。   眼前骤然走来一个由一颗颗小肉瘤似的头颅组成的怪人,一步一步,一直走到白露面前,突然,狰狞的嘴角一上扬,一个阴森奇诡的笑容呈在眼前。怪人腰间的头颅,还有一个扇子形状的阴影及一个埙形状的轮廓。   人头在月光照耀下,豁然变得面色惨白,七窍淌出几滴腥臭的血。   赶尸人!   白露马上反应过来,狠辣地挥剑一劈。   正中赶尸人!   他整个人骤然倒在枯木堆中,头颅骤然像一群小虫一样窣窣四散。   一到地上,头颅成群结队地从她脚下疾速掠过,一溜烟就钻进了柴房。   她迅速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一晃神的功夫,一切都恢复如初。   白露惊魂未定,立即转身,身后什么也没有。   右眼皮不断跳动,突然,一只掉了队的头颅狠撞在她的鞋上,惊慌一转,跑到了墙角的空坛子里,一跃,消失了。   她马上明白了什么,提剑追到空坛边,狠狠一劈。   经她的剑气一卷,坛子没有碎裂,反而,完整的坛子化成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头颅四散开来。   这哪里是什么坛子,分明是一只只蛊虫!   空地上,仅余下一个小小的洞。   小洞里黑魆魆一片,却有冷风卷出。   白露捏起一朵火花,只见小洞仅容一人猫腰通行,一级一级台阶通向底下。   让她感到诡异的是,风卷来的味道,非但没有地底下特有的潮湿泥土气,反而……反而是一股清淡悠远的莲花香。   白露端着火花小心翼翼地迈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   地洞极幽深,不知走了多久,等台阶没有的时候,呈在眼前的,居然是一片湖塘!   湖塘里不合时宜地开满了莲花,藕花深处隐约可见一小舟。湖塘中心是一条青石路,四壁上凹凸有致,似乎雕有壁画。   白露狐疑地踩着青石路靠近壁画。火光照亮了壁画,壁上雕有草木山河,鸟兽虫鱼,宛如仙神境地。   继续朝前走,壁画逐渐发生变化,不再雕有山川走兽,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彩色的图景。   图画色彩艳丽,里头有许许多多的莲花,一片莲叶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身材窈窕,她的手里握着一茎莲蓬,像是在剥莲子。看嘴角,她像是在微笑,可她的双眼却是闭着的。   这女人的面孔……白露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看见过。   再往前走,雕刻的仍是这个女人,她盘腿端坐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中央,臂弯里抱着一个面相可怕的婴孩。她虽然闭着眼,但神情极其慈悲,法相庄严。臂弯里的婴孩也闭着眼,面色青紫,满口獠牙,狰狞地盯着女人的脸,似乎想要趁机咬上一口。   这画,就像是一个神女抱着一个鬼婴一样,这个画面都透着妖异,极其不搭调。   突然,身边刮过一阵阴风,居然直直吹熄了她掌心里永不可能熄灭的长明火!   白露心头一跳,重新捏起火花。   她猛然一惊,壁画什么都没变,唯有女人的眼睛和婴孩变了。女人双目处缺失了一块,空空洞洞。臂弯里的婴孩虽是石雕的,它的眼睛却豁然睁开,目光对着抱着自己的女人。 第69章 小寒·四   白露忍住心中的恶心之感,继续向前走。   路越走越窄,前方每一幅壁画,雕的无外乎不是女人和恐怖的婴儿。   每一幅画里,女人的神态都不一样,顾盼神飞,生动妩媚。她抱着婴孩、牵着婴孩的样态又给她增添几分神性与母性。   她倒……倒不像是坚硬顽石雕刻出来的东西,而是一位真的神女,仿佛随时都会从墙壁里走出来。   自从掌心火花被熄灭一次以后,白露接下来看到的每一幅画上的婴儿,都是睁着眼的。   白露观察着观察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像从一开始,就一直有人盯着她。   当然,这仅是她的一个揣测。   因为她一直在这条唯一的路上往前走,并没有真的亲眼看到有人在盯她,这只是一种感觉。   总觉得盯她的,不止一双眼睛。   白露立即回首,目光落在婴孩的眼珠子上。   恍惚听见滴答水声。   整条道路幽深无人,静得毫无生息。她盯着鬼婴走两步,它一动不动,似乎无甚异象。   她心存疑虑,挪开自己的目光,作势走两步,又立即扭过头。   一股凉意顿时从头顶蔓延到脚底。   想来奇诡,因为她好像听见了鱼吐泡泡的声音。   婴孩的眼珠子仍旧对着画中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画都没有变化。   白露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越往前走,壁画的内容便越是丰富。   先前还是鬼婴,慢慢地,这鬼婴的面容逐渐正常,变成一个活泼的孩童。   再后来,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少年。   但是,雕刻这些内容的人,似乎并不想让白露那么快就猜出这个少年是谁,所以在后面几幅里,有意模糊了少年的面容。   就像在用雕刻的方式记录一个故事一样。   相比之下,女人的表情变化细致且丰富。她前半段还是貌美爽乐,后半段神情却极为凄楚。   这个女人实在是很奇怪,白露总觉得她有几分面熟,可自己却又实在没见过她。   她心内猜疑:会不会她本来见过这个女人?只是没什么交集便被她忽视了?   又或者,她认得这个女人,但幕后之人有意让人认不出来,便故意改变了一点这个女人的面容,以至于这女人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可,既然不想让人认出画中的主角,那幕后之人又何必画他们呢……   难道,只是想呈现一个故事吗?   她不断地向前走着,可这路很长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一样。   她掐指算了算天体运行之序,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已下来四五个时辰了,外头天都快亮了!   白露不由得皱起眉头,眼前的画,怎么在重复?   一幅叠着一幅,雕刻的就像是人漫长的一生,走到了头,又重新开始。   太奇怪了……   鬼打墙?   鬼打墙是有灵力的人,借灵力营造出来的迷惑人的幻境。里头万事万物,全靠背后一个人的灵力死撑。   如果真的是鬼打墙,她如今这么高的修为,也能被套进去吗?在人间,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足够强大的灵力,来压过她?   她俯下身,脚下的青石路略略潮湿,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里生了许多苔藓,细细小小,密密麻麻。   白露伸出食指碰了碰地,指尖沾了不少泥土。泥土杂碎,用拇指一起捻一捻,甚至有鲜明的颗粒摩擦之感。   不对不对,这些雕刻太真实了,这路也太精细了,精细到缝儿里的苔藓都有,精细到地板上的尘土都能被人感觉到。   这么厉害的幻镜,只怕她师父都打造不出来。   这不是幻境。   不是鬼打墙,也不是画在重复,而是她在原地打转儿!   白露心下狐疑,边观察边捋顺自己的思路。一直退回到最初的湖塘口,蓦地注意到,不对劲!   有问题的,不是这些壁画,而是湖塘!   这时,脚边传来一阵轻轻的水波晃动之声。   白露眉头深锁,绕着湖塘点了一圈小火花,握紧手中的剑,骤然跃入水中。   哗啦啦。   岸边火花依稀可以照明水底光景。   水底下沉满了尸体!   尸体各种各样,形态各异。有的已无任何生息,沉沉地躺在水底淤泥上,有的是干尸模样,但脸色奇特诡异,有的身上破了许多伤口,但血液已不再流动,整具身躯腐烂肿胀,都快泡烂了。   动的不动的,有心跳的没心跳的,什么都有。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身上所着都是粗麻短衫。   俨然奴仆打扮。   白露最是了解尸鬼相关的东西。   眼前这些人……就像是试验品一样。   按照时间线推断,幕后之人在许府抓来一个个奴仆试验,最终用蛊虫做出了一个完整的干尸人来。   放出去以后,一个咬一个,蛊虫不断蔓延,用不了多久,以许府为中心,整片姑苏城便都是干尸人了。   这些失踪的奴仆,没了利用价值,便被随意丢弃。   想到这里,白露心头压着一撮火。她基本已经推断出,谁才是幕后之人了。   湖塘底下,花茎交错之处,掩映着一扇石门。   白露游过去,推开了沉沉的石门,马上进入一条新的通道里。   通阴暗潮湿,很是狭窄,方才开门渗了许多水进来,乃至于渗她半条小腿都没在水里。   通道地势由低到高,白露淌水向前行走,随着地势的升高,水也就没了。   身后还有啪塔啪塔的淌水声,白露往后一看,方才开门闹出动静,好多只还没死透的尸体悉数跟了上来。   到没水的地方那一刹,立即嚎叫着朝白露扑来。   腥臭味扑面而来。   白露一惊,立即跑开。   因为这其中有好几只都是有心跳的,严格来说,他们还算个无辜活人,白露不能伤害他们。   她只得一路向前狂奔,奔到底时,又是一扇门。   白露慌忙开门,一闪身进去,便关上了门。   身后追来的东西疯狂拍门,拍门声震耳欲聋。   白露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身上的水滴滴答答打在地上。   她靠在门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捏起一朵火花。   橘红色的火光点亮眼前光景,她愕然怔在原地。   这是一个石室。   在她的面前,豁然横着两口红木棺材。   棺材盖紧紧阖着,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但,其中一具红木棺材,她认得,是曾经在出现在许府门口的那一具。   马上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许老爷和许夫人竟然被绑在角落里!他们嘴里被塞了棉布,无法说话。眼中带泪,神情害怕,正在求她把他们救走。   石室的另一角,是一个石阶。   “啊呀呀,看来还是瞒不过你呀。”   石阶上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很快,一席玄色衣袍走下来。   虽然他还戴着半截面具,但白露大约已猜出他是谁了。   她看着这人一步一步走到面前。   “赶尸人是你罢?”白露右手握紧两耀剑,剑尖指着他,一字一顿念出对方姓名,“许、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补章 第70章 小寒·五   赶尸人眉梢一挑,语带笑意,“哦?你如何就认为在下是许清明了?”   白露道:“首先,你并非真的许清明,真的许清明早在多年前病死了。”   许清明来历不明。   “其次,我从几个月前便开始疑惑。当日我本想利用一批尚未被抽走魂灵的干尸人来吸引赶尸人,却不想万事俱备,赶尸人迟迟不露面,像是知道了我的计划一样。但这个计划,只有长庚、唐谷雨和你知道。”   “长庚是我用血祭炼出来的厉鬼,断不会背叛我。唐谷雨与赶尸人同时出现过,甚至交手过,亦不会是他。所以剩下的,只有许清明了。”   “还有呢?”赶尸人不慌不忙,一只手摸了摸腰间的埙,嘴角向上扬了扬。   白露道:“到后来,我从许山母亲口中得知许府少了一批奴仆。偌大一个府邸,豁然少了一批奴仆,若不是顶上有人将此事压下来了,早该闹得满城风雨了。许府地位最高的也就三个人,许老爷、许夫人,和许清明。许老爷和许夫人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人,他们纵然有资格把这事压下来,但断没有能力在那么多修士眼皮子底下作祟。”   只有许清明这个天赋异禀的修仙之人有这个能力。   所有已知线索,指向的都是许清明。   他来历不明,是修道之人。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利用许府少爷的身份优势,抓了许多许府仆役来试验,最终做成了一个真的干尸人。因此关于干尸人的灾难,就是围绕许府扩开的。   赶尸人听完,丝毫没有慌乱。他眼中笑意更深,却又透着几分阴鸷。垂下睫毛看了看指向自己的这把剑,伸出右手手指轻飘飘拨开白露的剑尖,朗声道:“你的猜测很有道理,不过……”   “不过你知道的线索太少了,或者说我抛给你的线索太少了,乃至于你的推断产生了很大的偏差。”赶尸人一双黑瞳极深邃,愉悦道。   “什么……”白露愕然。   她推错了?他抛给她的线索?那真相是什么……   赶尸人目光停滞在她身上,直直地看出了她的疑问。强硬地拨开剑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想知道真相嘛?美人的要求,在下自然愿意满足啦。且容在下慢慢与你说。”   “唔……从哪说起好呢……”干尸人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沉吟道,“就从推翻你的论断开始好了。”   他道:“许清明确实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过,你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和唐谷雨一样。”   和唐谷雨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是盘古的另一滴眼泪。”赶尸人道。   白露瞳孔猛缩,震惊道:“什么?!”   “他是盘古遗落在人间的另一滴眼泪。十多年前,他与唐谷雨一样修成人形,神识未开,所以别人只以为他是个没人要的弃婴。”赶尸人道。   “他幻化成形的那日,刚好落在许府门口。很巧的是,那日恰是许府原来那位小公子病死的日子。许老爷许夫人大悲大恸之时,见到了这个男婴,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便把他捡回了自己的府邸。他们给了他许清明这个名字,意在把他当成已死的小公子来抚育,以慰藉痛失爱子的心情。”   “所以,许清明没什么问题,你冤枉他啦。”赶尸人眉眼含笑道。   “至于你说的后两条线索,其实要知道你的计划和压下消息不难,在下只需要几只蛊虫就够了。”说罢,赶尸人一挥手,密密麻麻的蛊虫从四面八方爬来,从地上一直爬到赶尸人的玄色衣袍上,再顺着攀上他的面孔。   须臾的功夫,赶尸人拿下自己半截遮脸面具,呈现在白露面前的,竟是许清明的脸!   说着,他戴上面具,又一次召来蛊虫,拿下面具的一瞬间,俨然成了苗疆蛊师的模样,道:“哦对了,之前教你驭蛊之术的苗疆蛊师,也是在下。”   他道:“白姑娘,对在下的解释,可还满意?”   白露一惊,背靠在门上,一滴水珠从衣上滴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惊愕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赶尸人戴回半截面具,脸上的蛊虫又悉数散去,他嘴角扬起,笑道:“所以真相嘛,真相就是,这一切都是在下做的。”   赶尸人从一开始就潜藏在许府中,为了提高自己的修为,借可以化出别人容貌的便利,光明正大地用许府一个又一个奴仆做试验,最终成功做出一只真的干尸人来,借这个便利,汲取他们的魂灵。   赶尸人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埙,说:“在下本想借他们的魂灵而提高自己的修为,但没想到在下还未收集到足够的魂灵,你却突然出现了,一路追查干尸人和在下,直接打乱了在下的规划。”   “是以,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同时又收集到足够的魂灵,在下只好找一只替罪羊啰。”他看着白露,对她流露出讶异神情非常满意。   听到这里,白露已经明白了一切。   赶尸人先是故意抛出线索,引导白露去找由他幻化成的苗疆蛊师,然后教她只有赶尸人会的驭蛊之术。又抛出许山的线索,让白露一路追查到许府,最后来到这里。   他如此大费周折的目的,原来是想让白露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他想让别人以为白露就是赶尸人,让别人认为白露才是幕后真凶。   如此,赶尸人究竟是谁的事一旦告破,大家都会放松警惕,便不会再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万万没想到,事态竟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白露桥舌不下,她扬起剑道:“想成功让我做你的替罪羊,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刚落,已一剑朝他劈去。   这是一个狠招,金色的剑芒极其凌厉,甚至地上的水珠也被悉数卷起,剑气所过之处,就连周围石壁也被削下。   赶尸人不慌不忙,拔出腰间折扇,撒开一扇,立即挡开。   他的手腕一转,折扇立即朝白露一拐,玄色的雾形成一个漩涡朝白露刮去。   她自然不可能真像赶尸人设想的那样,做一只待宰的替罪羊,轻轻一劈,漩涡便已土崩瓦解。   白露皱了皱眉头,一个咒写在剑上,调动全身灵力,这里明明是无风的地下石室,却硬是被她一剑扫得狂风大作。   她一身衣袍翻飞,浑身金芒流窜,剑气似有撼岳震山之势,席卷之处皆要化为尘埃。   赶尸人手中所握,乃是神明的折扇。他豁然一挡,虽然没有流血,玄色的衣袍也被剑气风声生生截断。   壁上被欻欻削下许多石片,一时满地碎屑。他被震退几步,稳住身形,却蓦地抬头,扇子掩了半张笑颜。   突然,他的掌心也聚起许多灵力。让人意外的是,他的灵力没有任何阴邪之气,反而极其温柔,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杀机。   倏忽间,一阵攀爬之声,从石缝里窸窸窣窣钻过来许多红色小虫,它们行动极其迅速,列队有序地朝白露疾速袭来。   白露感到自己的右眼皮在使劲地跳,她已再次举剑,做出防御准备。   岂料,就在密密细细的红色小虫即将爬到她脚边时,它们猛地一转,突然扇起翅膀,剑一般地朝角落飞去。   角落里绑着许老爷和许夫人!   这个时候,一旁传来赶尸人的笑声,他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论修为嘛,在下确实打不过现在的你。但是,想要栽赃一个人,其实有很多办法呀。”   白露已没有心思去顾及赶尸人的话,眼看着一只一只小虫爬上许老爷许夫人的身体,开始钻入他们的身体,留下一个个血窟窿,他们满眼都是血丝,摇头顿脚惊慌失措,嘴里不断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白露急得浑身冒汗。   她立即拿出自己腰间的骨埙,开始控制这些蛊虫,整个石室顿时飘满埙声。   就在她吹埙的时候,赶尸人又一挥手,一只小小的蓝色蛊虫疾速朝白露爬来。   它和那些蛊虫不一样,根本不受埙声控制。   白露吹着埙,无暇分神,否则音调一乱,许老爷和许夫人必然命丧当场。   白露被它狠狠一咬,腿上极其疼痛,渗出血来。她若要救许老爷和许夫人,便无暇顾及自己。若要自救,许老爷和许夫人就完了。   汗水已浸湿她的背,赶尸人在边上缓缓摇着折扇,调笑道:“你也不必惊慌,尽管救许老爷和许夫人就好。这小虫不会要你的命,至多让你修为全失罢了。”   她断不可能看见这两个普通人折损在自己面前。   白露毫不犹豫,口中音调抑扬顿挫,在整间石室中回荡。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   就在小虫即将爬出许老爷许夫人身体的一刹那,顶上石门顿时打开,楼梯上传来一阵错综复杂的脚步声。   一箭突然朝白露射来,直直击中她手中的骨埙。   音调因这一箭,骤然一错,刚刚钻出许老爷许夫人身体的小虫猛然钻了回去。   这一瞬,许老爷许夫人突然没了声响,白露愕然看他们,两个人竟已当场毙命!   还没来得及讶异,一个气势如洪的声音也如飞箭般朝她射来,“赶尸人居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9 22:18:22~2020-08-10 20:5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且徐行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大寒·一   白露循着声音来源悲伤且诧异地抬头,不知何时,石阶顶上竟然开了一扇门。   她的埙声,吸引来了府中修士!   “我不是赶尸人,赶尸人在……”说着,她正想伸手一指,同在石室中的赶尸人却掩在楼梯下,蓦地化为一群蛊虫,悄无声息地溜了。   成群的修士举着各式法器从石阶上跑下,愤怒道:“还说不是你?!我们都亲眼看到你吹埙了!”   “我没有杀他们,我吹埙只是为了救他们!”白露辩驳道。   话音刚落,一个绿袍修士冷笑一声:“救他们?刚才这么多人,看到的都是假的不成?!”   “我们在巡逻的时候突然听到埙声,马上跟着找到这里,竟还是来晚了一步。”   “虽然来晚一步,但起码亲眼看到了她纵蛊杀人,看来,赶尸人十有八丨九就是她了!”   “难怪,难怪全天下都没有能解决干尸人这事的人,偏她能解决,我还当她多厉害,感情她自己就是凶手啊。”   白露想辩解,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给她留下插嘴的余地。   就在这时,突然又由上至下传来一撕心裂肺的喊声,“爹!娘!!!”   “少爷来了,少爷来了。”   许清明拨开人群,看见被绑缚着躺倒在地的许老爷和许夫人时,先是有一刹那的愣神。反应过来后,立即冲到许老爷和许夫人身边,崩溃地跪在他们身边,双手都在颤抖。   他的声音极其低,语气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一个握着弓箭的青衫修士道:“我们本在上面巡逻,突然听到地底下传来埙声,立刻顺着声音找到了入口。跑下来的时候,正当瞧见老爷夫人身上爬满了蛊虫,而白露在对着老爷夫人吹埙,我刚刚阻止她,老爷夫人便没了气息。看来,她就是先前用蛊虫控制人的赶尸人了。”   白露道:“不是!我在救他们!我……”   许清明的脸色阴沉下来,打断她道:“怎么会这样,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你听我说……”   白露蹲下来与他平视,看着他的眼睛,“是赶尸人将我引来这里,是赶尸人杀的你爹娘。他给你爹娘下了蛊,我吹埙是为了把它们驱走,却没料到吹到一半,这个修士,”她的目光看向修士,继续道,“射来了一箭,导致我埙的音调产生了偏差,这才使得你爹娘毙命。”   握着弓背着箭的青衫修士一听,脸白了一白,立马夺过话道:“你你你……胡说!你本就有意纵蛊杀人,我一箭射来只是要制止你!你别想洗脱自己的罪责!”   许清明垂下睫毛,红着眼,声音有些嘶哑,道:“依你的意思,你是被冤枉的?”   白露点点头,“对,赶尸人想要陷害我。”   “口说无凭!她上下嘴唇一碰,谁人晓得是真是假?”青衫修士不依不饶。   另一个紫袍修士道:“是啊。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说辞就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了吗?你是把这么多修士都当小孩子耍吗?”   一个黄袍道人冷笑道:“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一切真是你口中那个赶尸人做的,那他现在人呢?照你所说,他把你引诱来,又给老爷夫人下蛊,那他人总该在现场罢?我们进来时,可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他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白露伸出手指了指道:“你们进来时,他化为蛊虫,从另一扇门里跑了,这扇门后面有一条通道。”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扇石门。   修士们顿时静了,其中一个面露狐疑之色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   就在他们迟疑的这一刹,石门忽然轰地自己开了,原本堵在门口的许多尸类如潮水般涌入石室。   他们避开白露,一下子全冲到了修士当中。   “啊!”一个修士惨叫着,挥舞自己被咬了一口的手臂,即刻拔剑斩杀一只干尸。   顷刻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湮没了整个石室,“啊啊啊啊啊!!!”   白露惊在原地,想救下他们,一抬手,才发现自己已经没了灵力,与一个普通人无异。   心猛地一沉,糟了,洗不清了。   当尸群被斩干净后,一个修士看见地上躺的尸体,惊呼道:“这不是许山吗!”   “这些都是先前府里失踪的人!”   青衫修士恶狠狠看向白露道:“你纵蛊杀人被发现,如今竟还想控制尸体杀所有目击者灭口?!”   “赶尸人肯定就是你!不要再狡辩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白露身上。   “我没有控制他们!是赶尸人!”雷打不动的事实摆在面前,白露的任何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青衫修士捂着汩汩冒血的手臂,怒目圆瞪,“什么赶尸人!你就是赶尸人!他们冲进来谁都攻击,唯独绕过了你!不是你控制他们,还能是谁!”   黄袍道人冷笑道:“整个姑苏,只有你会控尸之术罢?”   她僵在原地,百口莫辩。   赶尸人靠吹埙驭蛊,她也靠吹埙驭蛊。赶尸人会和尸体打交道,她偏偏修的也是阴术。更关键的是,他们先是看到许老爷许夫人的惨死,而今自己也受了伤。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原来从她开始接手干尸人的事情开始,就已经一脚踏进赶尸人的圈套里了。   白露感受到所有修士狠辣又怨毒的目光,摇着头,难以辩驳,连连后退。   沾了水的石地上黏腻湿滑,她左脚一滑,正要往后摔倒,手腕蓦然被握住。   不知什么时候,许清明站了起来,脸色比方才更阴沉几分,低垂的眼尾微红,痛失双亲的重大打击使他眼眶中滚着泪,声音极其嘶哑,“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白露虽然知道没有人会信自己,但不是她做的事,她断然不会承认,斩钉截铁道:“不是我。”   “你还想狡辩!”青衫修士愤怒道。   许清明沉默良久,蓦地,松开自己紧握她的手,沉痛道:“我不想再看见你。”说罢,便与几个仆役一起,抬着已死的许老爷许夫人离开了石室。他已足够悲痛,不想再看到这些人七嘴八舌地争论了。   所有修士留在石室,他们会意,悉数走上前来,有将她捉拿之势。   白露无处可退,压着自己心头的怒火和无奈,坚持道:“我说了,不是我!我知道,我现在所有的辩驳都极其苍白。但我还是要说,赶尸人只是想让我做他的替罪羊,你们的注意力被分散后,他便会再次出来作祟。到时……”   话未说完,一人突然将剑抵在她的脖子上。那人手臂淌着血,显然是刚刚被尸类啃去了一大块肉。他目光怨毒,只要白露的喉咙再多都动一下,就会血溅当场,“铁证如山,你还在胡言乱语!”   她修仙许久,已很久没有尝过这样的屈辱。   可如果她不说下去,一旦真的被当场赶尸人陷害成功,姑苏所有修士以为自己抓到了赶尸人,便会放松警惕。赶尸人一得逞,只怕又会有成千上万人被夺去魂灵。   到时再想挽救,便来不及了。   白露艰难道:“到时很有可能……”   一说话,她就感受到皮肤被划破之痛,滴滴答答的血从脖子上淌下。她一字一顿,“姑苏城……”   剑又割进脖子里一分,黄袍道士冷眼打断她:“死到临头还想狡辩,脸皮可真是厚啊。”   把剑抵在她脖子上的修士,看她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也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明珩君仙?连我一个小小修士都比不过?”   “嘁,看你昔日碧霄间一赛一路碾压众人,而后又力平干尸人的事,连神像都给造起来了,还以为你多强大,原来也不过如此。”   “什么大仙徒弟,还以为真的能压我们一头,想来是个假的罢?”   “看来,碧霄间比赛的事还真是作弊取胜的罢。干尸人的事,也是你自导自演的罢。”有人看着她道。   人堆里挤出一个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骨埙,本该是神兵,却染了污浊,就由贫僧拿去诵经净化罢。”   说完,目光炯炯地从白露手中夺过骨埙。他嘴角隐隐藏着餍足笑意,还想拿过白露的两曜剑。   但两曜剑早已认主,除主人外无人可使唤它,所以在他指间触到它的瞬间,即刻自己消失。老僧讪讪收回手,只好把骨埙放入自己袖中。   一个小法师见状,悄悄把手从人堆里伸出来,眼疾手快拿走了她腰间锦袋,藏之入怀。   白露的目光从这一张张脸上依次扫过,突然觉得很悲痛。她这才意识到,这些人只是拿钱办事,其实并不在乎老爷夫人的死。他们是乱世中有自保能力的人,只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不会受到灾难的侵害,所以更不在乎谁才是赶尸人。   真相是什么?没必要在意。未来会发生什么?没必要在意。   他们只知道,自己今日有理有据地抓获了白露这个所谓的赶尸人,便能居高临下地昭告所有人,自己抓到了一个大祸害,然后享受众星捧月般的盛名,顺便理所应当地拿走属于她的财产。譬如她的骨埙,譬如她的上古神兵,譬如她腰间装着没多少钱的钱袋。   毕竟她害人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又没有掌控话语权的能力,他们自然可以不暇思索地把脏水往她身上泼。   百利而无一害。   白露冷冷看着他们,内心苦笑,脖子里的血漫过她的衣裳,沿着她的指间滑落。   修士手一发力,剑马上要割到她的颈动脉。   嗤啦。   就在这一瞬,密密匝匝的小虫从四面八方爬过来。   哐啷一声,架在她脖子上的剑摔在石上。   “你!你居然暗算我们!”修士跌坐在地上,身上爬满了小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嘶吼道。   白露愕然看着眼前光景,所有修士,都已跌倒在地,翻滚着抓挠自己身上的蛊虫。   一只小虫爬到她的脚边,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腿一麻。   眼前一黑。 第72章 大寒·二   不知昏迷几时,白露头脑清明的那一刻,入鼻便是一阵藕花清香。   她被一阵湿冷气息卷得呛了一呛,缓了许久,一坐起身,顿时大片大片的莲花铺入视野。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叶木舟上,腿边堆了大捧大捧的莲蓬。周身微波荡漾,水中藻荇交横,游鱼翕动。   白露心下存疑,现下明明是冬季,哪来的盛夏藕花?   莫非,这里是用某种力量打造出来的幻境?   她的目光停滞,一袭玄袍的青年端坐在船头。他头戴斗笠,脸上覆着半截面具,日色映着款款水波衬得他睫毛很长,漆黑的双目极其深邃。他缓缓摇着手中折扇,扇面上烫金的鸟兽虫鱼随着折扇的摇动,仿佛活了过来,来回奔跑游动,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白露觉得自己的脖子还在隐隐作痛,伸手摸了摸,却已经被缠了一圈纱布包扎好了。   是赶尸人救了她?这里是赶尸人打造出来的幻境?   她茫然道:“你计划了那么久让我做你的替罪羊,眼下既然已经成功,为什么还要救我?”   赶尸人闻声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笑意,“不为什么。在下仅是想让你做只替罪羊,却没打算让你死。毕竟美人香消玉殒,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啊。”   白露与他对视,总结道:“哦。按照你话里的意思,你救我的原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所以不舍得看我死吗?”   “是啊。”赶尸人笑道。   遥遥地,她听见了稚童嬉笑之声。她拨开莲叶向岸上看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鸡犬相闻的村庄。   一片片田野相互接壤,老翁壮年在田垄中举着锄头劳作,总角孩童便光着脚丫子在田垄里打闹。   村庄倚靠的地方,乃是高耸的月泽山,山顶端有飞檐神庙。   心沉了沉。看到幻境中的月泽山、山神庙、陈家村、和荷花潭,白露突然明白了一切。她转头看向这个下颚弧线像极了姜潭的男人,开口道:“我觉得,你救我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好看。”   “哦?那你觉得在下救你是因为什么呢?”赶尸人的眼皮朝上抬了抬,似乎对她的话有些兴趣。   他的衣着,他的身形和暴露在面具之外的模样,他一颦一笑的状态,都像极了姜潭。   白露道:“因为我被人不加思索地冤枉,甚至要被当场杀死的凄惨模样,让你想起了,同样被冤枉的檀九。”   赶尸人眼中的笑意凝固了,摇动扇子的手僵在半空。   白露斩钉截铁道:“当年檀九的惨状,是你一生的隐痛。所以当你看到我和她一样辩解无门,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才救下我。”   赶尸人沉下脸,“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折扇。   白露叹息一声,继续道:“你是姜潭和檀九的大儿子,姜无。”   话音刚落,四下静默一片。茅屋草舍、阡陌田野骤然消失。一瞬间的功夫,眼前只剩下一片荷花潭,和云低处一座远山。   只见赶尸人拿下头顶的斗笠,又拿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极英俊的脸。   若不是姜潭早已寂灭多年,否则光看他的外形,真的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姜潭。   听到自己名字的这一刻,姜无的手紧握折扇,骨节横起,关节泛白,目光极阴沉。   白露知道,自己猜对了。   赶尸人,是姜无。   沉默很久,白露终于打破寂静,问道:“你既然是姜潭的后代,体内有一半流着的都是神明的血,生来就可碾压群雄,为什么还要去摄人魂灵提高自己的修为?”   半晌,姜无没有说话。这时,恰好一阵微风吹来,吹得水面波动,流水推着小舟一起晃了一晃。小舟中一颗莲子咕噜噜从白露腿边滚到他的腿边。   就是这么一颗莲子,使他目光一顿。既然白露已猜出他的身份,那么他也就没有再必要隐瞒这些事情了。   他拾起这颗莲子,莲子在他的掌心里滚了一圈。他突然抬起眼,恢复了明媚且温和的笑,道:“那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好了。”说罢,伸出修长的食指,在白露的眉间一点。   这一刹,姜无所有的记忆都涌入白露的脑海。她先是看到了一片雾,接着,雾皆散去,脑中走马灯式地开始勾勒他的生平——   白露先是看到了寻香楼的内景,一瞬的功夫,闪现在眼前的便是一个卧房。   卧房之中有女人的惨叫,白露闻见浓重腥臭的血味,这才意识到,这是间产房。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婴儿啼哭。老妇的声音从帘帐里传来:“生啦生啦,是个男孩。”   这是姜无出生时的景象。   姜无道:“在下的父亲一夜风流,母亲作为一个娼妓,却意外怀孕,按照规矩,她应该将在下打掉才对。但她舍不得,还是将在下生了下来。她的做法引起了鸨母的不满,鸨母不希望在下影响自己的生意,想要将在下丢弃。所以母亲将在下生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歇息,而是一步一跪一叩头地,爬到鸨母脚边,请求鸨母容许在下留下来。”   鸨母一时情动怜悯,就同意将姜无留了下来。   但是,怜悯归怜悯,鸨母只是同意他留下来而已,并不会让他过得太好。毕竟一个小孩子,在卖肉的地方,能给她带来什么财富?多一张嘴,只会平添经济负担。   好在姜无是神明血统,天生早慧,明白事理,小小的长得还不如人腿高的他,蹒跚着脚步主动在这里给人洗衣洗碗清理茅厕,不管脏活累活,只要他干得来,就什么都干。   鸨母见这个孩子聪明又肯干事,因为他,自己都能少花钱请两个仆人了,便不再刁难他,顺便大发慈悲赏他口饭吃。   冬日里,他的两只小手因为长期浸泡在水里,生满冻疮又红又肿。檀九就会给他擦上药膏,把他一双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取暖。   有口饭吃,亲人在侧,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   十岁这一年,他隔着帘帐,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含笑朝自己走来。这个男人伸出一只大手放在自己的头顶,突然告诉他:“我是你的父亲。”   姜无傻了一傻,第一反应,是伸出小手一巴掌拍开他搁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发出稚嫩的声音愤怒道:“啊?我才不认你呢!你害我娘吃了那么多苦,滚开!”   姜潭没有生气,反而一把抱起他,把他紧紧裹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嗯,对。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给你们赎身,把你们带回家去,你们就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姜无一听,虽然这个男人很讨人厌,但起码他挺负责的。那好罢,就勉为其难跟他回去好了。   姜潭把他们带回去后,为他们打造出一个常人不可见的虚境。他们一家四口人住在虚境中,富足安乐。   慢慢地,姜无对爹爹的恨也就少了许多,在姜潭再一次抱起他的时候,他嘟了嘟嘴巴说:“算啦,就勉强原谅你好了,你以后好好照顾我娘和我弟弟就行了。”   姜潭含笑摸了摸他的头说:“嗯,这是自然。”   岂料好日子还没过多久,檀九却被陈家村的村民害得惨死,成了一只旱魃。   十岁的他抱着还是婴儿的弟弟阿净,躲在墙角后看着失去双目、遍体鳞伤,在暗夜中游走的娘亲,忍不住蜷缩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好无助,可是,这么小的他,连把菜刀都举不好,又能做什么呢?   他好心疼他娘亲。   凭什么他貌美温和又善良的娘亲,要遭受这么多的屈辱?   姜无蹲在墙角哭着哭着,握紧了两个小拳头。   等爹爹回来了,一定要这些无知刁民好看!   姜潭回来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地冲上去,带爹爹找到了娘亲。他满心欢喜地,本以为姜潭会惩治他们。   谁知道,姜潭却口口声声说什么天道,什么宿命。   姜无愣在原地。   姜潭明明答应他要照顾娘亲和弟弟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姜潭让檀九重生之后,姜无心中一直怨愤不平。但是,生活还得继续呀。   他压着这口不平之气,和檀九还有弟弟一起在陈家村中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弟弟一日日长大,母亲一日日衰老。作为长子,他承担起许多指责。他出去耕田,母亲就在家煮煮饭,做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入夜以后,他扛着锄头从田间归来。小茅屋里点着即将燃尽的蜡烛,桌上摆了一盘没有什么油水的白菜和一盘土豆丝儿,并三碗盛得并不那么满的米饭,娘亲和年幼的弟弟就坐在桌边,笑意盈盈地等他吃饭。   他洗干净手坐下,把饭拨了一点给娘亲,又拨了一点给弟弟。看着他们知足的笑容,自己一颗愤怒的心也慢慢变得温柔。   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贫,但能和自己的亲人无波无澜地过日子,其实也很幸福。   而心底那些积压着的怨气,虽然不会随着时间消退,但也渐渐地就被深埋起来。   他二十三岁这年,无意中从一个过路僧人口中听说了姑苏一带流行起商业,许多本来交不起赋税的农民都纷纷开始硬着头皮经商,并且因此一跃致富,勉勉强强能喂饱一家人了。   姜无看着自己家,连菜油和盐糖都买不起,也动了心。他也想让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过上衣食不愁的生活。   于是,他背井离乡,去了姑苏经商。   他一个外乡人,一开始的日子非常艰难。所有给钱的正经活计,他都肯干。他先是跑去运河渡口扛米,掌钱的告诉他,来回一趟,两文钱。   时间久了,掌钱的看他力气大又不偷懒,有心想压榨他一下,要求别人一次性扛一袋米,让他一次性扛两袋米,告诉他,这样来回一趟,三文钱。   姜无一听,一趟能多赚一文钱呢!自当点头答应。   他顶着当空的烈日,一次又一次地来回跑,脚步也一次比一次沉重。   这天,渡口来了艘漂亮奢侈的大船。船上先是下来了一列男仆,再下来了一列丫鬟,最后,下来了一位雍容还拿着一柄团扇遮脸的妇人及一位锦衣玉裘的小少爷。   小少爷看见姜无居然可以一次般两袋米,像头使不尽力气的骡子一样。惊奇地和身边的妇人交谈,妇人挪开一点团扇,露出一张涂满脂粉的脸,轻飘飘看了姜无一眼,低下头和身边的小丫鬟说了两句话。   小丫鬟弯着腰点了点头,趾高气昂地走到姜无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嗳。”   姜无脸上全是汗,闻声抬起头。 第73章 大寒·三   “我家夫人说,看你可怜,要是你让他们开心了,就赏你银钱。”   姜无疑惑看她。   小丫鬟手里撑着遮阳的油纸伞,对他说:“你一次能背起多少袋米呀?夫人说了,要是能背三袋走一个来回呢,就给你一两碎银,要是四袋呢,就二两碎银。要是五袋以上呢,那可就厉害啦,给你一金!”说着,掂了掂手里的锦袋。   姜无惊在原地,汗珠哗啦啦顺着脸颊滚下。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钱啊!   身边同样靠力气挣钱的麻衣青年劝退道:“这钱还是别挣啦,这不明摆着玩儿人么?要是你多背一袋,压坏了腰背,以后可就都挣不了钱啦。”   掌钱的咬着一口外地方言道:“是啊是啊,再说了,两袋都不容易了,哪个能扛得起三袋子哦?更别说三袋往上走喽。而且天这么热,只怕还没走两步,就发痧啰。”   姜无当然知道其中厉害。他犹豫片刻,仰头看了看当头烈日,又扭头看了看一袋袋米,目光最后落在了丫鬟手里的锦袋上,点了点头,“好。”   水岸边热浪一波一波,地皮被晒得发烫。只见他先是放了两袋米上肩,然后,麻衣青年协助着放了一袋米到他的肩上,为了防止它们堆高滚落,顺带用一捆麻绳扎住。   姜无毕竟是神明后裔,与常人的体格不同,承受能力也会更强。他的背弯得厉害,但还是咬了咬牙道:“我应该还能再撑一袋。”   麻衣青年愣了愣,叹了口气,又放上去一袋。   姜无心里数了数,感觉有点喘不过来气。但是已经四袋了,方才那个丫鬟清楚地说,只要五袋以上……一金,一金是什么概念?足够让娘亲和弟弟买件好衣裳,给家里添置些新被褥和新蜡烛,买几斤肉,购置些调料……可以改变他整个家庭一时的生活状况了。   姜无横了横心,喘着粗气道:“再放一袋。”   麻衣青年双眼睁大,担忧道:“啊?你……你可别死撑呀,这要是压坏了身子骨……”   姜无脸上的汗滴滴答答淌下,沉声道:“放吧。”   于是,麻衣青年颤抖着手,费力地提了一袋。五袋米叠高,泰山压顶般压在背上,都快赶上那位大户小公子的身高了。   远远地,男仆从船上搬下来两把黄梨木雕花椅,放在渡口荫蔽之处,端了一盆散着寒气的冰搁在边上去暑,妇人头戴一顶镶金边的帷帽,帽纱如蝉翼般轻盈,与小公子分别坐在椅子上。丫鬟分在两列,轻轻摇着刺绣罗扇给他们扇风。   姜无艰难地迈开步子,背被压着,双腿微微颤抖,一双破鞋在地上缓缓前行。   这样超乎所有人意料的体格,立即引来了许多惊呼声。   聚过来的人愈来愈多,就连河畔一座茶楼里的茶博士也好奇地从门框里探出个脑袋,连连叹道:“哦哟,这么多袋米,还真被他扛得起来?力气都快比顾老三家的骡子还大了。”说着,脸上溢出兴奋之色,继续道:“腿抖得这么厉害,要是走一个来回,被压死了,会不会吃官司呀?”   耳尖的小丫鬟听到了,杏目圆瞪对茶博士说:“呸呸呸,别触我家霉头。这是他自己答应的嘛,我们也没逼他不是?如何会吃官司?大不了,压死了多赔点钱就是了嘛。”   茶博士嘿嘿笑了两声,回应她:“对对对,都是小的不会说话,多赔点钱就是了。乡下来的人穷嘛,为了钱什么都敢干,贱命一条哪里配让你们家吃官司?”   姜无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着,感觉自己就要喘不过气。他满脸通红,汗如走珠,双臂青筋暴起,每走一步,腰就弯下去一分。   就在他走完一趟往回走的时候,周围已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小公子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儿,突然嗤地一声笑了,转头对身边的妇人说:“娘,你看他的样子,像不像一只驮着石头的蚂蚁?”   妇人一听,握着团扇的手轻微颤了颤,也像是在笑。   “哇,快到头了!快看呐快看呐!”不知哪里爆出一阵呼声。   此刻的姜无已是头晕目眩,身体的本能在不断驱使他前行。   眼看着他就要走到头,麻衣青年很震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次扛得起那么多!一金呢!他心道同样是人,凭什么你就有这样大的力气赚钱……   熊熊烈日燃起麻衣青年心里一撮妒火,就在姜无要走到头的时候,他悄悄地,伸开一条腿,挡在姜无即将迈过去的方位。   就是那一瞬,砰地一声。   姜无整个人面朝地摔下。   他顿时感觉脸上一整钝痛,地上的石子把他的脸磕破了。   人群中一阵呼声。   但他没有心思关注此事,也没有功夫去注意自己的脚下怎么了。背上捆的几袋米,恰恰好还叠在背上。   姜无心里一阵慌乱,抬起头,看着小丫鬟无力道:“这几袋米还在我背上,应该还不算失败罢?”   小丫鬟迟疑了一下,跑去问夫人。只见妇人犹豫地隔着团扇点了点头,小丫鬟便又立马跑回来道:“不算。嗳,你行不行呀?不行就算啦,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像是我们为难你了一样。”   姜无一听,慌忙点头道:“不不不,这是我自愿的。”说着,想要站起来,但背上实在太重了,一旦倒下,就再站不起来了。   于是,他伸出了自己被石子磕破的手,在地上缓缓爬行。   并不平坦的路将他一层薄薄的低廉麻衣磕破,硬是磨着他整个贴地的身板,留下一道血迹。   夏日本就闷热,他的汗水从额上低下,刺激着他一双眼。他感觉眼睛都睁不开了,仍旧狼狈地向前爬着。毕竟,能得一金呢,他种地一年都攒不下一金来……   他恍惚听见周边有人议论他,耳畔飘着鸣响。不知过了多久,丫鬟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到啦到啦,别爬啦。”   紧接着,身上的重担被人卸去,他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金黄色的东西滚到自己的眼前。   姜无眼疾手快抓住它,藏之入怀。   方才没注意,到停下来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有多么疼,整截脊梁都像是断裂了一样。姜无站不起来,忍不住在血泊里蜷成一团。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啧啧低叹,“骡子”、“蝼蚁”、“残狗”之类的字眼儿钻入他的耳朵。   他困难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已散了。看着妇人公子离开时浩浩汤汤的排场,他捂紧了怀里的一金,脸上渐渐浮出一个欣慰的笑。   总有一天,他也要让自己的娘和弟弟也过上妇人公子那样的生活。   慢慢地,他总算是在姑苏挣出些钱财。一点一点地,开始置办自己的产业了。他每个月都会托人把钱送回家,得知母亲弟弟的生活变好了,他也笑得开心。   他算着自己的账,打算再攒一些钱,就把娘亲和弟弟接来姑苏。他们可以盘一家小店铺,做些糕点生意赚钱。有了足够的钱,他就可以给娘再挑一个好夫婿,可以把弟弟送去老师傅那里学门技艺……他眉眼含笑,双目明亮,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好过啦。   转眼数月过去,眼看就要立春了。不知为何,近两个月,他每每托人把钱带回去后,那人都不会告诉他关于他母亲和弟弟的音讯。即便是他多问,也还是支支吾吾地不答话。   姜无被弄得心神不宁,立春这一天,他终于坐不住了,准备搁下生意亲自回家一趟。   他背上包袱,刚刚走上街道,便听见几个人在议论一个濒死的外地寻亲男孩跑去棺材铺的事。   姜无顿时有一种糟糕的预感,皱着眉头问棺材店老板道:“请问,那个男孩长什么样子?和他同行的女人又是何模样?您可知他们来自何方么?”   掌柜的手揣在两个袖子里,回忆道:“那个男孩子嘛,大约五尺多点高,口音是临安口音。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人晦气,我就随便扫了一眼她的脸,没细看,应该还蛮漂亮的。欸,公子,你打听他们做什么呀?”   他僵在原地,心猛地一沉,不会罢,不会罢……   他跟着人们的指引,一路狂奔到坟地。很快,他看见一个消瘦肮脏的男孩正跪在地里徒生刨坑,男孩双足溃烂流脓,边上放了一具红木棺。尽管那个女人面目全非,但他也认得出她。   悲伤之感涌上心头,他双腿发软,一步一步颤抖着走到男孩面前,刚想伸手扶起他。男孩仰了仰头,突然没了力气,一头倒在他的靴边。   那一刻,脑中仿佛劈过一道惊雷。   轰地一声,他觉得天都塌了。   他低着头愣在原地很久很久,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滴泪珠掉进泥土里。   他的弟弟和他的母亲都死了。   他一生都想保护的两个至亲死了,就在他的面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两条朴素却鲜活的生命,怎么就突然离开人间了?   他在他们身边坐了三日三夜。   三日三夜后,他把母亲和弟弟的尸体都装在了棺材里。安置好一切后,他回到了陈家村。   他查清了一切。   是陈家村的村民为了祭祀,害死了檀九和阿净。   又是他们,又是他们。又是他们!   所有的怨恨都在这一刻爆发,他先是找到了始作俑者——神婆。他冷眼地看着她,揪起她的衣领,将她提到了山巅。   山巅的风呼啦呼啦地刮,这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一身黑袍在风中翻飞。他眼中酝酿着怒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求饶的神婆,开口道:“你不是很喜欢活祭吗?好哇,我满足你的愿望。”说罢提起她的脖子,直接将她丢下了山崖。   他屹立山巅,听见神婆的尖叫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神婆死了,其他人开心起哄和袖手旁观的人呢?在他看来,他们都是促成檀九两次死亡和阿净死去的凶手。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他当然不会要他们好过。   人死了就可以投胎转世,他才不会这么便宜他们。   这些人理应付出代价。   于是,他找到了身体里存着父亲一丝神力的唐小满。   唐小满听说这一切后,随他来到陈家村。姜无利用那一丝神力,一口气屠了一村的人,他打造出一个陈家鬼村,打造出一只旱魃。他把他们的魂灵困在陈家鬼村中,要让他们永生永世都被禁锢在恐惧和绝望中。   至于剩下一群妇孺老人,就让他们跪在月泽山脚下祈祷好了。   就让他们毕生都跪在山脚下,为姜潭的寂灭赎罪,为檀九的两次死亡赎罪,为阿净的生命赎罪。   他的母亲、弟弟,所经历过的所有无奈和痛楚,他们必须百倍千倍地偿还。   白露看到这里,垂下睫毛道:“原来你就是小满口中的那个朋友。”   姜无坐在船上,慢慢摇着扇子,眼中略带笑意,“是啊。不妨再告诉你一些事情,你手里的那本修仙笔记,曾是在下的东西。”   白露惊道:“什么……”   “在下是说,你手里的修仙笔记,是在下留下的。没想到被小满捡到了,阴差阳错下,落到了你手里。”他眼中笑意款款,敛起自己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笑道:“白姑娘,你与在下一样,都对鬼道有极高的天分啊,看来我们还挺有缘的。选你做在下的替罪羊,再合适不过了。”   白露叹息一声,难怪那本修仙笔记上记载的法门,都如此诡谲。   姜无又在白露眉心一点,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后来的故事。   这之后,等陈家鬼村的事情办完后,他就回到了姑苏,听说了许老爷被恶灵附身的事。   阿净本就是被锁玉强行召到人世间的一个鬼婴,死后失去控制变成一只恶灵很正常。他附着在许老爷的身体里,嘶吼着杀了许府上下许多人。姜无一路赶回去,本想带走阿净,却没想到被白露和唐谷雨抢先了一步。   不过,他意外进府,发现这座姑苏巨贾的家宅还不错,便在底下挖了一片石室,开始在府底修炼。   而他修炼的目的,就是要成为正神。   所以,归根结底,他摄人魂灵的原因,就是想突破修为,成为正神。   因为正神,可以让已死之人复生。   姜潭作为正神,可以让死去的妻子重生,甚至他存留在神像中的一丝神力,都可以让死去的小满复生。   是故,只要姜无突破修为,成了正神,就可以让檀九和阿净复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2 19:19:27~2020-08-13 17:4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yunnn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大寒·四   当这他的回忆如同走马灯般被放映完时,周围一片寂静。   白露沉默很久,无奈道:“原来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你的家人啊。”   “是呀,他们是在下想要保护的人。”姜无坦然道。   她说:“陈家村的村民害死了你的家人,他们罪无可恕,你想怎么处罚他们都可以。”   “可,”她抬眼,看着姜无一字一句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汲取魂灵当炮灰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你失去家人固然悲痛,但这并不能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你这样做,不也是在为自己的利益去伤害别人吗?这与为了一己私欲而去伤害你家人的村民们,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姜无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冷冷道:“别拿圣人的那一套来与我说教。”   “难道你不知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吗?”他的眼中闪烁着三分阴鸷,继续道,“何况,人性本恶,鄙陋卑贱,阴暗狭隘,他们本就死不足惜。”   白露蹙眉道:“不。人有善恶之分,有的人即便生来就恶,但只要后天加以教化,还是可以从善的。”   姜无停止摇晃手中一柄折扇,觉得白露的话十分可笑,“你还真是天真啊。”   一提到人,他俊美的脸上立即浮现出愠怒之色。   白露正要开口,他突然一只手扼住她的脖子,他的食指正好压在她脖子上那道尚未好全的剑伤上,白露感到一阵疼痛,听他道:“你接触过几个人?就敢这么说?”   “你生来大运,一生都活在你师父的羽翼下,即便来了人间也有唐谷雨帮衬你,何曾真的见识过人性面貌?何曾见识过真正的人间?”他逼视着白露。   “不,我……”白露艰难地发出声音。   “你什么?就让在下带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人间。”他扼住她脖子的力气大了些,看她还想反驳,他扬起手中折扇朝天际狠狠一划,顿时云雾坠落,天摇地动,天旋地转。   幻境破碎,他们回到了人间。   一晃神的功夫,他已消失不见,白露重重摔在地上。天上正在飘着雪,地上刺骨冰凉,周围人来人往,这才发现,她已被他丢在大街上了。   白露捂着脖子从地上爬起。   她抖了抖身上的雪水,刚想站起,突然一鞭子从天而降抽在她腿上。成了普通人后,她的体质不再像从前一样,痛意顿时蔓延全身,想站起来,腿一软,又重新摔在地上。   “去去去,哪里跑出来的女人挡在路中央!”   白露闻声抬头,只见一个干瘦矮小的马夫正驾着辆带顶盖的奢华马车,手里握着一截马鞭,怒目圆瞪地看她,“快滚,别挡路!”   说着,不容她站起,又一鞭子抽在身上。白露整个人被扇飞到街边,撞到了路边的布告栏。   看着飞驰而过的马车,她捂着被抽得层层渗血的胸膛,咬着牙艰难地站起来。站不起来,只得坐先缓一缓,“哪户人家这么豪横,驾马车都不看人的么?”   布告栏边蹲了个乞丐,乞丐听见她的声音,转头道:“豪横的人家多了去了。姑娘啊,你就自认倒霉罢。人家有钱有势的,像我们这种人啊还是少招惹,被抽两鞭子算是好的了。你是不知道,前两天也是这个位置,路过一这么高的小女孩。”   他比划了一下,继续道:“大约莫子十岁还没到呢,马夫没注意,直接被压坏了半个身子呐。那场面……”   白露感同身受地痛了痛,感觉牙根都酸了。皱着眉头道:“啊?那她的爹娘来了没?带她去看大夫了没?活下来了没?”   “爹娘是来了,不过,大夫倒没看成。当时她爹看她已经半死不活了,叹了口气就带着她哭哭啼啼的娘走了。”   “走……走了???”白露觉得匪夷所思。   乞丐对白露惊讶的表情感到奇怪,说:“她家本来就穷,爹娘都是种庄稼的,人都快死了,哪会花那个冤枉钱看大夫?治了也未必能活下来嘛。再说啦,要是个儿子嘛倒还带回去送送终,一个小姑娘,迟早要成别人家的人,当然就留她在那啰。带回去了,还得多洗床被子,多麻烦呐……”   “啊这……”白露话说到一半,风一吹,布告栏上一张粘的并不那么牢固的通缉令落在她头顶,白露胡乱扯了下来。   乞丐看了看布告栏,挪开话题说:“嗳,姑娘,你听说了明珩君仙的事吗?”   白露迷茫道:“明珩君仙怎么了?”   “许府的修士查出来了,她就是前段日子轰动全城的赶尸人!”   乞丐道:“据说,她最初在碧霄间比赛作弊,勾搭青仪宗主上位。后来,这一招被人拆穿,就又骗人说自己是太虚真人的徒弟,自导自演了干尸人的戏码,害人白白花钱给她筑了神祠,现在神祠都被毁了,神像都被砸烂了。”   白露的心一沉,摊开通缉令一看,居然是她的通缉令。通缉令上居然列举了她一堆莫须有的罪状,如“勾结厉鬼”、“纵蛊行凶”、“奸丨淫男人”……简直劣迹斑斑。最要命的是,通缉令上还绘有她的画像,画像脸上黏黏糊糊的,像是被啐了一口浓痰。   白露苦笑道:“所有人都相信我……哦不,相信她就是赶尸人吗?没有人怀疑吗?”   她在被封为明珩君仙的时候,尽力满足了所有来祈求的人的愿望,所有人都说她灵验。就冲她这点善意,就没有人愿意为她辩解两句吗?   “嘁,证据确凿,有什么好怀疑的?”乞丐说,“就算这些都是假的,那也说明她被修士搞下去了,早没当日风光了,一条落水狗而已,谁敢冒着得罪修士的风险来为一条落水狗说话?”   说着,他看着白露,皱了皱眉,迟疑道:“我怎么觉得,你长得和画像里的人差不多?”   白露一惊,心道糟了。   乞丐的眼睛越睁越大,意识到了什么后,颤抖着嘴唇,爆出一声惊呼:“明珩君仙在这!我发现她了!!大家快来,别让她跑了!!!”   白露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人会信,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拔腿就跑。   乞丐一呼,大家纷纷反映过来,排山倒海般地追上来。   白露一瘸一拐地,一路逃进许宅躲了起来。   确认自己躲过了追逐她的人后,白露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粗气。   缓过来后,她环顾四周。   许宅的值钱物什已一点不剩了,甚至连原本保留的桌椅也没有了,整间宅院残破不堪。   她拖着剧痛的腿,捂着疼痛的胸口,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皱眉道:“长庚?”   没有人应答。   她又喊:“阿清?”   仍旧没人应答。   她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白露找遍了整个宅院,当她来到后院时,吓了一跳。   地上躺着一条银白色的,死蛇。   他七寸之处的血早已凝固,甚至连嘴里的蛇信子都被人拔去了。   “阿清!!!”白露疯了般冲过去,捧起细细小小的死蛇,确认无误,这就是阿清。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想唤醒他,可这条小蛇,再也不会醒了。   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团纸,打开一看,上面用血歪歪扭扭写着许多字。可是写字的人太匆忙,导致很多字都极其潦草,她怎么也辨不出来。   白露琢磨了很久,终于大致理解了纸上的内容。   这是长庚在临灰飞前写的,大约是说,当天白日里有许多修士闯入了许宅,他们认为,白露就是赶尸人。他们闯入许宅,找不到白露,却找到了阿清。阿清的躯壳本来就是妖,还成日与她厮混在一起,不是同僚就是她豢养的奸夫,所以把他活活打死了。   长庚是白露一手祭炼出来的厉鬼,只忠一主,想要保护阿清,却挡不过成百上千修士的围攻,已经魂飞魄散了。   白露握着长庚的血书,腿一软,直直跪倒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阿清还那么年轻,他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去和他的爹娘相认……   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认了……   蓦地,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滚落,滴在血书上。   不知哭了多久,斜阳黄昏里,地上多了一层阴影,身边闪现出一袭黑袍,挡住了余晖。   姜无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如何?现在可相信在下的话了?”   “那些闯入许宅杀死阿清和长庚的修士,所有喊打喊杀想要除了你为民除害的人,其实他们并没有那么恨你,许多人甚至还得过你的好处。但,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还要对你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姜无冷笑道。   冬日昏暗的光照满整个庭院,姜无继续道:“人间远远不是你先前所见到的模样。真正的人间,强者压迫弱者,弱者互相倾轧,古怪离奇,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你还敢说,人有善恶之分吗?”   白露的脸上都是泪水,拼命摇头道:“不,不是的……”   姜无的声音更加冷漠了,“祸到临头还在为他们辩解?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   他撒开扇子道:“罢了。没工夫搭理你了,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做。毕竟,你这替罪羊可不是白当的。”   说罢,他已一旋身,不见了踪影。   这时,天已暗,许宅周围杜鹃啼鸣,开始陆续冒出许多鬼怪来。   许宅一入夜,就会变成鬼宅。   白露现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是对抗不了他们的。   她来不及悲伤,立刻揩去眼泪,跑出了门。   暗夜里,鬼魂精怪皆在街道上肆意游走。   白露刚出门,就有一只兔子精发现了她,睁着一对血红的眼蹦跳着朝她跳来。她一惊,立即跑开。   她感觉自己的腿都快断了,就在这时,一声女子尖叫划破暗夜。   白露疲惫地,顺着尖叫声赶过去。   只见住满了居民的窄巷之中,站着两个修士。两个修士保护着一个衣衫华贵的肥胖中年男人,好死不死,他一只胖手钳制住了一个少女。少女衣服残破,像是个乞丐。   她惊恐地扑打着中年男人,尖叫声响彻一片天,没有人一户人家亮灯。   白露被腿上被鞭子抽出的伤口还在淌血,随着她一次次地夺命奔跑,口子正在不断撕裂,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她揩去额上汗水,嘴唇发白地跑过去,想推开施暴的中年男人,却被两个修士轻松钳制住。   她挣扎不过,眼看少女衣服就要被撕开,眼疾手快率先抽出修士腰间宝剑,正要捅过去,突然兔子精追了上来。   兔子精才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二话不说蹦跳着冲过来。修士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放过白露,先去击杀兔子精。   中年男子看到白露,一双眼睛亮了亮,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腕。   白露忍着腿上剧痛,朝他挡下狠狠一踹,中年男子顿时叫唤着滚在地上。她把少女挡在身后,对着哇哇乱叫的男子吼道:“你疯了吗?!”   这时,修士已解决了兔子精,朝白露跑了过来,她扬剑朝修士一刺,顿时捅穿对方手臂。   修士吃了痛,脚步一停,她趁机带着乞丐少女逃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腿终于动也不能动,脱力地坐在地上,流了一片的血。少女也气喘吁吁地靠在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对她道:“谢谢你。”   白露疲惫地闭了闭眼道:“无妨。”   还没来得及喘两口气,街角传来一阵奔跑之声。白露愕然抬眼,她们正在一个死巷子里。   暗道一声糟糕。   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修士追上来了!   他们一步步逼近。   中年男子躲在修士背后,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这娘们差点要了我的命,今晚你们两个都跑不了!”   少女立刻躲到白露身后,带着哭腔道:“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白露刚想安慰少女,突然少女伸手一发力,将她整个人都推了出去。   白露被推了个踉跄,直接摔倒在修士靴前。   白露愕然回首,只见少女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老爷,老爷,你要碰就碰她,我是个乞丐,太脏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救了你,你居然把我推出……”白露惊讶得语无伦次。   话未说完,她额上冒出一排冷汗,一双腿被扼住。她嘶吼道:“滚,滚开!!!”   中年男子命令修士道:“省得再踹老子一脚,你们先把她劈晕。”   话音刚落,修士一掌劈过来。   白露倏然一晕,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她想挣扎,却丝毫没有力气。   这就是……所谓的人间?   这就是……她一直在帮助的普通人?   白露苦笑。   一片暗影中,她恍惚看见一个白影朝自己走来。她想抓住,却怎么也抬不起手。   就在那一刹,她没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3 17:42:35~2020-08-14 17:4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nnn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大寒·五   她恢复知觉的时候,正被人横抱着,在夜空中飞行。   云气大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抬眼的一刹那,入眼便是唐谷雨冰雪中一张俊美的容颜。天上还在飘着大雪,一片片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肩头,被他身上的暖意融化,浸湿他的衣衫。   她疲惫地问:“你又救了我?”一张嘴,就有冰凉的雪飘进嘴里,浑身都是冷意。   腿好痛,胸口也好痛,身上好冷……   唐谷雨感觉到她在发抖,双手不自觉抱得紧了些,点头道:“我先带你回碧霄间。”   冬日里的穹隆山山头白茫茫一片,沿山路摆的琉璃灯被吹熄了好几盏,余下几盏所散发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芒,在一派寒冷夜色中显得微不足道。   种在山头的几株红梅,在孤冷的夜晚中独自绽放着。枝头一点一点殷红融在雪中,像是一滴一滴血溅在雪地里,勾勒出一个残酷血腥的人世。   红梅掩映着亮着灯的卧房。青仪宗主的卧房中燃着绛真香,木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绒毯。他把白露塞进和暖的被褥里,打来一盆热水,将她身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擦去。   也不知道奔波了多久,她的腿早就血肉模糊。她的目光落在唐谷雨的手上,试探性地问:“你听说了我是赶尸人的事吗?”   “嗯,”他道,“我一听说就去找你了,但一直没找到。”   他无奈道:“你该与我说一声再去的。”   说着,他把药涂抹在白露的腿上,疼得白露一抽一抽的。她继续道:“你也觉得我是赶尸人吗?”   唐谷雨抬起睫毛看她,笃定道:“你不是。”   这双漂亮的手,明明放在她的腿上,却好像一直钻到了她心里,捧热了她一颗寒下来的心。白露道:“你不怕我这么多日来一直都在骗你吗?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唐谷雨言简意赅道:“信。”   她继续道:“万一我真的是赶尸人呢?你会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把我灭了?”   唐谷雨道:“不会,我会挡在你身前。”   白露的眉头微蹙,眼尾泛红,嘴角扬了扬,浮出一个欣慰又苦涩的笑。   幸好。   不管发生了什么,总还是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守在她身边。   伤口包扎好后,白露穿上干净新衣,挪回重要的正题,对唐谷雨道:“我本以为赶尸人是许清明,没想到,是姜无。”   唐谷雨回忆道:“姜无?姜潭的后裔?”   白露点点头,“嗯,姜潭的后裔。他是半神。”   “他想通过汲取人的魂灵来突破自己的修为,成为正神,让檀九和阿净复生。”她叹息一声道,“但他还没攒够修为,所以他还会继续汲取人的魂灵。我本想阻止他,可他废了我一身修为,现在我就是个普通人,都没法联系师父了……”   说着,晃了晃自己脚脖子上一串用来联系师父的银铃,银铃怎么也发不出响声来。   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一阵嘈杂。   一个小弟子在喊:“没有宗主允许,你们不能进来!”   “快停下,你们不能进来!”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紧闭的房门倒落,寒气从外头渗透进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榻前屏风被人一踹,亦轰然倒下。   白露认得来者,为首的这个灰衣修士,是先前在许府地下室,险些将她一剑杀死的人。   他领着许多修士陆续冲进房来,门外火光一片,映出密集的人影。白露蹙起眉头,他们这是要……   碧霄间的小弟子捂着流血的手臂拨开人群挤上前来,满额是汗,对着唐谷雨道:“宗主,他们突然闯进来,守门的弟子完全拦不……”   话未说完,小弟子被一脚踹飞,重重撞在榻前。   “你们疯了?!”唐谷雨倏地站起,扶起小弟子,压着怒火看着无端闯入的众修士。   灰衣修士瞥了一眼榻上的白露,冷笑道:“青仪宗主还真是博爱啊。护着自己的弟子也就罢了,连祸害姑苏城的罪人也要护着吗?”   看来,他们是得了她被唐谷雨带走的风声,前来讨伐的。   唐谷雨掌心里握着木剑,皱眉道:“她不是罪人。”   “先前听闻青仪宗主的名声,还当你多正直,原来不过是个伪君子。你这么维护她,难道干尸人的事,你也掺了一脚?”   身后有人道:“呵,青仪宗主正直可能是真正直,就是脑子不太好。怕是被她骗得团团转呢,粗鄙贱民,什么事干不出来?”   门外马上有人接口道:“甭跟他们多讲了,山下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快让他把赶尸人交出来!”   灰衣修士挪回话题,沉下脸道:“对。烦请青仪宗主把赶尸人交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   白露在边上,额上淌下冷汗。怎么办,他们肯定不会轻易相信她的……   门外的叫嚣声越来越响,为首的灰衣修士挪了挪步子,想直接劫人,可又畏惧唐谷雨实力,不敢动手。动了动嘴皮子厉声威胁道:“宗主若是执意护着赶尸人,就是与全城人为敌,恁你再强的力量,也敌不过所有修士的联合围剿。”   唐谷雨寸步不让,眼中酝酿着重重怒火,高挑的身材使得他俯视着这个修士,“你们如何就认定她是赶尸人了?是真的恨毒了她,真的有证据,”他扫视众人,一字一句道,“还是就想借个由头在乱世出一出风头,好赚一把名声、捞一把油水?”   灰衣修士的脸青了一青。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嘶吼声:“糟了,都冲上来了!快让他把赶尸人交出来!!不然今晚大家都得玩完!!!”   灰衣修士回过神来,“啊……对,别仗着你是第一宗门的宗主就能随意包庇罪人!快把赶尸人交出来!”   白露疑惑道:“什么冲上来了?”   “扮什么天真,你自己干的好事,还好意思装傻?现下整座城都是干尸人了!”灰衣修士身后的黄袍修士道。   白露心一颤,整座城都是干尸人?!   姜无的动作太快了!   她艰难地站起来,对唐谷雨道:“麻烦你……扶我出去看看。”   “好。”   唐谷雨手里握着剑,众人有意上前夺人,但一看唐谷雨手里的剑,又没一个敢率先做出头鸟。只得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道,眼睁睁看着唐谷雨带白露出去。   白露的腿痛得站都站不稳,一瘸一拐地走,听见背后修士在小声议论:“你怎么不拦着他们?”   “你敢?你怎么不拦?”   “啊罢了罢了,反正大家伙都在,他们也逃不掉。”   “嗯,对对对。”   “…………”   山路上点着许多灯火,许多地方甚至还插着火把,白露隐约看见底下全部都是雾。   横斜大雾之中,隐约有许多人影在攒动。   就在那一刹,屋后草木一动,突然冲出一个干尸人,直接跑进了修士堆里!   修士没有防备,顿时爆出一声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叫声一出,大雾顿时弥散,直冲山头,白露听到由远及近的呼吸声。   呼吸声愈来愈响,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她惊悸地朝山下看,浓雾中人影极其密集,白露判断道:“这雾里面,起码有上万人。”   灰衣修士跟出来,冷笑道:“你还真是会装啊。除了身上有修为的,几乎全姑苏的人,连带梁溪、长水也有很多人遭殃,我们都被你坑惨了!”   白露不由得睁大眼,“这么多人?!”   这些干尸人行动没有章法,显然已经被抽走了魂灵。   糟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姜无修为将满,马上就要晋升成为正神了。他一但成为正神,那些被汲取的魂灵,就会全部与他的修为相融,再回不来了。   白露下意识摸向腰间想吹埙驭蛊,却摸了个空。   完蛋。她的埙早就丢在许府地下室里了。   眼看干尸人就要悉数冲上山头,唐谷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道符。嘴里念罢一段咒,将符纸朝夜空一丢。   符纸落在地上的一刹那,立即亮起白光,围绕着整个山头燃起一圈惨白的火焰。火焰噼啪作响,一蹿冲天,化成一个透明的琉璃罩,把蜂拥而上的干尸人笼在罩子外。   因为动静太大,碧霄间的其他弟子也陆陆续续聚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成群的干尸人狠狠拍着琉璃罩子,灰衣修士的嘴角抽了抽,指着白露道:“全是干尸人!大家想让姑苏变成一座死城吗!快将她抓起来!”   “对,抓起来!!!”   “青仪宗主,快把她交出来,大家都好过活!”   白露扶着额,道:“你们冷静点。现在就算唐谷雨把我交给你们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办?抓了一个我,干尸人的事情不还是解决不了吗?”   此话一出,顿时静默一片。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干尸人身上的蛊虫可以用火消灭,既然你是凶手,那你会不会也怕火……或许只要把你烧死了……”   经他一提点,大家纷纷恍然大悟,“对对对,只要把她也烧死了……”   “交出来,烧死她!还人间一个清净!”   “对,烧死她!”   说着,甚至有人朝她身上丢火把。   唐谷雨一把接住,凌厉地剜了他们一眼,额上的青筋暴起,似乎已愤怒到极点。   白露觉得这个说辞实在是荒唐又可笑,反驳道:“倘若你们真就这样盲目烧死了我,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呢?”   “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这关系到千万人安危!”   “对!烧死她!有没有用,烧死了不就知道了吗?”   嘈杂声越来越响,危急之下,他们都不愿意冷静思考,乃至于朝她丢火把的人愈来愈多。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劈过一道紫中带赤的天雷。   白露一惊,瞳孔猛缩。   这奇特的天雷是……有人即将成仙成神的预兆!   姜无,这么快就要成正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4 17:48:29~2020-08-15 23:3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nnn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大寒·六   空中云气散出一个玄色缭绕的窟窿,赤紫的天雷从窟窿中滚滚而下,硬生生劈裂了远处一座大雪压覆的山头。   “姜无要晋升为正神了!”白露急道。   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是成了正神,那些被他收走的魂灵就会与他的修为相融,回不来了。必须要阻止他。   可是她一身修为都没了,也联系不到师父……   正着急着,空中突然又开出一个窟窿,溢满金色的光。马上,金色的窟窿中也劈下一道紫中带赤的天雷。天雷恰恰好落在穹窿山的山头,山石轰然滚下,震的脚下土地都颤了三颤。   白露懵道:“怎么……还有一道雷?”   不管是成仙还是成神,一个人飞升,仅会有一道雷,怎么可能会出现第二道雷?   难不成,今日还有第二个人要飞升吗?   来不及思考,琉璃罩外突然响起悠远埙声。即将晋升为正神的姜潭,埙声中渗透着强大的灵力。干尸人听到埙声,躁动异常,开始疯狂拍打琉璃罩。   一双双干枯青白的手扒拉在琉璃罩上,使劲敲击着,甚至有的干尸人直接搬起地上巨石砸来。琉璃罩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灰衣修士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光景,上下两瓣嘴唇哆哆嗦嗦,“怎么会,怎么会有埙声……赶尸人不是白露吗……”   “她的骨埙不是已经被玄禾大师收走了吗?”   白露扶额道:“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很显然我不是赶尸人啊。”   “罢了,”她看着天空的异象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我们得快点阻止真正的赶尸人,不然这些人的魂灵,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两道天雷,原来是意味着赶尸人要飞升了吗?”灰衣修士低下头,脸青了一青,又唰地变白,额上冒出许多冷汗,“啊?我们怎么可能阻止得了要飞升的人?”   “且不论我们打不打得过他,就这琉璃罩外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干尸人,我们一旦出去,肯定连赶尸人面都没见着,自己就先折进去了。”   这句话一出来,本身已经犹豫着迈出半只脚的修士,都匆匆退了回来。   “说的也是……”   “就是,谁敢出去……”   琉璃罩子里聚满了人,看他们的打扮,除了许府雇佣的修士、碧霄间的弟子以外,这里还有许多连中原官话都不会讲的天竺僧人,服饰奇异的南洋法师……   这一晚,或为了躲避干尸人攻击,或为了捉拿白露,几乎所有修道礼佛之人都到碧霄间来了。其实从人数上来说,他们还是有机会一搏的。   只不过,眼下这个情形太危险了,大家都不敢轻易站出来,大家都想躲在安全的琉璃罩子里。   埙声越来越响,赶尸人似乎就差几个魂灵了,铁了心要让这些干尸人拍碎琉璃罩,好获得更多的魂灵。   “赶、赶、赶尸人!”蓦地,一个瘦瘦小小的蓝袍道士喊了一句。   白露顺着他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鹅毛大雪之中,碧霄间一座宝阁顶上站着一个玄衣青年。青年头顶的斗笠挡开了风雪,他不再戴着面具,双目微阖,正在吹埙。   像是听到了有人在喊他,他抬起眼皮朝蓝袍道士看了一眼。蓝袍道士吓了一跳,顿时闭了嘴,身下漫出一滩黄渍。   姜无居然以真面目示人了。   就在这时,咯啦啦一声,琉璃罩裂了一条缝。   白露镇静地想了想,松开唐谷的手道:“我现在出去,应该可以引开一部分干尸人,可以减轻这个罩子的负担。”说罢就迈开脚步。   唐谷雨一把将她拉回来,说:“你现在就是个普通人,腿伤也极其严重,出去了便是送死。”   白露坚持道:“但是,我还走得动,我可以引开一部分……”   话说到一半,唐谷雨手一挥,她突然闻到一阵药草香。身子一麻,她想往外走,却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他的语气从未那么强烈过,“我不会让你出去犯险。”   说着,他提起剑道:“你留在这里,我去阻止他。”   一说完,不给她任何的机会,一袭白袍直接飞身上到到阁顶。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也去。”   白露回首,只见许清明穿着一身孝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眼尾低垂,嘴唇苍白,手中一枝梨花刹那化成一把剑,亦跟着唐谷雨上了阁顶。   纵然他们是创世神的两滴眼泪,可毕竟他们尚未渡劫飞升,若要对抗姜无这样即将成为正神的神明,虽有胜算,却极其困难。   白露努力想冲破唐谷雨的药效,可身体里流窜的那股药草香却像一股绳子一样,将她紧紧缚住,不容许她朝外走半分。   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被限制住的普通人而已,什么也做不了。白露努力保持镇静,压住自己一颗突突直跳的心。   白露无奈地想,此时若她让唐谷雨为自己担忧,他必然会分神,有碍战况。事已至此,她只得待在原地,先静观其变。   因为他们的打斗,埙声暂时停止,干尸人们的动作随之变缓,白露一颗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   阁顶挺立三人混战,赶尸人袍袖一挥,满屋顶都是黑雾。黑雾由无数亡灵组成,一颗颗头颅哭嚎着如狂风骤雨般朝唐谷雨和许清明席卷过去,缠绕攀附在他们身上,青面獠牙地撕扯啃噬他们的身体。   唐谷雨的衣袍在风雪中翻飞,划破掌心,以血祭剑,狠厉一斩,顿时飞雪凝固,直直杀开一条血路。   许清明趁姜无抵挡唐谷雨的空挡,朝姜无击杀过去。他与姜无有血仇,招招夺命。   姜无丝毫没有畏惧,他撒开手中折扇,倏地一扫,顿时许清明所有的攻击都化为虚无。折扇所旋出的风,又马上化为一道道利刃,旋转着朝唐谷雨和许清明劈去。所过之处,屋瓦尽碎,风雪逆行!   他们的衣袍被割开一个个口子,唐谷雨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宝阁上的砖瓦哗啦啦落下,顷刻碎成残渣,成为齑粉落下。   他们占了下风!   因为唐谷雨的灵力受损,琉璃罩也逐渐没有那么坚固,本就存在的裂缝,逐渐变得更大。   白露道:“你们先躲进各个屋宇内,若是琉璃罩碎了,起码屋瓦门窗还能稍挡上一挡。”   众人一听,马上反应过来,一窝蜂地都往最近最坚固的屋子里钻。   门就那么点大,很快,就有同时进去的人堵在了门口,谁也不肯让谁。   “修道真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白露忍着腿上扯痛,强行拉开堵在门口的人道:“与我来,一个一个,不要挤,这罩子还撑得住,碧霄间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躲。”   随着她的活动,腿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裂了。她咬着牙,甚至可以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裤子被温热的血一层层浸湿。   等安置好众人后,白露一看,不知何时,他们已扭转了攻势。   唐谷雨和许清明合力一劈的瞬间,空中云茫翻滚,山头泥石震颤!剑气连带肃杀的风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遮天压地而去,整座阁楼土崩瓦解,碎石片瓦哗啦啦滚落。剑气极其凶狠,歘地,直接把姜无挡在身前的折扇撕开一道明显的口子。   砰!   姜无猛地摔倒在地,吐出一口血。   白露逐渐欣慰,就差最后一击了!   就在这一刻,姜无嘴角带血,突然笑了一声,把自己的埙一把捏碎。   这是……何意?   容不得她思考,突然,所有干尸人如同发了狂一般,琉璃罩顷刻碎裂。   成千上万的干尸人刹那涌上山头,嘴里嚎叫着,响声震天。   屋内从窗子里观战的修士叫嚷成一团,“啊啊啊!!!”   “罩子碎了,快躲起来!”   “天啊!这房子挡得住吗!”   白露本想闪身进最近的屋,刚到门口,门却被砰地一关。   “你们这是做什么!”白露一惊,嘶吼道。   没有人注意到她还在门外,所有屋宇里的人都乱成了一锅粥,“快,快把门窗堵死!”   噼里啪啦一阵。   “等等,好像有人还没进去来……”里面有人道。   灰衣修士用木条钉窗,看了白露一眼,似有一刹那的迟疑,却不愿为一个人而重新把木条拆了再钉一遍,“不管了,保自己要紧……”   白露旋过身,眼看干尸人正在朝自己冲来,却无处可躲。   糟了!   这时,唐谷雨和许清明因为想过来补琉璃罩,同时分了神。只见姜无阴鸷一笑,一扬折扇,数不清的小银针从扇子里飞出,直直命中他们的脊背。   “不要!!!”她撕心裂肺地喊,唐谷雨和许清明,却已重重摔在她面前。   许清明艰难地站起身,写了一道符,重新筑起一个琉璃罩,一拥而上的干尸人砰砰砰地一头撞在琉璃罩上。他呕出一口血,拿剑支撑着自己站着,突然朝白露抬起一双疲惫的眼,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道:“对不起啊,误会白姑娘了。”   “没事的。”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记着这个!   白露真是服了这只花蝴蝶。   唐谷雨亦站起身,画符去加固琉璃罩。岂料符画到一半,突然呕出一口血。   白露愕然,只见那一根根扎在他脊背上的银针突然自己尽数没入他的身体。   怎么回事!!!   唐谷雨颤抖着手,想加固琉璃罩,却因为银针的突然没入,丝毫画不下去。他的声音极低,“银针刺中我的心脉了。”   白露下意识要扶住他,他却先一步抓住白露的手,唐谷雨低低道:“符,符画不了了……我保不住所有人了。”   刺中心脉?!开什么玩笑……   白露转头看向许清明,整个人猛地一颤,他已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唐谷雨突然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她感到一股暖流从她的掌心涌入身体,一直浸润了她整个人。   唐谷雨在把自己的灵力给她!   白露马上生出不好的预感,想抽回自己的手,“你做什么!”   唐谷雨拼尽了剩下的力气,死死握住她的手,不容许她松开。白光在她的身上蔓延开来,灵力源源不断地从唐谷雨的掌心流入她的掌心。唐谷雨费力道:“姜无太强大,我与梨清都撑不住了,我们保不住所有人……但是,我应该还能保住你。”   “我把我剩下的灵力都给你,你快离开这里,找地方躲起……”话未说完,他已疲惫得再睁不开眼。   她的心猛地一颤,“谷雨!!!” 第77章 大寒·七   暗夜之中风雪弥漫,一层一层盖在山头,留在雪地上的血水逐渐被盖住,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长长的睫毛阖下,气息逐渐变得极其微弱。白露抱着他,拿自己的身躯支撑着他,在他的耳边嘶吼道:“你,你不准死!!!”   话音刚落,他却没有醒来,握住白露的那一双手松开,他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浓烈的悲痛感涌上心头,她的一颗心颤抖着,几乎痛得说不出话来。   空中云海翻腾,黑茫大作,冰雪变色。   白露低着头,大把泪水夺眶而出,衣发在风中猎猎翻动。温厚且强悍的灵力在她的体内迅速流窜,映得她浑身白芒滚滚。   倏地,劈过第二道天雷的地方突然开始震颤,苍穹之上显出的金色窟窿周围雾起云涌。顿时寒风飒飒,云明层层,大放光华。   就在这一刻,她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灵核重新开始运转,一团团一簇簇金色和唐谷雨留给她的灵力搅在一起。   白露猛地抬首,原来方才的第二道天雷……   预示的飞升之人,是她?!   霎时明白过来。   她本该在今日飞升,却因为被姜无夺走了修为,所以丝毫没有异感。   现下唐谷雨将自己的灵力给她,让她一个普通人,重新有了修为,因此有了异状。   她整个人都被白光和金光缠绕浸染,修为正在不断上涨。   她居然和姜无会在同一天飞升!   太好了!!还有救,一切都还来得及!!!   很快,姜无也看出了异样,站在阴翳之处皱眉看她,显然也极其惊讶,“你竟也在今日飞升?”   她揩去一把泪,对姜无道:“停手罢。”   姜无站在阴翳之处,满眼都是杀意和愤恨:“不可能,就差一点了。”   她把气息微弱的唐谷雨放在地上,脱下一件外袍盖在他身上。她走出琉璃罩,目光落在姜无身上。   她闭了闭眼,扬起自己的剑,毫不留情地朝姜无一劈。两曜剑金中带赤,沿途地面开裂,山石滑坡,一路飞沙走石,一直裂到姜无面前。白露这一劈强势且震撼,他阻挡不过,捂着心口喷出一口血。   姜无吃了痛,目眦尽裂,掌心里灵力流窜。玄色的衣袍一转,突然风云变幻,此起彼伏的厉鬼嚎哭声震颤大地,数万充满戾气的从地下钻出,朝她席卷而来,将她猛地掀翻。   她本就身负重伤,一旦被击倒,想要再站起来,何其困难。   身上的血一层一层漫出来,染红茫茫一片雪地。   她咬着牙,脸色煞白,忍着浑身剧痛站起来。   不能输。要是输了,所有魂灵就都回不去了,唐谷雨、许清明也都难活了。   不能输……   重新形成的琉璃罩因他们打斗太过激烈,也咯啦啦裂开。干尸人们疯狂拍着琉璃罩,琉璃罩随时就会再次全部碎裂。   屋中众人躲躲藏藏,见青仪宗主和梨清道长悉数昏迷,白露又落了下风,对姜无十分畏惧。想来眼下胜算极小。他们小声议论,若自己对姜无俯首,是不是他就能放他们一马了?   眼看姜无就要再次攻击白露,一间屋子的门开了。灰衣修士迅速飞身出来,掠过干尸人,提着剑一路跑到姜无边上,噗通一声,忽然跪下。低头殷勤道:“杀她这种事,不用您来了,我,我……”   白露愕然看着这个突然跑过来的人,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他在干什么啊?   姜无一顿。   他停下动作,侧目看他,洞悉了他的心思,“哦?你是看她没什么胜算了,所以想来抱在下的大腿吗?”   “抱大腿”这个词儿太过直白,灰衣修士的脸青了青,觉得有些没面子,迟疑道:“这……”   有干尸人朝灰衣修士冲来,姜无眯了眯眼,一挥手,干尸人立刻转身离开。他的嗓音中带着几分笑意,“看来就是这样了。你过来。”   其他修士躲在房中,看灰衣修士似有得他垂怜之意。立刻抓住眼前生机,也三三两两跑了出来,跪到姜无面前。   人人都想活命,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一看见生机,定然会努力抓住。   即便代价是……   背信弃义,扔掉尊严。   白露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转向几间屋宇,有的人也想出来,挣一线希望,却又舍不下面子,面露犹疑之色。有的人看着白露的凄惨境地,想上前帮她,却又不敢。还有的人,对这一片忽然跪倒在姜无面前的修士面露鄙夷神情,却也没有出来帮忙……   他们面面相觑,神态各异。滑稽、自私、畏惧、鄙陋、风骨、傲然……各种各样的神情,都在这一紧要关头,悉数呈现在他们的脸上。   姜无一挑眉梢,似乎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灰衣修士爬到姜无的靴边,正企图通过击杀白露讨好他。   白露还没来得及迎击,姜无站在灰衣修士背后,豁然一笑,一把扼住灰衣修士即将挥下的手,笑容中透着腾腾杀气,“在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   灰衣修士手里的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颤抖着回头。   姜无捏住灰衣修士的下巴,神色晦暗,扫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说:“你们这种人,强者面前畏畏缩缩,弱者面前无尽欺凌。遇事只会躲在别人身后,非但不思考解决办法,还要想着落井下石。怎么,你们就会这点本事吗?真以为不会有人惩罚你们?”   姜无盯着他们,心里怒火滔天。   他们总是为了一己私欲,无底线地伤害别人。   这些人,本质上和陈家村的村民一点分别都没有。   就是普遍有这种人的存在,檀九才会死,阿净才会死……   姜无一用力,灰衣修士的下巴被咯啦啦捏碎,溅了一地的血。   他们的小心思被撕开,终于有人跪不住了,试图通过小声骂一句,来维护自己那点卑劣廉价的自尊心,“随随便便指责别人,你以为自己很正义吗?你怎么能肆意侮辱别人?”   这声音很轻,突兀地在人群中传出来,让人完全分不清是谁说的,却刚好能让人听见。   姜无一蹙头眉,走进人群中,提起一个青衣道士的衣领。青衣道士吓了一跳,立即拿袖子掩住自己的脸。姜无一把扼住他的手腕,让他正视众人,冷笑道:“别拿袖子挡自己的脸啊。真以为我听不出是谁说的话吗?你不是躲在人后叫嚣得很欢吗?为何又没胆子以真面目示人了?真是可笑。”   “啊!!!”青衣道士一声惨叫。   他的手腕被姜无生生折断了。   “真够恶心的。”姜无嫌恶地一发力,青衣道士的魂灵就被抽走了。   他走到白露面前,对她道:“看到了吗?你阻止在下的原因,不过是想保护别人罢了。可是,你看看,你想保护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人何其贪婪,何其阴暗,何其可悲。”说罢,姜潭伸手,想直接抽走其他修士的魂灵。   白露攥住他的衣袖,闭了闭眼,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姜无略感惊讶,“难道你不记得自己脖子上的剑伤哪来的了?难道你不记得自己腿上胸口的疼痛了?难道你不记得你亲手救下的乞丐在危难之时把你推出去的场景?难道你不记得阿清长庚怎么死的……你受过这么多伤害,还要为他们辩解?”   她身上的伤口因为不断地撕裂,一层一层地渗血。白露垂着头,“我记得,我都记得……”   “可是……”她叹息一声,一字一句道,“即便是遍体鳞伤,也仍旧想以最大的善意去理解别人。我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   白露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这一路走来,纵然有很多自私恶毒的人,可是,我也遇到过许多良善之人啊。许夫人在阿净临死前赠他财物吃食,食肆一家人尽力保护小羊儿,难道他们所做的,在你眼里都不作数吗?”   “人间总是有善的……”   只是在一个黑暗泛滥的年头,这些善意珍贵而微小,刚露出一点点光芒便被掩盖。   虽然被伤害了,但还是愿意怀揣着善意理解别人。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为了复活自己的亲人而去伤害别人的时候,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   “停手罢……”   姜无看着白露,手有一刹那的停顿,紧接着,他把白露甩开。   “不可能!”他厉声道。   刹那之间,魂灵从他们的躯体中被迫脱离出来,悉数聚到了姜无掌心里。   天空风雪忽停,破开一道霞光,笼在姜无身上。   他收够魂灵,突破修为,晋升为正神了!   魂灵们正在和他的修为相融!   要来不及了……   眼看姜无即将飞升,白露调动浑身灵力,地下先是冒出了一只手,抓住了姜无的脚踝。   白露掌心灵力刺啦刺啦流窜着,一下子地动山摇,大地深处传来吼叫声,成千上万只活尸拔地而起,地面上厉鬼尽现。它们受她控制,密密麻麻围满整个山头。   尸浪一层接着一层,厉鬼嚎哭震天,悉数朝姜无拥去。重重叠嶂,连绵不断,一波被他绞杀,新的一波立即迭起。   嚎吼打斗之声震撼天地,擂鼓般震颤着整个人间。   姜无被百万凶尸挡着,根本近不了白露的身,只得节节败退。蓦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眯了眯眼,朝白露阴狠一笑。   他突然扬起折扇,朝琉璃罩迅速袭去。   白露猛然一惊,唐谷雨昏迷在琉璃罩里!   “不要!!!”白露没有思考的余地,立即拨开密密麻麻的凶尸,不顾一切朝唐谷雨冲过去。   嗤啦,一剑刺中姜无的胸膛。   可同时,她挡在唐谷雨身前,也被折扇迅速割喉。   痛——无比疼痛——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一身。她感到万分疼痛,艰难地抬起眼皮,毫不犹豫地,狠一发力,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两曜剑刺入他的心脏。   每靠近他一分,对面的折扇也会在她的颈动脉处割深一分。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姜潭逐渐闭眼,已无回天之力,他的身体开始自己燃起玄色的火。   生命的最后一刻,姜无清晰地看见无数魂灵脱离他的躯体冲出,在人间四散开来,回到别人的身体当中。   一个个神情呆滞的干尸人,逐渐恢复正常,抱紧家人朋友痛哭流涕。   白露的最后一番话浮现在姜无的脑海中。他皱了皱眉头,或许他,真的错了……   这一刻,他好像在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檀九、阿净的影子。   一起经历过无数苦难后,他们终于可以紧紧相拥,不再分离。   姜无眼角含泪,嘴角却缓缓浮上一个笑,闭上了眼。   玄色的火一直顺着姜无的手臂、折扇燃烧到白露身上。她丝毫没有灼烧之感,却能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她被一团金光围拢,整个人越缩越小,她正在变为一滴小水珠,渐渐地,意识也开始模糊。   大劫初逝。   白露在维持人形的最后一刻,看见恢复正常的人们抱在一起又分开。   他们满脸是泪的在朝这里跪拜。像是在对她表示感谢,也像是在向姜无道歉。   像是在对他们自身人心深处的善意表示敬仰,也像是在向自己曾经犯过的所有恶行赎罪。   仙神在飞升之日同时寂灭的旷古奇闻第一次出现。   轰——   一瞬间,四时错行,异象混生。   星月陨落,雷雪同至,河海逆流,天崩地裂,岳撼山崩。人间黑暗茫茫,混沌诡奇,恍若太古洪荒之初。   不知过了多久,黑雾被驱散,一滴水珠落在地上。   变回原形的白露躺在地上,看见天边黑云散去,逐渐露出晨曦。   她被清晨太阳照耀着,觉得身上十分温暖,她正在逐渐消失。   好累。 第78章 大寒·八   白露以为,自己真的要消失了,再没有任何转机。   就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突然有人用一片荷叶,将她轻轻托起,“幸好我没来晚。”   小小一滴的白露滚在荷叶上,闻声,疲惫地看着眼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玄衣少年。   已经变回小水珠的她,满腹好奇,却无法开口,更发不出声音。   这不是唐谷雨的小师弟,靠姜潭一丝神力活下来的少年,唐小满吗?   小满像是可以解读她的心思一样,点了点头道:“嗯。我是唐小满。”   小满与她毫无交集,为什么要在她弥留之际来找她?   小满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白露是一滴小水珠啊,她当然知道了。   小满摇了摇头,道:“不,你不只是一滴水珠这么简单。”   天已破晓,晨曦愈来愈亮,照在白露身上,让她感到极其热,自己似乎随时都会蒸发。   小满将她托举在荷叶上,眺望着远方。他说:“你是姜潭的一滴眼泪。”   白露惊呆了,她居然也是神明的一滴眼泪?!   小满颔首,继续道:“我继承姜潭神力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的记忆,我可以感应到你。”   他说:“一千年前,姜潭因山民的香火而生。他诞生之时,看见月泽山山民被洪涝所害,感念众生悲苦,所以落下了一滴眼泪。这滴眼泪,恰巧落入山脚下的潭水之中,与潭水混为一体。所以,你只以为自己是一滴寻常的水珠。”   他端着她,说完了前因后果:“作为神明的眼泪,你本该与唐谷雨、许清明一样,在人间游历万年才仅能修成个人形。但你生来大运,不过游历数百年,到昆仑山时,恰因太虚真人调制的一杯药水直接修得仙体。”   白露顿悟。   她本是姜潭身上的一部分,能力与姜潭极其相仿。而姜无是姜潭的后裔,继承了姜潭的能力。所以,她与姜无都对驭尸等阴术有极高的天赋,甚至会在同一日飞升。   原来这些巧合,不过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可是,她现在已经要消失了,再了解自己的身世,又有什么用呢?   小满道:“我身体里还有姜潭留下的一丝神力,我可以救活你,随我回月泽山罢。”   白露在心里问:你救活我,需要多长时间呀?   小满感应到她的心声,苦笑一下道:“我只继承到他的一丝神力,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少则百载,多则千载罢。”   白露心里又甜有苦,甜是甜在她还能活,苦是苦在……要千百载啊!   待她再次苏醒之时,草木春秋,鸟兽虫鱼,山川湖海,沧海桑田轮一转,六界又是一番新的模样。   也不知道她再次苏醒时,师父还记不记得她了,唐谷雨会不会有新欢。   白露沾在荷叶上,几乎是以恳求的口吻在心里问他:你可不可以,让我再见一眼师父和谷雨?千百年太久了……我怕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与我就是陌路人了。   小满点点头道:“好。”   他将她托在荷叶中,细细包裹住,防止途中滚落蒸发。待他重新打开荷叶时,已处在昆仑山中。   昆仑山仙气缭绕,树影斑驳,岸芷汀兰,凤凰啼鸣。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在日色照耀下闪耀恍若银子,晶莹的水顺着天河流走。   她躺在小满的掌心里,远远地看着瀑布旁一棵又一棵参天神木掩映着一座洞府。洞府门口用仙藤架起了两张藤椅,藤椅上分别坐着唐谷雨和许清明。太虚真人坐在树底下,调出两杯药水。   小满解释道:“你和姜无一仙一神同时寂灭,整个人间都震了三震。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你师父,他下凡后,看见唐谷雨和许清明还有微弱气息,便将他们带回昆仑山医治了。”   白露心口悬着的大石放下,幸好,他们都还活着。   喝完药后,唐谷雨和许清明双双苏醒。   只见太虚真人小心翼翼颤着一双老手,捧来一颗鲜红的宝石状的东西——盘古的心脏。   太虚真人道:“心脏只有一颗,你们谁来继承六界共主的位子?”   许清明低垂的眼尾和眼角一颗泪痣显得他人畜无害,他眉眼带笑道:“青仪兄来罢,论才能,他样样在我之上,比我更有资格做……”   唐谷雨摇摇头,打断他道:“你来。”   白露在荷叶上滚了一圈,惊呆了。唐谷雨这么有野心的人,遇见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要拒绝……   许清明和太虚真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会拒绝,许清明抬眼看他,疑惑道:“青仪兄你……”   唐谷雨垂下睫毛,一片树叶被风吹落在他的肩上。他说:“我想留在昆仑山。”   白露一怔,心里发酸,略略有些颤抖。   她明白了唐谷雨的心思。   他曾经承诺过,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白露虽已寂灭,但昆仑山却是她生活了一百二十年的地方,每一处,都有她生活过的痕迹。   所以,即便是认为她再回不来,他也愿意放弃一切守在这里。   她一滴眼泪,无前世无来生,偶然遇见了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修炼万载也修不来的福分。   白露心里又甜又涩。凝视了唐谷雨一会儿,在荷叶上躺好,对小满说:走罢,我与你回月泽山。   白露看了看天,昆仑山的天空,云层叠叠,金亮片片,有一万八千年不曾改变的满天丨朝霞。   一万八千年前,盘古落下两滴眼泪。一滴悲悯苍生,一滴自悲自怜。   许清明是盘古那滴悲悯苍生之泪。他修成人形后,在许府众星捧月般地成长,末了一统六界,本就是他生来的宿命。   而唐谷雨,自然就是剩下那滴自悲自怜之泪。他孑然一身,最终一个人孤寂地等毕生挚爱百年千年,这也是他的命途。   或许一切,从一万八千年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小满感知她的心声后,沉默地点点头,捧着荷叶转过身离开了昆仑山。 第79章 终章   混混沌沌睡了三千四百多个春秋后,一切变出一番新气象。大山成沧海,沧海为桑田。六界海晏河清,人间盛世清平。   沉睡千载的小水珠躺在小满的掌心里,昏昏沉沉好半日,终于慢慢醒转。睁眼的一瞬,只觉天宽地阔。   灵识归位后,小水珠记起一切,万分感激地在小满掌心里打了个滚儿。   小满淡淡一笑道:“去罢,青仪师兄应该还在昆仑山。”   小水珠点点头,使劲一蹦,变成水汽飘向空中。她先是路过了姑苏,顺便往底下看了一眼。只见城中有一尊巍峨的神祠。神祠历经千载,如今香火鼎盛,庙门口挂了一块嵌满宝石珠玉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明珩君仙。   小水珠心里记挂着唐谷雨,没空搭理这些小事。转个身就跑,在空中飘呀飘,先是被迎面袭来的风吹到了南边,她努力打个转儿,却又被风吹到北边。   小水珠很无奈,使劲往上飘。   努力了整整一日后,她终于抵达了昆仑山。   小水珠沾在昆仑山上一棵老树的叶子上,看见边上有两座洞府,一座叫“太虚洞府”,一座叫“青仪洞府”。   她瞅准了青仪洞府,恰好,青仪洞府里走出来一个白衣青年。白衣青年生得俊美高挑,刚走出门,就被她给盯上了。   趁他走到树下的一瞬间,使劲往他怀里一蹦。   砰——   唐谷雨瞳孔放大,惊愕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   慢慢地,他的双手都开始颤抖。   她仰头看他,眉眼含笑。   后知后觉地,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是极冰冷的一张脸,却浮上一个浅淡温和的笑,恍若立春时节暖风过境,吹开漫漫山花。   于是宽袍大袖,拥她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全部完结啦,感谢阅读!过段时间就开接档文《捡垃圾捡到一尊神》,   女主是个骚白甜倒霉鬼,男主是个傲娇的福禄神。身心唯一,灵魂伴侣。   也是写灵异神怪,想尝试用正剧的风格写一个温馨甜宠的沙雕故事~全文存稿保证不会坑,厚着脸皮求个支持owo   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打开专栏寻找收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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